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废都》是怎么写出来的?

我一定好好工作 2024-09-16 01:23:27

贾平凹为何要写《废都》?

《废都》绝对是贾平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引发争议最多的一本。为何要写《废都》?怎么写出来的?如今这么看待这部小说,这种种的答案,都在这篇自述节选中。

八十年代后期,1988、1989、1990这几年,一方面父亲去世,家里发生好多变故,自己得了肝病,身体状况常年不好,几乎每年都在西安住几个月的医院,把西安所有医院都住遍了,而且为治病采取各种各样的治疗方式;当然也有很多社会原因,精神很苦闷,觉得不知道该干什么。

父亲去世时,我是三十六七岁,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亲近的人、亲朋里面有死亡的。年轻时候,死亡这个概念离得特别远,好像与你无关系一样。我父亲得了三年病,做了个手术。那三年,儿女一直在提心吊胆,就不知道哪一天突然给你发生,好像头上悬一颗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爆炸,所以一直悬着心。去世的时候,他在老家,没有在我这儿住,看完病以后就把他送回去,送回去我又返回来,要在城里这边买药,买好多药。

他胃上有毛病,到晚年特别疼痛,我得在城里给他买杜冷丁。当时杜冷丁不能随便买,必须要医生开证明只能买一次,但后来一次也不起作用,必须不停地买。他两三天打一次,后来变成一天打一次,一上午打一次,一上午打几次,需要得特别多,我在城里负责给他买药。

等我回去,一到村口,看见我堂哥穿着孝服,我就知道坏事了。父亲最后咽气那个时候,我没在现场。父亲去世对我打击特别大,因为从来没有经受过那个事情,三十六七岁,人生突然有这个,当时特别悲痛。我一想起来就流眼泪,就给他写过好多文章,寄托自己那种哀思。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也没有跟我享过多少福,因为那个时候我条件也不行。父亲最大的满足就是我发表作品以后,他在外头收集我在哪儿发表的作品,后来他周围的朋友、同事一旦发现报刊上有我的文章,就拿来给我父亲,他一高兴就开始喝酒,就讨酒来喝。

这是父亲晚年的时候唯一的精神支柱,完全靠儿子还能写东西,这是他很得意的一个东西,但生活上我确实没有给他更多的东西,包括生活上的照顾。

随着自己年龄增长阅历增加,也思考了好多东西,对社会的问题,对个人生命的问题,和以前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以前写商州的作品,不管你怎么写,不管你写到揭露的东西,批判的东西,总的来说风格是清晰的,是明亮的,一切都是阳光的,这个时候自己对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个人问题、身体问题引起好多思考,对人的命运、人性各种复杂的东西,就有写作的思考。这种思考是以前很少有的,以前更多写写故事,这个时候就不满足于写那些东西。

写《浮躁》的时候,我前言里面专门说,我以后再不用这种办法来写小说,这种办法还是五十年代传下来的一种现实主义写法,全视角的写法,还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那种痕迹,我说一定要变化。但在哪儿变?当时自己也不知道。但总觉得不满意以前的,我得重新上路,重新开个路子,这就写到《废都》了。

我最早创作时,也写过好多城市的东西,乱七八糟都写过,《商州初录》一直到《浮躁》这一段时期,基本上是返回故乡、返回商州的写法。又返回城市,开始写《废都》,就把自己生命中的好多痛苦、无奈、纠结,和当时社会上好多东西结合起来,完成了《废都》。

创作《废都》我有这样一个体会:反正是写作品,至于写哪方面,写什么东西,一定要写出来,当然你写的作品肯定是些故事,这个故事,这个人的具体境遇,他的命运,和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命运相契合的时候,就是交接的地方,把那个地方的故事写出来,就不是你个人的故事了,而是一个时代的、社会的故事。

后来我也常讲这个体会,这样你才可能把作品写得好一点。就像我在门口栽一朵花,本来我的目的是给自己看,我来闻它的香气。但是花开了以后,来来往往的路人从你门前过的时候,都看见了这朵花,都闻见了它的香气,这一朵花就不仅仅是你的,而是所有人的。

我还举个例子,比如坐车要到一个地方,这一个班车里面坐了好多人,大家都要到一个地方。按照一般规律,十二点的时候,司机就要停下车来到一个地方吃午饭,吃完午饭继续走。

如果我在车上,十点钟的时候就喊司机你把车停下来,我要吃饭,我估计司机不会停车,满车的人都不同意停车去吃饭。只有到十二点了,你的饥饿感同时又是大家的饥饿感,大家才能把这个车停下来。

如果仅仅是你个人的,或者你早上没吃饭,或者别的什么情况你肚子饥饿,你不是写大家的饥饿,只写你个人仅有的饥饿感,这个饥饿感是境界小的,写出的作品是境界小的,作品不可能写好的。你的饥饿感已经是大家的饥饿感,写出来的作品才能引起共鸣。

每个人都活在集体无意识里面,大家统一一个东西,你的作品一定要刺痛那些东西,才能把作品写好。所以在写《废都》的时候,当然我也不能说《废都》写得怎么样,当时确实是无意识地把自己的生命和这样一个社会时代交接起来,把发生的故事写出来,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包括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

写什么,当然考验一个作家的胆识和智慧;怎么写,当然考验他的技术的问题。在《废都》里面写什么?写庄之蝶发生的一些故事,写的主要是苦闷,他的无聊,他的颓废,他好像雄心勃勃要拯救好多女的,反倒最后女的也没有拯救好,他把自己也拯救不了,就完蛋了。在写法上完全要突破《浮躁》的那种写法,还是原来学苏联文学,五十年代创作的路子,《废都》基本上不按那个路子,但具体怎么弄,慢慢实验吧。

一直到后来的《秦腔》和《古炉》,才慢慢走出一个清晰的写法,就是写生活,写细节,写日常,写普通人的一些活动,而不是原来要写一个英雄人物,写一个高大全的东西,必须要突出一个大的东西。

创作永远都是自己做。别人给你的经验、给你的东西,只是受到一种启发,具体还得你自己来,就像往上上台阶一样。你站在第一层台阶的时候,根本不了解第三、第四台阶会发生什么东西,你只能站在第二台阶才能体会到第三台阶,站在第三台阶才能体会到第四台阶。

你还在第一台阶上,别人给你说第五台阶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你也不关心这个事情。我经常举例子,在瀑布下面用碗接水的时候,永远接不上水,只有在溪流里面,水龙头下面,你可能接一碗水。强大的思想,当你还没有达到同步的时候,就无法进入那个东西。

写《废都》时,其实是我最痛苦的时期,而且都不在城里写作,《废都》是流浪着写。先在一个水库上写,别人说有几个人在那儿守着水库,有一个灶,你可以在那儿吃,那儿清静,我就住在那儿。

那个地方偏僻,没有报纸,没有广播,只有一个电视,还是人家的,经常还收不到信号,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娱乐。那个时候年轻,精力旺盛,我规定自己每天必须写十个小时,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满打满实实在在要写十个小时。

基本上我四十天就拿出了初稿。带着初稿跑到一个朋友家,这是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九十,只要谁给我管饭,我就继续写。作品写完以后,一出来前半年,可以说是好评如潮,都说特别好,才过了半年,就全部开始批判,开始禁止了。

禁止以后一片批判声,原来说好的不说好了,有些不发言了,有些就反过来说不好了。

当时身体极端不好,记得我的心脏就不行了。我住到一个医学院附属医院,有一个干部病房,住进去以后,发现几乎每一个病房里的老干部都在看《废都》。那个时候《废都》疯狂到你无法想象那个情况,外头盗版也乱,到处都在卖《废都》,病房人人都有,都能看到,都在议论。

突然知道我也在那儿住着,那议论纷纷的,我是住不成的。当时我化名叫龙安,因为我属龙的,希望能在那儿安生一点,实际还不安生。我就不住院了,和朋友到四川绵阳躲起来了。

当时绵阳师专楼下面是一个报栏,每天我下来看报栏,差不多两三天就有批判文章。有时候不看报栏,到河边去,河堤上去走,突然风吹过来一张破报纸,我捡过来坐在上面,一看报纸上还是批判文章。大多数是骂你,攻击你,说的话特别尖刻难听。

经过我第一次受到批评,父亲来看的时候还特别担心,觉得特别委屈,到后来经历的争议多了,尤其经过《废都》,反倒不是特别强烈的反抗,或者强烈的委屈,反倒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遇到的事情多了以后,也无所谓了。

但你不可否认的是,《废都》给我产生的阴影,影响一直持续了十二年,里面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话我也不能对着人说,但只有自己知道。不说生活受到的影响,不说工作受到的影响,就从文学来讲,也有好多好多影响。

《废都》之后我紧接着写了《白夜》,《白夜》可以说是《废都》的姊妹篇,出版的时候,《废都》正遭受批判,没有一个人给《白夜》说过一句话,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了十来年,反正好事肯定没有我,我也没有想着有什么好事。

《废都》在法国获得费米娜文学奖以后,在国内没有宣传这个东西,只有一家小报登了短短几句话,说贾平凹的一部长篇小说在法国获奖,获得法国三大文学奖之一的费米娜文学奖,就报道了这一句,都没敢提《废都》。这只是从作品上,别的事情就更多了。这本书给我带来的东西,对我的生命和文学产生的影响是特别大的。

人有命运,书也有命运,《废都》的命运就是这种,好像一个人遇到了大坎,要判刑坐狱一样。它的传播后来完全靠盗版,盗版对每一个作家来讲都特别反对特别反感,对作家对读者都是一种伤害,但具体到《废都》,你还得感谢盗版,没有盗版延续不下去。

那十来年,凡是别人来我家里请我签字,都签《废都》。我一看不是原版的,就留下一本,我不是在社会上去收集,而是在家里守株待兔,现在我家里有六十多种《废都》的盗版本,有精装的,还有一部分书是给《废都》写续集的,光写后续的有三四本,人物地点都一样,把故事继续写,反正挺有意思的。

而且好多老板来给我讲,他怎么发财,当年就是卖书,卖盗版书挣的第一桶金,然后开始做生意,生意做大了,来感谢我。我说你来感谢我,你不知道我当年遭多大的罪。

经常有人问,哪部作品是你最爱的?我说没有最爱的,因为所有作品就像孩子一样,都可爱,我在写它的时候,都盼着它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孩子,最漂亮的孩子,但长大后它不一定是那个样,所以不管它长得丑还是漂亮,都是我的孩子,对于我来讲都是喜欢的。但是相比起来,有些是重要作品,有些是不重要的作品。

什么叫重要作品?就是在走一条路的时候,拐弯的路边长的那棵树,或者是那块石碑,它给你记录这个拐弯,有的作品就像这棵树一样,它在创作道路上起了关键的作用,从这个角度讲,《废都》应该是重要的作品。从那以后,我的创作不说内容了,就写法上发生变化,而且写法变化以后,一旦走出去是走不回的。

你现在让我写《浮躁》以前的那种作品,很清晰,很阳光,很明亮,但是同样也比较轻浅的一些东西,我就不会写了,就写不了了。就像生命一样,当我活到五六十岁的时候,我就无法再享受到二十、三十、四十岁的青春,我只有在照片上才能看到当年的模样。具体的我好像没有变化,而实际上不停在变化,只有突然拿出十年、二十年前的照片,才看到你原来还年轻过。

后面的作品就像年龄一样,把好多东西看透了,阅历增厚了,就像文物一样包浆,它就浑厚了,不是原来那么简单那么明亮的东西,现在是浑浊的,或者是厚实的、浑厚的东西多了。

以现在我的想法,我喜欢自己后期的作品。后期的作品都是在我的生命中、在我的生活中体会到的东西,实际是我自己体会的。而好多人喜欢我早期的作品,当然更多年轻人喜欢早期的作品,早期作品优美,清新,有好多很漂亮的句子,读过去以后可以用笔做笔记,但那些作品太轻浅,好多是我看到、听到、读到一个什么东西,反射过来启发我写出来的东西,而不像后来的作品,完全是在生命和生活中,自己体会到的东西,才把它写出来。

或许是年龄大了以后想法不一样,对世事的看法就不一样了。现在人写作品,尤其年龄大的写作品,不光看你的故事,不光看你里面的思考,还会看其中你对生活的智慧问题,生命的智慧问题,你要把那些东西写进去,作品才能产生一种厚实感、丰富感,而不单纯是一个故事,或者你是批判谁,歌颂谁,或者你怎么样,那都太简单。应该包容,应该更丰富,有各种智慧的东西积累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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