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下重伤的凤皇，被他认作养女。

养母与我一同遇险，爹爹只恨那日死的不是我。

玄凤宫内，他当众折了我的翅膀。

“你害了吾妻和凤族幼崽，死也别想我再认你作女儿。”

后来，我真死了。

往日高贵冷静的凤皇却像个疯子一样，痴痴地捧着我的尸体。

1

我死的那天，身边只有鸢尾陪着我。

若不是被爹爹关进小偏殿，我都不知玄凤宫内还有这样偏僻冷清的地方。

妖仆鸢尾伏在我躺着的简陋木板床上，泪如雨下：“小殿下，您别怕，我去找陛下，他一定有办法救您。”

鸢尾跌跌撞撞跑出房间，我想阻止，可浑身连出声都力气也没有。

双翅折，妖丹碎，我的身体和灵魂在细密的疼痛中相互撕扯，使我没有精力去思考太多。

院中的老树落下最后一片枯叶，我终于摆脱了痛苦的桎梏。

咽气的瞬间，我的灵魂飘飘然从身体剥离出来。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化为原形——一只灰扑扑的山麻雀，跟偌大的华丽的玄凤宫格格不入。

鸢尾焦急的拍门声从外面传来：“我要见陛下，求你们放我出去！小殿下伤重快不行了！”

门外的妖仆满不在意，嘻嘻哈哈回道：“什么小殿下，一只灰麻雀还想当我们玄凤宫的小殿下。要不是她走运捡到重伤的陛下，一辈子都够不着我们玄凤宫。”

“是呀，这麻雀挟恩图报不说，还害死了凤后，真是又坏又蠢，哪里比得上金尊玉贵的瑶琼殿下。”

“对，我们得替瑶琼殿下守好这里，别让这麻雀飞出去。”

我听得出神。

凤瑶琼是先凤后的亲侄女，也是现如今玄凤宫中最受众人宠爱的小辈。

她不仅是凤族中极其稀有的金凤凰，还有着一张与先凤后九分相似的脸蛋。

爹爹待她，比待我更好。

守门的妖仆嫌鸢尾吵，竟冲进来打晕了她，把她丢在角落。

我想护住鸢尾的头，可双手穿过她的身体，只能无助地看着她鲜血满面。

这一刻，我终于有些意识到，我死了。

如爹爹所愿。

爹爹是凤族最高贵的金凤凰，我一只小小的山麻雀妖本该一生都接触不到他。

可百年前魔族偷袭妖族，凤皇为族出战不慎重伤，被年幼的我捡到。

山火燃起的黑枝丫里，我化作人形踮起脚尖抱走即将被烧死的小黑鸟。

那混了魔气的山火，烫得我神魂发颤，至今仍有疤痕留在我手上。

后来，一只妖力几乎全失的凤凰和一个五岁的山麻雀妖相伴，艰难躲过魔族一次次的战后检查。

某天，虚弱的凤皇开始恢复妖力，化作高大俊美的人形。

他逆着夕阳的暖光，摸了摸我脏兮兮的脸蛋，“小山雀，你救了吾，吾认你做女儿，好不好？”

他知道我的父母死于这场战争，如今是个孤苦无依的苦命人。

“吾妻不能孕，从今往后你就是吾的亲生女儿。”

就这样，我被爹爹带回玄凤宫，从一介小小麻雀妖一跃成为凤族顶顶尊贵的小殿下。

直到娘亲死前，我一直都是他们心中最乖巧可爱的女儿，我们如真正的家人一般相处。

往事浮现，我不由湿了眼。

可什么时候我又被众人看做一只低贱的麻雀妖了呢？

好像是娘亲死后，凤瑶琼入宫。

我喜爱的吃食，喜欢的首饰和衣服，住的房间，还有慈爱的爹爹。

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

甚至到此刻，除了鸢尾，无人在意我的死亡。

2

确认鸢尾没有生命危险后，我便出了这间关我数日的偏僻宫殿。

一路上，我听见妖仆们议论纷纷。

“瑶琼殿下将成年，听说陛下亲自为她寻了仙竹练实和灵岭醴泉作贺。”

“天呐，这等美味就算是凤族也没几个人享用过，陛下真是宠爱瑶琼殿下。”

“还有五彩溢光的仙羽霓裳，真不敢想象，等瑶琼殿下成年礼那天穿上，该有多美！她将是玄凤宫最漂亮华丽的小凤凰！”

我听了半晌，神色怔愣继续飘远寻找爹爹。

爹爹那么强大，也许能感知到我的魂魄也说不定。

可是，我将偌大的玄凤宫游遍，也没能见到爹爹。

玄凤宫倒是一片喜气洋洋的。

在为凤瑶琼的成年礼做准备。

我只能回到身死的小宫殿，抱膝坐在自己小小的尸体旁。

无端的，我想起了娘亲。

养母凤珟不曾因我是一只山麻雀妖而嫌弃我，她感激我救了她重伤的丈夫，心疼我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所以待我从来都温柔体贴，把我当做亲生女儿教养。

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死得那样凄惨。

双翅折，妖丹碎，尸体被大阵搅乱，白羽横飞。

我觉得心中难受，可眼睛酸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莫非灵魂是不能哭泣的？

可我生前是一只爱哭胆小的麻雀，如果不能哭，我该拿什么来发泄心中积压的情绪呢？

我摸着自己的眼角，想到更远的从前。

那时我亲生父母刚死，为了埋葬他们，我化作人类五岁孩童的模样。

懵懵懂懂，遵循本能，为他们的原形尸身挖了一个安身之处。

也是那时，我从低矮的树枝上听到一声声悲鸣。

山火席卷，可我没有犹豫就上树抱着浑身沾满鲜血的小黑鸟。

焦土黑烟，魔族的火种遍布这座大山，即使是这棵矮树，也将被山火烧塌。

小黑鸟比我的原形大五倍不止，为了照顾伤重的小黑鸟，每日我都得分出大部分妖力去维持人形。

好在，强大的魔族很难注意失去妖力的凤凰和过于弱小的山麻雀妖。

我和凤凰躲在山洞，饿了就吃洞口的酸枣，渴了就和洞里岩壁滴落的山泉。

魔族大概是在找什么人，有好几次都经过了这片区域，每次远远看见，我都被吓得身形僵硬不敢动，只能回了山洞哭。

我哭时，闭眼休息的凤凰就会手足无措地安慰我。

“小麻雀，别哭啦，等我伤好就带你离开，不会让你再过这般担惊受怕的日子。”

“听闻你们山麻雀喜欢吃黑麦，以后我让人在月山给你种整座山。”

月山黑麦，是我们山麻雀一族最喜爱的食物。

我破涕为笑，露出两个梨涡，“那我以后要在一屋子的月山黑麦立马打滚。”

凤凰抬起翅膀，轻柔替我抹去眼泪。

“好。”

他对我如此允诺道。

再后来，我们被魔族发现，为保护我，凤凰不知动用什么秘法提前恢复妖力，将我从魔族的阵中救出。

凤凰带我去凤族，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凤族最尊贵的凤皇，是我们山麻雀努力一辈子也够不着的大妖。

我救了他，他便认我做了女儿，和他温柔和善的夫人如珠如宝地疼我。

可现在，我只是一个爹爹恨不能掐死的杀妻恶人。

我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犹豫，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3

玄凤宫门的长鸣铃响起，幽幽一声，把我吓得一激灵。

是爹爹回来了。

我急匆匆赶过去，入眼，却是他体贴地扶着凤瑶琼下车。

爹爹眉眼慈爱，关心问她：“瑶琼，这是姑父打算送你的新鸾车，今日试驾，从瑶池回玄凤宫，一路上可有什么觉得不适的地方？”

凤瑶琼提着裙摆，笑吟吟道：“多谢姑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我很喜欢。”

眼前的一幕明明是温馨的，可我看着却非常刺眼。

这等规格的鸾车，已经快要接近凤后的标准。

爹爹到底怎么想的，娘亲死后，他要把对娘亲的感情都倾注在凤瑶琼身上吗？

糊涂！实在糊涂！

我飘在两人进门的必经之路，愤怒地想要分开二人。

可无论我怎么挤，都分不开那两截时时相接的衣袖。

我的魂魄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也干不了。

我又想哭了。

可我哭不出来。

好想娘亲。

自从她走后，我在玄凤宫一朝跌落泥潭，爹爹仇恨我，妖仆欺辱我。

尤其是凤瑶琼进宫后，我过得愈发艰难。

一只小小的山麻雀，有着表面高贵的身份地位，却没了凤皇凤后的庇护宠爱，只会迎来众人的轻蔑嘲弄。

或许，当时我就该跟着娘亲一道去了。

我浑浑噩噩跟着爹爹，看着他拿出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

打开，里面装的是一根通身墨绿的长萧。

这是绿骨萧，以音做刃，适合我这种修为底下的小妖自保。

娘亲还在的时候，我求爹爹给我寻一个护身妖器，他便给我挑了这个。

只是还没来得及送我，我和娘亲就一同出了意外。

只是，我靠近散发着幽幽荧光的绿骨萧，爹爹是想重新把它送给我吗？

他会让人把我放出来吗？打算给我治疗翅膀上的伤吗？

我不怪爹爹当众折了我的翅膀，毕竟在他眼中，是我害死娘亲。

只要他打算找我，想去找我，我的尸体就会被人发现吧？

我期待地注视着爹爹，可他默然盖上盒子，递给了亲近的妖仆。

“瑶琼早早就说喜欢这绿骨萧，你替我将它送去。”

妖仆惊讶：“瑶琼殿下要了几次，陛下都不给，怎么这会就给了？况且，瑶琼殿下天赋高，修为好，哪里用得着绿骨萧这样的妖器。”

爹爹捏了捏眉，叹道：“瑶琼喜欢，送她便是，不然总是缠着我。”

“那小殿下怎么办？”

竟还会有妖念着我，我吃惊地打量这眼熟的妖仆。

果然，是曾经跟在娘亲身边的妖仆，我刚来玄凤宫那会儿，他在娘亲宫里逗过我。

爹爹皱眉，“你提她干什么？”

顿了顿，他又问：“她怎么样了？”

很快接着道：“算了，不用跟我说，想必不会有什么事。”

绿骨萧被送到凤瑶琼宫中，我看见她痴痴地抚摸着萧身，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

她身边的妖仆道：“殿下，陛下这么疼你，可见真把你当成了女儿。”

凤瑶琼一改温柔和顺的表情，咬着红红的指尖，“谁要他把我当女儿？”

妖仆说错了话，颤抖着身子跪下。

“死麻雀那里怎么样？”

妖仆：“依您的吩咐，不会让那对主仆向陛下这边透出一丁点消息。”

凤瑶琼满意点头，“很好，我的成年礼必须是完美的，不能被一只小麻雀给污染。”

4

凤瑶琼话中所透露的意思使我大吃一惊。

她竟然对她的亲姑父怀有那样的心思。

我再次飘到爹爹身边，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凤瑶琼的话全跟他说了。

可我是魂体，说的话他全听不见。

我只能颓然缩在墙角，陪着爹爹在书房看他打坐修炼。

过于寂静的空间让我的思维不由放飞。

爹爹知道凤瑶琼的心思吗？

娘亲曾跟我说过，她和爹爹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天知道凤族众人得知爹爹要娶她时有多惊讶！

“我天生残翅，又是凤族中等级最低的白凤，他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爹爹。”

“而且，我不能生育，单凭这点，我差点害你爹爹做不成凤皇。”

“不过你爹爹有本事，抗住一切压力娶了我，硬生生靠着自己当上凤皇。”

爹爹有多爱娘亲呢？

被魔族重伤仍然要撑着一口气坚持下来，他说：“吾不在，阿珟不知道会怎么被那群人欺负？”

为了修复娘亲的残翅，他翻山越岭寻找天材地宝，即使冥海腐蚀他珍贵的羽毛，神火灼烧他宽大的翅尖。

这样深爱娘亲的爹爹真的会因为一张相似的脸蛋，把对娘亲的爱转移到凤瑶琼身上吗？

八年前，凤瑶琼刚刚入宫，爹爹让我带她在玄凤宫玩耍，途中遇到一只刚刚破壳的小凤凰。

明明是凤瑶琼嫉妒小彩凤五彩斑斓的翅膀，她划伤小彩凤柔嫩的翅膀，却诬陷是我动手。

爹爹不曾仔细问过我，只盯着凤瑶琼的脸，神色怔愣。

凤瑶琼柔声劝他：“姑父，想必青雀不是故意的，小凤凰过于小巧，她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只是可怜了这只小凤凰，刚破壳就受如此痛楚，姑父一点要好好帮她治疗。”

我这才明白，她不仅仅是嫉妒，还要赖在我身上。

小彩凤的父母匆匆赶来，他们带着凤凰蛋来玄凤宫办事，没想到事没有办完，凤凰蛋却破了。

小彩凤趁父母不注意悄悄走到别处，却被我们迎面遇上。

我着急解释：“爹爹，我没有伤她，是——”

话到一半，却被怒火冲天的年轻夫妻一把打断。

“你这低贱的山麻雀，竟敢伤我儿！”

猛然的疼痛使我咬伤舌头，说不出话。

再后来，便是爹爹为了向他们赔罪，在玄凤宫中当众折了我的双翅。

爹爹敛眉，垂眸看着我，声寒如冰：“青雀，你害了你娘亲还不够，竟敢伤害族中幼崽。”

我含着满嘴的血，模糊不清地反驳：“不是我……”

自此以后，我便被关于偏僻的宫殿，身边只有娘亲留给我的妖仆鸢尾。

而凤瑶琼一举取代我曾在玄凤宫中的地位，她甚至，亲自前来把玩我的妖丹。

凤瑶琼要试仙羽霓裳，派人来请爹爹前去观看。

我随着爹爹来到凤瑶琼的宫中，看清了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