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留洋回来的小公子要与我退婚,他说我是封建糟粕下的余孽。
他说理想,说自由,说民主,说的都是我未曾接触过的东西。
他说我配不上他,我以为他说的是对的。
后来有人牵起我的手,跟我说那不怪我。
我本可以走向更为广袤的天空,是他们锁住了我的翅膀,最后说这都是我的错。
……
“小姐,姑爷的船已经到渡口了。”
小厮传话过来,我理了理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袖,快步往外奔走。
门口已经备好了车,上车之前,我不放心再次与丫鬟确认,“这身装扮,他会喜欢吗?”
“小姐,您今天已经前前后后换了不下七套衣服了,姑爷想见的是小姐,小姐穿什么衣服他都喜欢。”
我被丫鬟直白的话语闹了个红脸,索性缩在车上不说话。
坐在车上,我心里还是还是有些不安,之前就听过,留洋归来的少爷嫌弃与妻子是包办婚姻,没有自由与爱情,嚷嚷着要离婚。
外面都说,见过世面的公子先生们都学习新派思想,不喜欢古董守旧的做派,我暗恼自己该穿个小洋裙的。
可我又忍不住安慰自己,不会的,苏珩不是别人,他不会学那些人抛弃我的,我们青梅竹马,怎么会没有爱情。
我做足了心理建设,却在下车的那一刻,姿态尽失。
我的未婚夫,在码头的另一端,小心搀扶着穿洋裙的姑娘下轮渡,一举一动,都是紧张,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他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他的未婚妻,穿着新做的衣裙,来接他回家。
那姑娘穿着崭新的洋裙,脚下踩着的,应该是成衣店里最新式的英伦高跟鞋,戴着遮住整个头的大帽子,在苏珩的搀扶下,迈着轻盈步伐,一步步走下轮渡。
而我的未婚夫,在她身后,为她盘点行李,扶她走上车座,尽职尽责的像她的贴身仆人。
大概是我打量的眼神太过,她似有感悟抬头,越过人群,目光直直与我对上。
我的未婚夫,顺着她的目光,这才注意到站在对面。
他看到我,没有欣喜欢愉,眼里是我看不懂的错愕与嫌弃,还有隐隐的慌乱。
他绕过人群,走到我跟前,张口就是斥责,“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那女子见状,也从车上下来走到苏珩跟前,盯着我,似笑非笑,“苏公子,这位是?”
苏珩想也不想,张口就道,“是我邻家小妹,与我自小一起长大,许是从哪得知我今日回来,特意跑来的吧。”
他唤我邻家小妹,可分明,我们是下了婚聘,换了婚帖的。
“我不是……”
他恼怒打断我的解释,“不过是长辈间的玩笑话,我想着你面子薄,若我当场拂袖而去,岂不是让你难堪,怎么反倒让你误会了。”
可是,庚帖互换,苏家下聘,你当时分明没有拒绝。
我自幼不善辩论,又养的怯弱,明知此刻他这话不对,心里着急,偏偏嘴上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努力辩驳,“那日你分明……”
“这位是林小姐吧。”那洋裙姑娘走到我跟前,笑容明媚,落落大方的介绍自己,“我叫夏嫣然,是苏公子的同学。”
只是同学啊,我提着的一口气落了实地,可一想到刚刚苏珩对她小心翼翼捧着的样子,心里还是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闷闷难受。
“我与林小姐一见如故,林小姐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
我还未答话,苏珩先急着拒绝,“嫣然,她就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女,满脑子都是相夫教子,根本不懂什么是自由民主,你跟她没有共同话题的。”
夏嫣然闻言,也没有失落,反而是不轻不重的噎了苏珩一嘴,“苏公子,不由分说替别人拒绝,可不是绅士风度。”
说罢,她继续看向我,没有催促,静静等我的答案,她看我时,眼角眉梢里是淡淡的怜悯。
我不懂她的心疼从何而来,我看到一旁的苏珩冲我摇头,我一向最听他的话了,可这一次,像是要与谁怄口气,我生出一股冲动,朝夏嫣然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好。”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一次见面,我从未想过,因为这句话,彻底改变了我后半生的路。
苏珩来府上退婚了,在留洋归来的第二天。
他登门拜访,阿爹欢欢喜喜派人迎他进来,还未开口定下婚期,就被他的退婚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交还之前交换的庚帖,大谈恋爱自由,抨击包办婚姻下的迂腐腐朽,畅论个人民主,反对封建大家长的一言堂,更反对无爱无自由的婚姻。
阿爹看了眼屏风后已经惨白着一张脸颤着身子摇摇欲坠的我,冷着脸再次与苏珩确认,“你当真要退婚?”
“我与青青只是兄妹情分,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如此捆绑一起,只会成为封建婚姻下的傀儡,何况我如今已有了心动之人,更是不可能委屈自己,还请伯父成全。”
阿爹沉下脸,“当日庚帖两家互换,天地为证,既是你苏家要退婚,自当是你苏家长辈过来,派你一个小辈算什么事!”
苏珩闻言,眼眸清亮,“是我考虑不周,伯父担待,我这就请了父亲过来。”
苏珩说完,转身就要走,我不知从哪生出冲动,不顾阿爹呵斥,冲出屏风的遮挡,拦下了苏珩。
苏珩惊疑,“青青?”
我盯着这个人,逼自己不许哭,不许在他面前软弱,“你觉得,与我在一起,是委屈了你?”
苏珩眼里闪过几分愧疚,更多的是理所应当的自傲,“青青,我本不想伤你,可你确实没读过几天书,也做不到如嫣然那般自由独立,更不懂什么是民主权利,我若真与你成婚,日子怕是一片黑暗。”
“青青,你不该眼里只看到后院这些方寸之地,你该学学嫣然,目光放在家国天下上。”
“青青,你配不上我的,你眼界太小,我是要拯救国人的,断不可能娶一个没有知识文化还一副古板旧派的女子为妻。”
阿爹最好面子,见我拦下苏珩,已经是恼怒我丢了他的颜面,又被如此嫌弃一番,更是震怒,当即派了丫鬟将我拉走。
苏珩走后,我便被阿爹送去跪祠堂反省,他拿着戒尺打我手心,恨铁不成钢的骂我,“你一个姑娘家家,当众被人厌弃退婚,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臊得慌。”
跪在祠堂里,我摸着自己发红的手心,我不懂,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怎么什么都是我的错了,之前互换庚帖,是两家喜闻乐见,如今苏珩退婚,又成了我留不住人。
可是我真的错了吗,我只是想问问,苏珩为什么变心,怎么就成了不知羞耻?
“喂,你还真跪着呀?”
隔壁传来声音,我偏头,看到上次码头的姑娘。
换下洋裙,这一次她穿着一身长衣长裤,趴在祠堂后门,见我看过去,她利落的翻过后门,猫着身子走到窗边,就着手臂的力量,从窗户口翻了进来。
她一番动作行动流水,一看就娴熟的紧,当真是与我们这些终日待在闺阁中的女子不同。
她凑到我跟前,我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手撑在地上,才堪堪稳住身形,惊疑不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其实我更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林家虽然不是什么权贵之家,但祠堂也不会这么轻易让人混进来。
她进来后,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坐的位置,最后只能嫌弃的拿了蒲团,垫在地上坐下,随手从兜里掏出一把豆子扔嘴里。
“我找了伺候你的丫鬟,用了一些手段,她就告诉我你被关起来了,至于你说守着的人啊,更简单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我不光有钱,我还有权,他们不仅不会拦着我,还会替我守着不让我被发现。”
见我一言不发,只是愣愣望着她,她从蒲团上坐直,“干嘛这么看着我,不是你说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吗,朋友出事,我当然要来关心一下了,你这么盯着我,不会是想要赖账吧。”
自我被关祠堂,无一人赶来探望,她是意料之外,也是唯一一人,可能是真的怕她误会,我下意识摇头,“不是。”
她见状松了口气,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懒散的样子,“没反悔就好,现在可以说说,你怎么被关在这里了吧,我的朋友。”
可能是屋内烛光太暗,也可能是她的笑容太能蛊惑人心,被她这样懒洋洋盯着,我忽然就生出久违的委屈,将之前的事全盘托出。
罢了,我紧张的看向她,“所以,是我错了吗?”
她杵着下巴,将嘴里嚼着的豆子咽下,这才不紧不慢开口,“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没有错啊。”
我半是欢喜,半是惊疑,甚至忍不住想要站起来掩饰自己激动的内心,“真的吗,我真的没错?”
“这件事里,你有什么错,背信弃义始乱终弃的是他苏珩,糊涂昏妄是非不分的是你父亲,你不过是想求个明白,既没出尔反尔,也没设计害人,你有什么错。”
我本该因为她这话高兴的,事实上我也确实是高兴的,可是一想到,苏珩的嫌弃,阿爹的失望,目光黯下,“可是,他们都说,是我没本事,才留不住人。”
她闻言,当即恼了,气的直接从蒲团上站起来,“一派胡言,什么叫留得住人什么又叫留不住人,我只知道,是他们把你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的,逼着你认命,完了还要高人一等的批判你,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评论你的,是他们才对!”
我仰头看着她,我不懂她为何这样说,可她这一番话,听的我心神澎湃,在她身上,我看不到被压抑的天性,她永远挺直了脊梁,敢于直面所有。
这一刻,我好像明白,为何苏珩会对她如此小心捧着,这样骄傲的人,就是我也忍不住想要捧着她,让她在云端,让她破开黑暗。
“你听我说,你没有错,从头到尾你都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这万恶的世道,他们束缚了女子的能力,捆绑了她们的翅膀,完了还要嫌弃她们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可若是给这世间所有女子一个机会,给她们进入学堂的条件,给她们和男子一样留洋的机遇,她们未必会输给别人。”
“控制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剥夺她们识字的权利和接受教育的机会,可凭什么,被剥夺这些权利的人就是女子,凭什么男子生来就尊贵,凭什么女子生来就该侍奉他们,只要给我们机会,女子亦可教书育人,成就一番事业!”
她口中的世界,是我这十几年从未见过的模样,在这般梦境里,我不自觉代入自己,愣愣张口,“女子亦可教书育人吗?”
她看向我,目光灼灼,“如何不可,吕碧城先生敢为人先,受聘《大公报》编辑,后与家傅增湘先生建立女子学堂,宣传女性教育,她们可以做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在她的心里,是家国天下的大义,是女子可顶天立地的英勇,这样的胸襟,我之前却因为那点小女儿心思嫉妒她,惭愧遍布全身,我羞的无地自容。
她冲我伸出手,“所以,你愿意跟我去看看吗,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了不起的女子,看看我们的明天。”
我差点就要答应她了,只差那么一点。
“老爷。”
外面的称呼唤回我的思绪,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开始着急,她要是被阿爹发现可怎么办。
我拎起裙摆,着急忙慌的推着她往外走,“你快走,快走啊。”
被阿爹发现她就走不了了,阿爹的性子,一定会把她也关起来,才不管她是哪家的姑娘。
见我是真的慌乱,她也没有拒绝,顺着我的催促从窗口翻出,藏在了窗户外面,下一瞬,阿爹推门而入。
我装作不经意关了窗,“外面风大,爹怎么过来了。”
“今日让你跪祠堂一事,你可有怨恨爹爹,爹爹那会儿也是气糊涂了,只想着苏家小子不自量力,竟然敢当众让你难堪,事后回过神来,爹爹也是后悔打了你。”
阿爹的悔意是我没想到的,或许夏嫣然说的,也并不是那么全面,苏珩是看不上我,可阿爹不是,不然他又何必大半夜的,特意跑来与我说这番话。
我忙忙摇头,“我没有怨过爹。”
之前或许有点,可现在,是真真实实的不怨了。
阿爹闻言,满意点头,“不愧是我林家的女儿,他苏家小子退婚又如何,我林家又不是非他不可,爹爹已经给你物色了更好的人选,城北徐家公子,虽说年岁是比你长了一些,但为人稳重,也算是一良配。”
本该安慰的心,在他后面的话里,渐渐冰冷,我望向他,不敢置信,“爹,我才刚退婚?”
何况我虽不怎么出门,却也知道,城北徐家的公子,终日流连花丛,日日不着家,更别提他院子里还有好几房姨娘,年纪哪是大一点,分明都长我十岁了。
这些年因为名声不好,才一直没有娶妻,如今阿爹竟要我嫁给他,还说这是良配。
我不敢信,这话是平素里对我格外看重的阿爹说出来的。
阿爹轻咳一声,背过身去,躲开我的目光,“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耽搁下去,以后更难找到好人家,爹知道,徐家公子是有许多小毛病,但徐家家境殷实,又能帮衬到爹,这门亲事,不单单是你一人,更是徐家与我林家结亲关键,你不可任性。”
从前阿爹也总说,婚姻是两家的深思熟虑,女子嫁人要考虑许多,不能因一时的得失就轻易嫁出去。
从前我没觉得这话不对,阿爹要我嫁谁,定然是多番考虑,可现在,我决定这样不该,成婚是我后半辈子的事,是两家考虑,可更该问问我的意思。
“好了,爹知道这次,是苏家小子对不起你,爹会让他付出代价的,祠堂你也不用跪了,乖乖回去准备出嫁用的东西。”
“爹,我不想嫁人,我也想去学堂。”
夏嫣然说的那些人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既然设了女子学堂,为何我不能是那学堂里的一员。
“爹,我不想嫁给徐家,我想去女子学校,我想要断文识字,我想走出去看看外面。”
“胡闹,”阿爹闻言大发雷霆,转过身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力度太大,我被扇翻在地,“你一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去什么学堂,谁跟你说的这些混账话,让你野了心,我看这祠堂你还没跪够,那就继续跪着,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我跌在地上,看到阿爹气冲冲出了祠堂,命人看好我。
而我满脑子,都是夏嫣然的话。
控制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剥夺她们识字的权利和接受教育的机会。
夏嫣然,对,她答应要带我走,还来得及,我还有机会的,我顾不上刺疼的半张脸,跌跌撞撞跑到窗口,打开窗户,可外面,空无一人,哪还有夏嫣然的影子。
连她也放弃我了吗?
我本可以浑浑噩噩过完一生,若没人告诉我,女子还有另一种活法。
可偏偏我听到了,我知道在外面的世界,女子有女子的活法,我再也受不了现在这样子,被关在院子里,一辈子被人控制的日子。
我蹲在地上,也许,我不是没有办法,夏嫣然能溜进来,那我一定也能偷跑出去,只要我离开这里,我还能有旁的活法。
徐家公子我不嫁,苏珩我也不想要了,我要做夏嫣然嘴里的那种人,我要为自己活着。
我假意答应阿爹,自己愿意嫁进徐家,阿爹免了我的禁足,开始与徐家走结亲的流程,而我被安排好好置办自己出嫁时的东西。
可能是那次,我提出上学堂的念头吓到了阿爹,他不再放心让我单独出门,每每出去,总是要派人跟着我,我们心知肚明,他不信我了,哪怕我答应了嫁人,他还是在防着我。
“小姐,这条街我们逛了都快三遍了,是还有什么东西没买吗?”
面对下人的疑惑,我沉默,没什么东西没有买,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在这里碰见夏嫣然,这是我私下里打听到的,夏嫣然最常出现的一条街。
可我都走了三遍了,还是没有看到她,再走下去,怕是要惹人怀疑了。
收起失落,我摇头,“只是想起以前这街上曾有一家零嘴,今日来回几次都没碰到,想来是店家搬家了。”
“不知是什么零嘴让小姐如此惦念,小姐若是想吃,小人派人为小姐寻来。”
我摇头,“既是没有碰到,想来是与它无缘,特意寻来的,又哪有不经意碰见的惊喜,今天就逛到这里吧。”
回到府上,阿爹让我去警局一趟。
我没有拒绝的权利,任由阿爹派来的人送到警局,我连过去做什么都不知道,人已经到了警局。
阿爹也在里面,除了他,竟还有苏珩。
上一次见苏珩,他是留学归来的小公子,意气风发,骄傲自信。
可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却满脸沧桑,眼里是被打压的不满愤慨,身上更是遍布伤疤,衣衫破烂,面色惨白。
警局的人绑着苏珩,冲他吐了口痰,“倒是个硬茬子,都这么招呼了,还是不肯承认他偷了东西。”
我不懂,苏珩犯了什么事,能让他被人这么这么,苏家呢,就没人出面吗!
阿爹看到我,招呼我到他跟前,在我耳边娓娓道来。
阿爹告苏珩偷了我林家祖传的纺织技术一书,而警局的人也确实在苏珩身上翻出了相应的东西,证人是那天苏珩退婚来时,跟在苏珩身后的下人。
人证物证都有,苏珩没有证据自证清白,只会喊着他没偷,警局的人,自然不会相信他的。
我看着苏珩如今的模样,心中发颤,阿爹故意让我过来,不为别的,是要我看清,惹了他的下场,苏珩因为执意退婚害阿爹丢了面子,他便要毁了苏珩的以后。
读书人被安上偷窃的罪名,还是偷了前未婚妻家祖传的手艺,这事传出去,苏珩只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事到如今,我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人证,早就被阿爹收买了,甚至这警局,阿爹也早就打点过了,不然又怎么敢对苏珩如此下毒手。
我虽怨苏珩退婚,可我从没想过要毁了他,阿爹的种种作为,令人齿寒,可我如今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拯救别人,只期望苏家能出面,保下苏珩。
回去的路上,我主动提及与徐家的婚事,只望能打消阿爹的怀疑。
见我如此,阿爹满意的点头,“爹知道,青青一贯最听话了,不像那苏珩,给脸不要脸,若不是他欺人太甚,爹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咬唇,竭力压住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开口,“爹,得饶人处且饶人,苏珩已经得了惩罚,爹也要顾及苏家那边。”
“苏家,”阿爹嗤笑,“你当真以为苏家不知道苏珩被我弄去了哪里,这些都是苏家默许的罢了,苏家送苏珩留洋,是想要苏珩能更配的上你,可不是让苏珩野了心,与我林家做对,何况我许给他苏家的,可不是区区一个苏珩能带来的!”
我惊恐不已,颤着声,“苏家竟是知晓?”
他们知道苏珩如今的处境,竟还由着阿爹如此,舍弃自己的孩子,只为了保住两家彼此的利益。
阿爹看了我一眼,面露鄙夷,“这就怕了,果然是女子,这点魄力都没有,成不了大事。”
“行了,你就安心备嫁吧,旁的事不用管,嫁过去好好笼住徐家就行。”
阿爹先一步离开,我被留在车里,浑身失了力气,身后更是浸满了汗。
我不能寄希望与夏嫣然了,我要自己想办法。
在阿爹出门应酬的晚上,我在怀里揣了点银钱,假装是出门寻阿爹的模样,混出了府。
府上竟没一人怀疑,走出大门坐上车的过程,顺利的让人惊讶。
我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跳,声音因心跳起伏沙哑抖动,“师傅,去渡口。”
车没有走,还在原地停着,我心中一跳,急忙就想下车。
前面的人忽然回了头,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么晚了,小姐去渡口做什么?”
我惊恐抬头,前面的人是阿爹身边最得力的手下,我被发现了,阿爹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我,这是圈套,故意引着我往里跳。
我跳下车就想跑,身后是那人的嘲笑,笑我的异想天开,“小姐别费力气了,今晚,你哪也去不了。”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可我不敢停,我还是想努力往前跑,天空里传来阵阵雷鸣,然后是雨水滴在地上的声音,而我的衣衫,在雨水的浸泡里,更阻碍了我的逃离。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有人将手搭在了我肩膀上,我绝望的闭上了眼,我逃不掉了。
那个渴望自由的灵魂,还是要留在这个雨夜里了。
那人没有抓我,随着闷哼一声,那个搭在我肩上的手,无力的垂下。
我慌忙转过身,入目的,是雨水里的夏嫣然,穿着被淋透的黑色衣衫,发丝垂落在耳鬓,粘在脸上,狼狈异常,可偏偏那双眼眸明亮通透,在夜光里,闪着星芒。
明明是很不起眼的衣服,可在我眼里,这套衣衫,是最好看的衣裳,在那个绝望无助的雨夜里,它带着光,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我掉进了阿爹的陷阱,耳边是呼啸的冷风,我本以为我无路可逃,是她逆光而来,给了我新生。
“干什么,看傻眼了,我可没杀人啊,他只是被我注射药物昏过去了,你要再不走,等他醒了,我也救不了你了。”
她张口,还是一贯的吊儿郎当,半点没有想象中的高深莫测。
我一把抓住那只在我眼前晃悠的手,像是抓住了月亮,不,她比月亮更耀眼。
“干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虽然我不是女同,但看在你如此情真意切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答应也不是不行。”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她,好半天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夏嫣然,我们私奔吧。”
“好啊。”
我们当然是没有真的私奔,我崇拜夏嫣然,是以她为神明的尊崇,而不是将她拉下神坛的亵渎。
夏嫣然说,以她身后家族的权势,为我弄个假身份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她更想我正大光明活在世间。
她要我坦坦荡荡,而不是东躲西藏。
我们没有出城,我被她带回了她的院落里,她说,要带我看场戏。
林家小姐出逃的新闻闹的沸沸扬扬,我知道,这里面有夏嫣然的推波助澜,不然依着阿爹的性子,他定会死死瞒下这个消息,派人暗中抓捕我。
徐家丢了媳妇,颜面尽失,要找阿爹讨个说法,阿爹因为这事,忙的焦头烂额,偏偏这时,本该在警局的苏珩也现身了。
阿爹陷害苏珩的事也被扯了出来,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苏家隔三差五的找事,也让阿爹烦不甚烦。
我找到夏嫣然,“苏家那边,是你指示的吧。”
“怎么,心疼旧情人了,看到他被冤枉,恨不得赶紧回去安慰一番?”
我摇头,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住在她这里的这些时日,她全部的藏书都对我放开,我读了许多新奇的故事,看了很多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夏嫣然说的是对的,控制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剥夺她们识字的权利和接受教育的机会。
若我以前也能接触这些书籍,若我曾经也能畅所欲读,我不会浑浑噩噩过了那半生,不会将自己青春埋在那个腐朽的院落里。
我知道了什么是自由,了解了什么是民主,更懂得了如何成就自我。
我还是林青青,可我又不是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林青青了。
“我早知道他是冤枉的,我甚至见过警局里他被折磨的模样,我当时想着,若是可以,我还是希望他平安,他只是不喜欢我,这个世道还需要他这般有抗争意识的读书人。”
读了越来越多的书,我好像明白了苏珩当日种种不满,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甚至嫌弃的人共度一生,我能理解他的抗拒。
我只是不能接受,他明明读了那么多书,懂了那么多道理,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将一切怪在我头上。
逼着他订下婚约的不是我,留洋后变心的人也不是我,他明知道接受不平等命运的是我们这些女子,他还是选择了迁怒与我。
我欣赏他抗争的勇气,但我看不起他的懦弱。
“其实那日祠堂,我以为,你是来劝我放手的。”
夏嫣然偏过头,日光照耀在她脸上,渡上一层金光,她半张脸隐在日光里,一半明艳,一半阴影。
“爱一个人,为一个人吃醋嫉妒,没什么丢人的,你堂堂正正爱过,也潇洒自如放手,这些经历都会是你后来成长的印记,你需要这些过往。”
“再说我为何要劝你,人总是要撞了南墙才愿意回头,不让你看到那条死路,你怎么甘心放下。”
“我那时劝你,只会让你对我抵触,倒不如让你看清人心,看清那人值不值得,死心了,你自然会放手。”
那些曾经让我羞愧不已的过往,如今与我不过是轻描淡写的闲谈。
爱一个人,没什么丢人的,我当初是真真切切爱过他,只是后来时过境迁,爱意消散,我做回了我自己。
我坐在夏嫣然旁边,平日里的她,没个正形,可沉浸在自己思想里的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是我永远追不上的,但我并不会因此气馁,她曾经是我追寻的光,可现在,我要自己成为光。
徐家与苏家联手了,在阿爹还没察觉之时。
阿爹确实是有手段,但架不住徐家背后下黑手,直接截了他的货,不能正常出货,又有工人被徐家高价挖走,阿爹的生意陷入危机。
答应会帮阿爹的苏家,更是狮子大张口,用阿爹绝不可能答应的低价,强行收购了他的东西。
阿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他伪造算计苏珩的纺织技术,最后真的进了苏家的口袋,他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输给了别人。
我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便是结束,结果徐家扣下的那批货莫名丢失,苏家认定徐家是想独吞货物,而徐家觉得是苏家背后捅刀,藏起了货物,两家彼此针对。
谁都没有想过,那批货会在夏嫣然手上。
我看着她运筹帷幄,将三个家族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个雨夜的记忆又涌上心头。
“那天祠堂之后,我再没有找见你,是不是你故意为之?”
夏嫣然放下手里的账本,冲我挑眉,半点都不藏着掖着,“好朋友终于是反应过来了,我若是不故意躲开,让你看清你身边人到底对你打量着什么算计,你又怎么会那么痛快就选择出逃,但凡你心里还保有期望,我就不会真的带你离开。”
“若没有心灰意冷的绝望,你又怎么会懂得绝处逢生的不易。”
“你现在过来找我,是在怨我当时对你不闻不问了?”
“不是,”我摇头,我从未怨她不管我,哪怕是知道这些都在她算计之中,我也没有怨恨,她手段是激进了一点,但却是当时能让我下决心最快的法子。
她是为救我,毋庸置疑。
“我只是想谢谢你,谢谢你当时愿意冲我伸出手,谢谢你愿意拉我一把,更重要的是,谢谢你给我读书明智的机会。”
她呲我一眼,将手里的账本扔给我,“少说这些酸的人牙疼的话,真要谢我,就好好把这账本吃透。”
我翻开她扔过来的账本,“这,这是?”
她背对着我,冲我潇洒的挥手,“说好要让你正大光明活着,就不会食言。”
我握紧手里的账本,和里面夹着的那份详细纺织技术分析图,兜兜转转,林家又到了我手里。
她没有食言,不光是对我,更是对所有她认识的女性,她以纺织厂为伞,给那些女子给了一个家,一个真正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从来不是只救一人的性子,在我之外,她还有更多的救赎。
徐家与苏家相继倒台,夏嫣然问我,以后想做什么。
我合上书页,抬头看着天上云舒云卷,“我想教书,想将我看到的东西,传播给更多的人,想让更多的女子,不被困束在一方院落里,我想要她们如我一般,走出自己的路,我想要世间所有女子,都可如男子一般入学读书,走上社会。”
这是我终其一生的梦想,也是我将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
“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份上,那就勉为其难告诉你个秘密吧,在若干年以后,你的梦想会实现的,有那么一天,世间女子皆可上学,她们也可如男子那般,走上社会,为祖国的发展添砖加瓦。”
“她们不会再捆缚在屋子里,她们可以是英姿飒爽的军人,可以是救死扶伤的医生,男子能做的事,她们同样能做!”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她描绘的未来,耳边是她们的读书声声声入耳,是她们不需要被束缚的欢声笑语,是三两女子在学堂打闹嬉戏,旁边是老师善意的提醒要注意安全,那些遥远的梦境,透过风,一一展映在眼前。
夏嫣然从未骗过我,所以我相信,她说的这些,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实现,而我现在要做的,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这一天,能早点到来。
“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她走进庭院里,手抚上盛开的鲜花,“我从不是教书育人的性子,我啊,就安心待在这里,守着我们的厂子,守着那些姐妹,等你学成归来,成为伟大的教育家。”
那天的谈话,除了风与我们,再无人知晓,但那颗被埋下的种子,只会在时光的洗刷下,长成参天大树。
那天之后,我离开了故土,带着希望与梦想,去了女子学堂,开始了我求学生涯。
我们选了不同的道路,但我坚信,未来的日子里,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我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