竹马视我为随意欺负的玩物,但我也是别人心上的白月光

栀子欢乐 2024-06-10 13:29:28

作为将军府唯一的嫡女,我向来活得潇洒恣意。

一朝风云变,我从高高的位置上跌下来,成了自己昔日竹马的贴身丫鬟。

竹马有家,我没家,竹马还有一个和他腻腻歪歪的小表妹。

“我将以丞相义女的身份嫁给表哥,周绾棠,你又算什么?”

“哦,不好意思,我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公主,你跟我说话得跪着。”

……

十五岁之前,我活得极尽张扬。

我有疼我爱我的双亲和长兄,还有一个视我如珍似宝的竹马。

竹马是太傅大人的嫡孙,名唤沈砚初。

他文采斐然,风流倜傥,乃京城女子的白月光。

及笄那年,太傅府住进一位沈砚初的远房表妹,表了八百里的那种。

表妹自尊自爱,为人独立。

沈砚初说,她和她那个往府上打秋风的娘不一样,和我们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也不一样。

“她活得……就像是一朵逐日而生的向阳花。”

说着这句话的沈砚初,眉目柔和,声音低缓。

我笑了笑没说话。

因为我的骄傲不允许我随意地袒露心扉,告诉他,实际上我不喜欢他用若斯美好的字眼,去形容一个和我们原本无关的人。

及笄礼过后,一直跟着我的侍卫不辞而别。

长兄说,飞鸟,就应该属于天空。

可恰在长兄关心别人飞得高不高的时候,将军府的天却塌了。

皇上以通敌叛国之名,将父亲下了大狱。

长兄也没能幸免。

我和母亲一家挨着一家地,去求那些父亲的同僚。

家家门户紧闭。

只有太傅大人愿意为父亲求情,后被皇上申斥,得了一个闭门思过的结果。

天启三十五年的九月初三,将军府的一应男丁被砍了头。

剩下女眷,通通打入贱籍,充作官奴。

同年的腊月二十四,母亲郁郁而终。

我则被太傅大人买进府,做了沈砚初的贴身婢女。

我知道我该感恩的。

毕竟,若非得了太傅大人的垂怜,我甚至有沦为官妓的可能。

但我心里就是止不住地难过。

因为,太傅大人尚且懂得对我嘘寒问暖,和我一起长大的沈砚初,却在发愁他的表妹该穿哪套裙衫去同他一道儿赏梅。

这次,我依旧没说话。

我在等,等沈砚初自己醒悟,等他明白我失去家和亲人,比他帮表妹挑选衣裳更重要。

如今,是我进入太傅府的第二个月,我却仍未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这是沈砚初那位表妹的原话。

“周绾棠,家破人亡都没能让你清醒吗?”

她背光而立,堵在门口,站成了一尊活菩萨。

“太傅大人受你所累,一直到今天都还在闭门思过。反观你呢?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要紧,但你事事都指着表哥为你打理,倒像个什么样子!”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多少次,当着我的面,提及“家破人亡”这个词了。

我习惯性地去摸别在腰间的马鞭,却不料摸了空。

沈砚初摇了摇头。

他没顺着表妹的话骂我,但也没护着我。

他说,表妹也是为我好。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你得学着自己立起来。”

表妹撇下最后这句话,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一个没忍住,上前拽了她的头发。

沈砚初第一次动手推了我。

他说,他对我很失望。

他还说,我应该多跟他的表妹学学。

可他恰恰忘了一点——表妹之所以活得像一朵逐日而生的向阳花,是因为,她有宠自己的表哥和亲娘在侧。

我却只有一个沈砚初。

没有希望,又哪儿来的太阳?

忘记在哪本杂书上瞧过一句话,那上面说,此世间,总有人或事促你成长。

就我而言,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进太傅府的第二年。

那天,表妹又对我摆出她那副说教的嘴脸。

我挽起袖子,和她痛痛快快地干了一架。

我俩各自都挂了彩。

末了,我指着她的鼻子骂:“林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想嫁给沈砚初吗?见天话说得漂亮,你既那么自强自立,你倒是别赖在这府里打秋风啊。”

如此这般,用完晚膳没多久,不想林滢果真收拾个包袱出走了。

太傅府的府兵,打着火把找了她整整一夜。

后来,人是找到了,可在找人的过程中,沈砚初却在后山不小心跌断了腿。

太傅大人头一次对我发了脾气。

我硬撑着没掉眼泪。

其实,打从我有记忆的那天起,我的脸上就只有“高兴”和“不高兴”这两种表情。

高兴了我会笑。

不高兴了,我会拿起鞭子抽人的屁股。

我唯独不会哭。

我跪在屋外,听林滢抽抽搭搭地和沈砚初互诉衷肠。

“表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你要说话算话才好”。

对着头顶的月亮,我假装不甚在意地嗤了一声。

我在想,沈砚初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那就是,我和林滢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哪怕是再怎么地伤心难过,我也不会向沈砚初服软,告诉对方我后悔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用一句“过刚易折”形容过我。

他劝我为人不可一条道走到黑,要学会变通。

我想父亲大概是对的。

所以,自那一刻开始,我逼自己去做一个安于本分的丫鬟。

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要不起沈砚初了。

不知沈砚初是否猜到了我的决定,反正那场风波过后,我和他两个人渐行渐远。

他不再教我琴棋书画,也不再准我出去骑马射箭。

而我,也终于愿意学着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夏日的午后,林滢穿着一套以鲛纱制成的裙衫,身后跟着两个新分到她房里的小丫头。

我和她易地而处,尊卑打了个颠倒。

如今我见了她,需得同她行屈膝礼,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表小姐”。

“周绾棠,要我说你这性子啊,实在是不适合跟表哥他天长地久。”

我懂对方的意思。

她激将在先,出走在后,轻易就能挑拨我和沈砚初的关系。

可我并没有多怨林滢。

怨只怨,有人说话不算,徒留我一个在原地空等。

六月初十,宫中举办赏荷宴。

沈砚初带了林滢前往。

而我,是跟进去伺候林滢的贴身丫头。

许是缘于之前出门就坐车,所以,如今才是走了三条街不到的距离,我的脚底便被磨出了水泡,有的地方甚至磨破了皮。

“哟,这不是咱们的周大小姐吗?怎么才是一段时日未见,你就穿得如此寒酸了?”

女眷聚集的水榭前,我被一圆脸女子拦下。

我认出来,对方是丞相府的二姑娘。

她刻意将声音放得很大,引了不少的人前来围观。

这里头,有我过去的所谓劲敌,也有将沈砚初视为梦中人的闺阁怨女。

我笑了笑没说话,且躲在心底里,一连念了三句“小姐身子丫鬟命”——警醒自己切莫贪一时痛快,去做了那众矢之的。

可有的事,有的人,并不是你一味地逃就能逃得掉的。

我这头儿低眉顺目,刻意避开所有人的锋芒。

那头儿,丞相府的二姑娘,她却异常执着地想要同我“叙旧”。

这会儿工夫,沈砚初正跟着太子在湖畔饮酒赏荷,我身边就只有一个林滢。

见是这副情境,林滢嫣然一笑。

一笑过后,她假装大方地转头交代我:“你既和赵二姑娘是旧相识,那便跟在她近旁伺候去吧。”

其实,时至今日,我也多少能猜出些林滢的心思了。

便好比眼前,她看似体贴,实则是想借刀杀人。

这事儿若是换在以前,我肯定会破口大骂。

我会骂她为人虚伪狡诈,骂她既放不下我和沈砚初的过去,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我进行报复。

但思及不久前我见到的那个人,我选择咽下这口气。

人生便是如此,随着年岁的增长,面对相同的一件事儿,你思考的角度会从“想不想”变成“能不能”。

双亲尚在世之时,我虽活得潇洒恣意,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过得浑浑噩噩。

遭难之初,我从未认真考虑过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后来,我对沈砚初不再抱希望,又于太傅府见到那人,过去的旧我方死去,浴火的新我方重生。

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得活着。

所以,眼下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我半蹲着身子应诺,亦步亦趋地跟紧赵二姑娘的步伐,她却“哎呀”一声,说是自个儿的靴子不小心沾到了水。

“呶,这条丝帕呢,是今儿个早上我刚拿到手的,你可别说我欺负你。”

她抿着嘴,将捏着的帕子丢在地上,得意洋洋地冲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帮她擦步靴。

而彼时彼刻,我却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在将军府的日子。

记得那时,但凡阴天下雨,负责我周全的那名侍卫,就会把他的外袍脱下来给我垫脚——唯恐地上的残水,会漫上来浸湿我的鞋底。

沈砚初说,我们这些人高高在上的惯了,从来都是站在那儿等着人伺候,活得跟只寄生虫似的。

如今,我深以为然。

但我却无比怀念那个,会矮下身子给我当脚凳,努力维系我内心骄傲的侍卫。

“喂,周绾棠,你现下是跟本小姐……装聋是吧?”

赵二姑娘抬起脚尖儿,不轻不重地挑上我的下巴,语气里尽是戏谑。

我摇头回了句“不是”,捡回帕子,专心致志地为对方擦着鞋面。

不想,她却趁机踩上我的手,眉目间的得色,满得快要溢出来。

“周绾棠,我看你不但是个聋子,你还是个瞎子。那丝帕刚才掉在地上,明明染了灰尘,你却故意拿它来给我擦步靴。”

“你说你擦便擦了,还偏偏往镶着珍珠的地方使力气。那珍珠买你整个儿人都有余,这一旦擦坏了,你能赔得起吗?”

赵二姑娘有意继续刁难,林滢却躲在人后对她摇头。

无意间瞥见二人暗中交换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心里也是惴惴的一片。

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

有资格参加宫中赏荷宴的贵女并不多。

大家三两成群,很快地说笑在一处。

这会儿尚不到开席的时间,那些个公主、郡主和后妃,一个都没有出现。

赵二姑娘状似无意地悠达到莲池旁,忽然对上我的脸,不怀好意地一笑。

她探出半个身子,将嘴巴凑到我这边来,像极了闺阁密友间的咬耳朵。

“周绾棠,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沈砚初心尖儿上的人。”

我的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了。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且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劝对方不要胡来。

“胡来?周绾棠,想要胡来的人可不是我,是你们那位娇滴滴的表小姐。人林滢要比你识时务多了——她自知她的身份配不上砚初哥哥,坐不得那正妻之位,便找我来帮忙。”

“所以啊周绾棠,下辈子投胎前……记得好好儿看看,别再这般草率了。”

话完,赵二姑娘借着她宽大袍袖的遮挡,一手推我入莲池。

待周围伺候着的宫女将我捞上岸的时候,她又连连道歉,说是不如由她陪我往偏殿换衣裳。

在这之后,我几乎是被她架着离开。

“周绾棠,要说你还得感谢我呢。这能和二皇子攀上关系,不管怎么看,都比你给人当丫头要好得多吧?”

瞬间,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其实,早在我父亲还是镇北将军的时候,二皇子就打过我的主意。

后来,父亲不但当着皇上的面呵斥了他,还命长兄趁着夜黑风高,套上麻袋把对方给狠揍了一顿。

眼下风水轮回,我身旁却没了护我周全之人。

如此这般,殿门打开再合上,当我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屋里就只剩下了我和他。

“二皇子,倘若你果真有意于我,那便明着去求皇上。但凡皇上那边点头,哪怕是给您做个暖床丫头,我也绝不会有二话。”

对方却哈哈一笑,伸手揽上我的腰。

“春风一度而已,哪里要那么麻烦。”

顿了顿,他又道:“周绾棠,你这张脸生得确实勾人,也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但要我为此去触怒父皇,你,还远远到不了那个分量。”

他将揽在我腰上的手臂收紧,眸底赤红一片。

那一刻,我躲在心底悲哀地悟得四个字。

那便是,回天乏术。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咚”的一声,却是有人踹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

门开处,一位身着软甲的兵士出现。

他二话不说,是拽上我就走。

身后传来二皇子的暴喝,那人却充耳不闻,自管带我步出眼前的是非地。

直到再次看见聚集的人群,他才松开我的衣角,停在那里拱手而立。

“刚刚某对姑娘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原谅则个。另外,劳烦姑娘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家将军他就快忙完了。”

交代完这句,他转身离开,连发问的机会都没给我留下。

而一转眼,我整巧儿就瞥到了站在垂柳旁,正有说有笑的沈砚初和林滢。

我几步赶过去,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给了林滢一个响亮的耳光。

“周绾棠,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疯?!”

自打我俩认识的那天起,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沈砚初,眼下,却是对我露出一副目眦欲裂的表情。

他紧紧地将林滢护在自个儿的身后。

那般动作,甚至教我觉得,他是不是被妖精偷换了魂魄。

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掌中空空。

我明白,没了马鞭傍身的我,实在没有多少底气跟对方争勇斗狠。

所以,彼时彼刻,我只能是开口和他攀旧情。

“沈砚初,如果我告诉你,林滢勾结赵二姑娘给我下了套,将我关进有二皇子在的偏殿,你可愿意信我?”

沈砚初没有说话。

他在急着检查林滢脸上的伤势。

从我出现开始到现在,我身上的衣裳到底是如何湿的,他一句也不曾过问。

我气极反笑。

他早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沈砚初了,不是吗?

那我还在这里争什么?

林滢是逐日而生的向阳花,又怎么可能做下若斯阴险之举呢?

“周绾棠,我知晓你不满往日里阿滢对你的说教。但你平心而论,她可曾将你视作伺候在府里的下人?”

“她教你道理,将你往正途上引。阿滢早便同我说过,她说瞧在我的份儿上,她愿意拿你当自个儿的亲姊看待。”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唤我周绾棠。

认识林滢之前,他总是唤我昭昭的。

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所以她帮我取了“昭昭”的乳名。

可如今呢?

我的月亮不见了。

“她这是疯了吗?湿着身子被外男瞧了个彻底,她还有理由冲别人发脾气。”

“一个丫鬟罢了,她又不急着嫁人,倒是顾的哪门子的脸面呢。”

“唉,倘若是我这般丢人啊,我估计都要活不下去了。”

……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赵二姑娘更是尖着声音说,许是我故意摔入莲池,没能达到自个儿的目的,这才找林滢发飙的。

“你呀,怕是再往那莲池里跳上个八百回,也难寻得一位如意郎君。”

“谁说她找不到如意郎君的?”

“他是谁啊?”

“听说今日,皇上在文华殿召见镇北将军,估计眼前这位就是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

“喂,你说他刚刚那一眼,是不是在看咱们这边?”

“嘻嘻,美得你吧。”

……

镇北将军?

若斯封号,它以前是属于我父亲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怕是再怎么地孤陋寡闻,我也跟着听过几耳朵这位新镇北将军的传闻。

他是我们东祁为数不多的平民将军,一路从底层做起,靠着一刀一剑,一枪一戟,为自己挣得军功无数。

“谁说她找不到如意郎君的?”

他拨开人群,几步走到我的面前。

而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肖淙言?”

“是我。”

旁人不知他的来历,我却再清楚不过。

因为,他从八岁那年便跟在我的身边。

晴日帮忙撑伞,雨天脱袍铺地,他曾无数次弯下脊梁,让我踩着他的后背登上马车。

眼下,他手中捧一件压着海棠暗纹的斗篷,用自个儿的身体替我挡去他人的打量。

他把那件斗篷,小心翼翼地披上我的肩头,像是在伺候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而从来都不屑哭泣的我,此时此刻,一双眼眶却涨得生疼。

心中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就此一泻千里。

将军府名声被污,双亲与世长辞,这些从前被我刻意藏起来的悲伤,随着肖淙言的出现,再也无所遁形。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哭。

肖淙言道了句“得罪”,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我打横抱起。

直至走出数步,他方转头盯上沈砚初的眼睛,自鼻腔当中挤出一声冷哼来。

“刚刚圣上已然答应某,从今往后,周姑娘便是我将军府的人。所以沈公子,还望您能拨冗往朱雀街走一趟,将周姑娘的身契给送过去。”

沈砚初沉了一张脸。

剩下与他并肩而立的林滢,这会儿则是垂下脑袋,从始至终都没往这头儿看一眼。

……

那日,肖淙言只在府中待了不过三个时辰。

他说,边疆有异动,那帮北梁崽子又开始不安分了。

“此番我回京述职,为的正是此事。待我戍边成功,八皇子那里,也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听他这么说,我几乎要抑制不住胸腔里狂跳的那颗心。

“如此说来,八皇子先前安插在太傅府的那人,果真不是在骗我吗?”

我下意识地抓上肖淙言的手。

他红了一双耳朵。

“他没有骗你,你长兄确实还活着。”

肖淙言说,八皇子势微,当时只能用死囚换出长兄一人。

“所以小姐,你在这里稍等一等我。待时机成熟,我定会为周氏一族报污名害命之仇。”

他依旧喊我小姐。

临走前,他把我先时的闺房打扫干净,还留了几个丫鬟和一队暗卫给我。

我又住回了以前的镇北将军府。

虽说物是人非,但我仍然感激上苍垂怜,感激它愿意为我周家留得一条根脉。

……

肖淙言和北梁贼子对抗,有人说,这场仗,至少得打两年。

他离开以后,报平安的信件,源源不断地从边疆送入京城。

十天一封,雷打不动。

他写给我的信,每封都有满满的三页纸。

而我回给他的信,却由薄转厚,远远不止三张。

我们讨论的话题涉猎得越来越广,从行军布阵到生活日常,我和他无所不谈。

我想,我对肖淙言的感情,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改变的。

……

一晃半年,待收到那封肖淙言即将回城的家书之时,正撞上太傅府办喜事。

听说,沈砚初在他祖父的房前跪足了三个日夜——以此为自个儿的表妹,换得一个尊贵的新身份。

如今,林滢是丞相大人的义女。

那一日,她不请自来,我也没让暗卫拦她。

“我是来给你送身契的。”

她笑着顿了顿,把摁着手印的文书扔在我脚下,下巴微抬,盛气凌人地道:“周绾棠,过了明天,我便是太傅府的未来主母,表哥的正妻。”

话完,她将一张大红喜帖,搁在我和她之间的几案上,这才袅袅婷婷地离开。

行至廊下,林滢回眸一笑,媚眼如丝,和沈砚初口中“逐日而生的向阳花”没有半点儿关系。

“周绾棠,设若你还有良心的话,那便准时赴约。毕竟当初你身陷囹圄,是太傅大人出手救的你。”

去。

我当然会去。

恰如林滢所说,我需要顾全太傅大人的面子,给他一个交代。

更何况,不动心,我自能保证我这头儿无懈可击。

吃席而已,又有何不可。

……

次日一早,我乘着马车来到太傅府。

门房的知客小童,一路将我引到后院。

按理说,林滢此刻应该候在丞相府,然后等着沈砚初登门迎娶。

但为人刚正的太傅大人,他觉得此事过于丢脸,便下令不再走那些个明面上的规矩。

我顺着小童的指引,往新房给林滢送了添妆礼,想说待会儿在前厅坐坐就走。

教我没料到的是,我心中放下了,林滢那里却是不依不饶。

她顶着一副半垂的盖头,冷笑着吩咐身旁的丫鬟押着我向她叩首。

“表哥去岁中新科,今岁入翰林,他往宫中为我求得诰命。所以啊周绾棠,莫说你现下仍属贱籍了,便是你重新做回将军府的嫡小姐,见我照样得跪。”

理是这么个理,但我心头却堵得慌。

这和情爱无关,只关乎我双亲和长兄的脸面。

想当初,先皇将一支散得不能再散的镇北军交进父亲手中,父亲却还他一个能同时和两个强国抗衡的队伍。

先皇做到了一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换成他的儿子,那位动辄草木皆兵,觉得所有人都在觊觎他龙椅的懦夫,却杀我周氏二百一十七口男丁,斩父亲于街口,逼死母亲。

如今,大仇未报,长兄活于人后,未得丝毫喘息之机,林滢却教我跪她一个假千金。

凭什么?

凭我周氏儿郎拼尽一腔热血,努力护下东祁百姓的安稳吗?

可我不跪又能怎样?

我需要活下去。

我需要配合长兄,成全他的忍辱负重,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而恰在我软下膝盖,要对林滢行跪礼之时,门外响起一阵猝不及防的兵荒马乱。

“李嬷嬷,外头吵吵嚷嚷的,到底发生了何事?”

“回、回主子,他们说,这会儿镇北将军……领人围了咱们的太傅府。他们还说……”

慌慌张张跑出又跑进的婆子,一句话都还没讲完,打从院子里便传来“轰隆”一声。

“主、主子,好像是他们把墙给推塌了。”

林滢惊魂未定,我却心下一安。

盖因我知道,这应该是肖淙言回城了。

等下去。

果然。

肖淙言一身玄色软甲,持一把闪着寒光的铁剑在手。

上头,甚至还留有斑斑血迹。

他挑起唇角冲我一笑,唇红齿白。

而我,则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末将来迟,望公主恕罪。”

肖淙言往他身后摆摆手,有一灰头土脸的小太监站出来,立在那儿颤颤巍巍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鸾书光赉,彰淑范以扬徽。象服增崇,端内则以持身。载稽令典,用涣恩纶。资尔绾棠,乃朕之义妹也。天资清懿,性与贤明。能修《关雎》之德,克奉壶教之礼。宜登显秩,以表令仪。是用封尔为长宁公主,赐之金册。徽章载茂,永绥后禄。钦此。”

一语毕,肖淙言环视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在林滢的身上。

“你们眼前之人,乃圣上亲封的长宁公主。尔等见公主不跪,意欲何为?”

我看到林滢明显咬了咬牙。

但面对不依不饶的肖淙言,她也只能是乖乖地对我行礼。

在这之后,院中更有一架宫里的銮车行至门前。

肖淙言单膝跪地,让我踩着他的后背登上那銮车。

“公主,末将接您回家。”

天启三十八年春,太子被废,老皇驾崩,八皇子登基,改国号为遂。

而我,成了新皇的义妹。

新皇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为前镇北将军通敌叛国一案平反。

父亲被追为护国将军,母亲封一品诰命,二人合葬于京郊的黛陵。

数月之后,肖淙言自请往紧挨西陵的玱城驻守。

他把“镇北将军”四个字,亲手还给了长兄。

如今,我仍住在镇北将军府。

次年仲夏,在肖淙言的镇西军开拔前,我去找了他。

“肖淙言,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他抬头,红了一张脸,旋即又低头,却吞吞吐吐地语不成句。

我明白,在他的心里,我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千金贵女,是需要他以性命相护的主子。

“肖淙言,我问你,你原本在将军府做得好好儿的,为何会突然不辞而别呢?”

这次他倒答得快。

他说,他不希望自己因为几两碎银,困囿于一方庭院。

他还说,铁马冰河才是他此生的追求。

“便只有这些吗?”

“便、便只有这些。”

他可真是好样儿的。

长兄和我,我们明明都瞧穿了他的心思。

剩下肖淙言本人,他也不是那种性格温吞之人,但眼瞅着整装在即,这货却死咬着明面上的由头不放。

那我就要激一激他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昨儿个杨阁老登门寻长兄,你可知所为何事?”

他明显一愣。

大概是想到了某种可能,他猛地往前一冲,差点儿踩到我的脚。

两个人的距离拉近,我瞧得很清楚,他的鼻尖儿上,甚至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可是杨家那小崽子托他去的?”

我把脸一扭,故意不去看他。

他这下是真的怕了。

“昭昭,你倒是说话呀。”

“哟,将军怎么改称呼了?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喊我‘小姐’或者是‘公主’的吗?”

“昭昭……”

肖淙言拿手扶上我的小臂,几根指头打着颤。

我“扑哧”一乐,重新望向他的眼睛。

“你急什么?即便是长兄应下阁老所求,那不是还有六礼要过嘛。”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整套流程走下来,怎么说……也得多半年的工夫吧。到时候,你打完西陵外贼,整好儿可以赶回来喝我的喜酒。”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厮却是将我往他的怀中一带,一双大手更是箍上我的腰,形成铁桶之势。

他先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再是哑着嗓子唤我一声“昭昭”。

从头到脚,他在用自个儿的身体,诠释着什么叫“我该拿你如何是好”的委屈。

“昭昭你是知道我的,其实……我只是害怕自己配不上你,这才想多挣些军功在身。你、你倒是何苦逼我呢?”

我自是明白他的心意。

但经历过往日种种,我变得越发不喜欢站在原地等待了。

所谓世事无常,在危险来临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和护我之人并肩而立。

“肖淙言,和朋友的身份相比,我更喜欢以未婚妻子的身份等你的家书。”

“好。”

一字落,他俯首抵上我的额头,与我呼吸相闻。

他说,昭昭,其实我等这天等了好久。

“好久是多久?”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

那天的风很柔,裹着独属于夏日的几许火热,像极了肖淙言给我的拥抱。

他一手稳稳托上我的后背,腾出另一只手,揉进我的发丝。

他低喃着唤了我无数声的昭昭,声声动人心弦。

他喘息渐重,却迟迟不忍迈向最后一步。

我便主动拿小臂缠上他的脖子,缠得他眼尾都跟着起了一丝微红。

“肖淙言。”

“嗯?”

“我今天来之前,刚刚喝过长兄制的梅子茶。”

“嗯。”

“那你——想尝尝吗?”

“我、我可以吗?”

“你说呢?”

“昭昭……”

“肖淙言,你别让我看不起你。倘若……唔……”

……

许久的许久过后,我靠在对方的胸前,试着调匀自己的呼吸。

远处有细碎的蝉鸣传来,而打从头顶花树间漏到地面的阳光,将时间筛得格外慢。

我听着耳畔一下紧过一下的心跳,下意识地勾起唇角。

“肖淙言。”

“嗯?”

“我好想现在就嫁你啊。”

“昭昭,我会很快回来的,你相信我。”

……

番外:肖淙言视角

八岁那年,和我相依为命的父亲战死沙场,周老将军把我带回他的家。

他说,我父亲临死前有交代,讲是我此生都不得入伍做兵士。

我自是知晓父亲的顾忌之处,但我心有不甘。

盖因,我平生所愿之事,除了上阵杀敌,便再无第二件。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闺女的贴身侍卫了。”

说是侍卫,老将军却视我为半子。

那日以后,我和府中那个长我半岁的沈家大郎吃一样的,住一样的,用一样的。

老将军甚至催我往家学去读书。

我拒绝了。

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跟着老将军学习行兵布阵,以及啃那一本又一本的兵书。

在我打算瞒着老将军于背后习武,且瞅准机会溜走的时候,我见到了周府的小姐。

雪肤,乌发,朱唇。

她站在那儿,就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说她叫周绾棠,家里人喜欢唤她昭昭。

心有明月昭昭,千里赴迢遥。

从此我记住了这句诗。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再没想过从将军府溜走。

我待在对方的身边,竭尽全力地做她的侍卫。

我亲手打理她出行的马车,留心她的一日三餐。

晴日,我为她撑伞。

雨天,我会脱下自己的外袍为其铺地,只为护好她印在鞋底的那朵海棠花。

当我弯下脊梁,让她踩着我的后背登车的那一刻,她笑得眉眼弯弯,骂我是个呆子。

我单膝跪地,伏在原处不动。

她拗不过我,终是踩着我的后背上了车。

待马车徐徐前行,她掀开帘子问我,她刚刚可是将我踩疼了。

我摇头。

过了几日,我送了一根通体赤红的马鞭给她。

“你送我这个做甚?”

“马鞭的末端我缠了棉布,握上去很舒服。”

“所以呢?”

“所以,日后小姐拿着这个,见谁不顺眼了便抽谁。”

我的月亮高高在上。

而我,想让她一直这样活下去。

天启三十五年秋,待昭昭过了她的十五岁生辰,我偷偷去了北疆。

盖因,时下政局混乱,我嗅到了不同于往常的危险。

可我终是晚了一步。

我在北疆尚未拼出一片天地来,我的月亮却被人摘了去,狠狠地扔进了污泥里。

再见到她的那天,是在宫中的赏荷宴上。

我应付完皇帝老儿的问询,赶到之时,她正被一群人围着欺负。

我带她离开。

在那一刻,我想抽刀屠了这天下。

我能猜到上头那位的心思。

他无非是瞧着我出身低微,要比根基深厚的周老将军好把控得多。

由是,他愿意给我一份体面。

而我,则是借着这份体面,管对方要了查封已久的镇北将军府。

我的月亮,终于重新住回了属于她的阁楼。

剩下我,我决定击退北梁那帮贼心不死的狼崽子之后,接回周家大郎,给我的月亮找回再次握起马鞭的底气。

原本应该两年打完的仗,我赶在半年的时间里打完。

回城的那晚,我一夜无眠。

我枕着手臂,望向窗外的皎皎明月,始终觉得它不如我的昭昭好看。

可便是我捧在手心里若斯疼着的姑娘,却有人敢对她万般侮辱。

我第一次记住了除昭昭之外的人名。

他们一个叫沈砚初,另一个叫林滢。

所以,于风云过后,新皇彻底把持朝政之际,我不但替昭昭求来公主之位,我更管新皇讨得两句旨意。

一,赐沈砚初威武将军之名,令其扫清犯边的北梁余孽。

二,以贪墨一罪,查封丞相府,男丁发配边城,女眷充为官妓。

成亲当晚,昭昭向我询问贪墨案的真假。

“自然为真。”

“为真的话,男丁发配边城的惩罚倒还合理。只这女眷充为官妓,是不是罚得有些重了?”

“昭昭觉得重的话,我后日往皇上跟前儿提上一嘴便是。”

“后日?明日我们不是要去皇宫,谢圣上的赐婚之恩吗?”

“明日不行。明日丞相府的女眷,会先送去军营一批。”

“一批?肖淙言,你不是和她们中间的谁有仇吧?”

“其实,明日送去军营的只有一个。”

“谁啊?”

“林滢。”

“肖淙言,你若斯心狠手辣……”

“如何?”

“甚得我心。”

“那昭昭可不可以奖励我一下?”

“奖什么?”

“奖我……”

剩下的话,我是凑到她耳边说完的。

她骂我不要脸。

骂完,我的昭昭拿出我送她的马鞭,挑起我的下巴,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肖淙言,本公主愿意同你比个高下。

窗外的夜色渐浓。

一轮明月皎皎。

而我的月亮,此刻正躺在我的怀中,化作一汪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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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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