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计划2

于辛不忍呀 2024-08-22 12:05:29

文/东方明 魏迟婴

三、代号“黑蔷薇”

与此同时,虹口元芳路(今中州路)上的一座石库门民宅的天井里,潜伏特务组织头目“黑蔷薇”也在一边纳凉,一边绞脑汁。

“黑蔷薇”本名查念夫,1904年出生于江苏盐城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家庭,父亲中过秀才,心心念念通过科举考试这条途径走上仕途,不料清廷宣布停止科考了。老秀才大失所望,哀叹自己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终日抑郁。这样过了数年,辛亥革命爆发,清廷退出历史舞台。老秀才实在想不通,1912年初就投河自尽了,遗有子女四人,查念夫是最小的一个,其时才七岁。

老秀才一作古,其母又突患急症,不到一月也殁了。查家原本家境中等,可这么一折腾,立刻降级降到了贫困线之下,查念夫眼看就要做小叫花了。幸好老父有个同窗,早年去上海做了一名洋行买办,经济条件还算不错,得知情况后,让人把查念夫送到沪上,认为义子。

查念夫在义父家过得还不错,跟着这个自称“学贯中西”的秀才买办,也算长了些见识。秀才买办先是让他继续把私塾读完,又把他送进租界教会中学学了三年。十八岁上,查念夫考入商务印书馆做了一名编辑,算是能够自食其力了。几年后娶妻生子,过上了一份小康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1932年元月下旬,“一.二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者出动战机轰炸上海,查家正在那块区域,顿成一片废墟,妻儿悉数罹难。查念夫那天去法租界办事,侥幸留了一条性命。

经此一难,查念夫的人生道路再次发生转折。商务印书馆在日寇空袭中受损,由此影响到经营,不得不大幅裁员,他丢了饭碗。找了一段时间工作,处处碰壁,只好另寻他法。他曾跟已故义父学过周易和西洋巫术,寻思着可以开一家命馆,中西结合替人算命卜卦。一试,竟然顾客盈门,都说查先生算得准。命馆因此还上过《申报》和英文版的《字林西报》,渐渐名气越来越响,不仅香港,东南亚的华侨甚至洋人也慕名而来。当时,虹口已经有大批日本人居住,对于上门求卦的日本人,他一概不接待,还在命馆门口钉了块铜牌:倭寇与狗止步。

一日,命馆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先生,自称姓金,说是外埠来沪办事的,闻知查先生推算本领了得,特来求卦。其实这人姓戴名笠字雨农,时任“复兴社”(“军统”前身)特务处处长。查念夫不识来人真面目,只当是寻常主顾,遂为其推算,结论却是骇人:三日之内,恐有血光之灾!

戴笠自己对于看相卜卦、赌博作弊之类的把戏甚为精通,自是不以为然,一笑了之。他此次赴沪,下榻于法租界金神父路(今瑞金路)的一处民宅。次日上午,他去苏州办事,座驾还没离开上海市区,金神父路的住处就被人扔了一颗手雷,正好扔到他平时喝茶看报或接待来客的客厅里,留在住处看家的两个特务以及一个女佣一死二伤。

这起始终未被侦破的暗杀第三次改变了查念夫的人生走向。七天之后,一名“复兴社”特务前往命馆拜访查念夫,劝其加入“团体”。查念夫说“君子不党”,敝人对此并无兴趣。来人于是与其“细说流年”,主题是鼓动查先生为妻儿报仇,“复兴社”正是对付东洋人的。查念夫被说得有点儿动心了。

待对方三顾命馆之后,查念夫就成了“复兴社”特务处的一名编外雇员,主要任务是利用命馆营业的便利,收集日本方面的情报。那块“倭寇与狗止步”的铜牌自然也被取下了,命馆开始接待日本顾客。

查念夫那一套中西合璧的玄学路数是上过《申报》的,糊弄东洋人自是不在话下。渐渐,前往求卦的不单单是日本商人或日侨,连宪兵、特务都纷纷上门。“复兴社”特务处那边得知这个情况,就在每天晚上命馆打烊后,派人过去对查念夫进行培训,教给他教堂神甫听人忏悔时如何询问的那一套心理学,和他自己原先的那套玄学路数结合起来,专门针对日本主顾实施,据说效果不错,收集到不少情报。于是,戴老板下令嘉奖。

抗战爆发后,“复兴社”特务处摇身一变成了“军统”,查念夫继续以编外雇员身份为这个当时中国最大的特务机构效力。不过,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他要求不跟“军统”上海区、上海站发生任何联系(“军统”上海区是上海站的上级单位,管辖以上海为中心的包括上海周边江浙地区的特务组织),而由重庆“军统”本部直接下达指示。

他的上级认为这个要求有点儿过分,不敢擅自做主,向重庆方面请示。戴笠说这个人我知道,直觉特别好,他这样考虑肯定是有缘故的。遂同意了他的请求。果然,后来“军统”上海区、上海站被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和汪伪“七十六号”联手端掉,查念夫的命馆却安然无恙。

被称为“金算盘”(查念夫算命时面前摆一个特制的黄铜算盘,不时拨弄,故坊间有此称谓)的这位有点儿特别的算命先生照样每天坐在命馆里故弄玄虚,时不时向重庆方面提供几条情报,是否有价值不清楚,但抗战胜利后,“军统”在沪上负责接收敌伪财产的“前进指挥所”一个姓宋的上校特务曾“受戴先生的委托”前往命馆慰问查念夫。不久,戴笠到沪上设宴犒劳抗战时期“坚持从事谍报工作的地下同志”,名单上也有查念夫。查念夫没出席,戴笠也不以为意。

战后,“军统”搞特务复员,安置改行再就业。查念夫不是正式特务,这事跟他没有关系,他也渐渐淡出了“军统”的圈子。直到1948年秋天,那个宋姓上校忽然登门拜访。

那时戴笠坟头的草已经长得老高,“军统”也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由毛人凤执掌了。鉴于时势,毛人凤开始考虑布置潜伏特务事宜,就想到了戴笠欣赏的那位算命先生,指派宋上校跟查先生联系,想劝他重操旧业,继续为“党国”效力。哪知查念夫说长官您来晚了,有人先到一步。宋上校马上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这个先到一步的是何方机构,只好悻悻而去。

这个抢先一步的,就是由郑介民执掌的“国防部二厅”。

战前,戴笠下令发展查念夫搞情报,郑介民稍后出任“军统”副局长,做了戴笠的副手,分管军事情报这一块。查念夫从日军那里收集到的军事情报送达“军统”本部机关后,都会汇总到郑介民那里,由此,查念夫便在郑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战后,郑介民出任“国防部二厅”厅长,到1948年下半年,也在考虑布置“地下组织问题,就想到了这位沪上“金算盘”,即派人前往上海发展其为“二厅”特务。郑介民知道查念夫曾是“军统”的编外成员,料想毛人凤也会派人做他的工作,那么,该用何种方式劝说查念夫加盟“二厅”呢?日本人早已投降,查念夫当初念念不忘的“家仇”已经报了,再跟他谈“抗日”那就是神经病了,至于“党国”大业什么的,这种算命先生也不一定在意,干脆谈钱吧。于是直接提出条件,晋升查念夫为少校军衔,按月发饷,还有津贴。而此刻的查念夫果然不谈什么“君子不党”了,讲究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然是乱世,还是存点儿硬通货比较保险,遂欣然接受了“二厅”的邀请。

半年后,1949年元旦那天,一辆出租汽车驶至查念夫的命馆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子四十岁上下,说话带江西口音,貌不起眼,穿着倒是颇有派头,西装革履,风衣礼帽,手持铜头斯的克(洋泾浜英语,手杖之意),进门后用暗语跟查念夫接上头,自我介绍系“二厅”特派员尤松润。然后,他指着随其同来的三十来岁体型微胖但长相还不错的女子说:“查先生,这是你的妻室荣贤珠,恭喜!”

查念夫属于“老江湖+老特务”一类的角色,要算厉害了,但一时间也没回过神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那女子受命而来,又是受过正规训练的科班出身,当下大大方方朝他颔首致意,道声“先生您好”,然后就像女主人一般,招呼尤先生落座,又去一旁茶几上取了茶具茶叶动手沏茶。

尤松润向查念夫宣布了“二厅”的命令:即日起,查念夫出任“中华民国国防部第二厅东南特别机动组”(简称“东南组”)少校组长,代号“黑蔷薇”;该组的工作职能是情报、行动、交通、窝点四项同时兼具,配备电台,共有包括组长在内的九名特务成员,其中荣贤珠是报务员,为方便工作,以夫妻名义与查念夫同居命馆;其他七名特务中一个叫韩亚文的担任查念夫的副手。

“东南组”是“二厅”在上海特设的唯一具有数项职能的潜伏特务组织,这种形式的特务组织,在国民党其他特务机构中从未有过,属于郑介民首创。据其设想,“东南组”平时闲着,以各自的职业为掩护在社会上进行正常活动,一旦“二厅”在上海的其他潜伏组织遇到突发事件需要支援,台北“二厅”本部才向“黑蔷薇”下达指令,或前往增援,或接手完成任务。另外,该组还承担“二厅”海外特务潜入上海或者撤离沪上时的掩护任务。

不过,上述两种情况自“东南组”成立以来一直没有发生过,或者即便发生了,“二厅”也没打算动用“东南组”,所以“东南组”也就一直蛰伏。电台联系倒是有过两次,一次是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二厅”按照之前的约定,跟荣贤珠操作的“荣台”进行了一次通讯测试。另一次则是1950年6月的最后一天,“二厅”向“荣台”发来一份密令,指示“黑蔷薇”收集上海地区包括中共官方在内的各界对刚刚爆发的“韩战”的反应方面的情报。由于这并非紧急行动,电令中让“黑蔷薇”把收集到的情报通过邮寄方式经香港转交台北,不必通过电台发送,以确保电台安全。

“二厅”没料到的是6月30日晚上的那次发报,被我军方无线电专家捕捉到了信号,稍后又被破译。从这时起,“黑蔷薇”被我方列入侦测敌台的名单。不久前的一个深夜,我方再次截获“二厅”发给“黑蔷薇”的密电,其内容就是接应“056”并协助其与执行“夜莺计划”的心战专家“虎崽”接头。

其后,华东军区奉中央之命,组织专门侦测班子关注“黑蔷薇”密台的收发情况。不过,以郑介民的狡猾,在获悉“056”被捕的消息后,立刻紧急指令“黑蔷薇”启用备用密电码。所以,我方并未截获“二厅”发给“黑蔷薇”的下一个密令:不惜代价营救“056”!

四、密谋逃狱

“黑蔷薇”收到“二厅”密令后,情知这可能是他从事特务活动十八年来遇到的难度最大也最为危险的一项任务。可是,他别无选择,不管是否能够完成,反正得立刻执行,不能有丝毫懈息。他没见过郑长官,但郑介民的名头却是如雷贯耳,知道那是一个厉害程度不亚于戴先生的大

魔头;现在戴笠已死,郑长官就是“党国”特工系统中最为厉害的角色了。在这等人物手下干事,来不得半点儿疏忽,不仅要听话,更要勤奋,这个勤奋就包括开动脑筋。

这天下半夜,上海市公安局政保处特侦二科科长卢禄定在院子里听海关大钟报时的时候,查念夫也在石库门里的葡萄架下或坐或站或徘徊,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直到东方既白,雄鸡报晓声不绝于耳,他终于打定了主意:只能找这个人解决棘手难题了。

这个人,就是查念夫的副手韩亚文。

韩亚文其时四十来岁,是个五大三粗的北方汉子,早年是韩复榘手枪旅的一个排长,后开小差跑到了上海。正赶上沪上华界警局招收新警员,他便去投效,自我介绍是韩复榘麾下的卫士,当然没说开小差。毕竟是当过兵打过仗的,那气势一看就透着不凡,人家一眼就看中了。可是,他却还要讲条件:第一条,不去警察训练所训练。为什么呢?因为他见识过山东省警察厅在济南的警察训练所,别说那些受训的新警,连教官都是狗屁。

在场招警的几位,一半以上都是淞沪警察训练所的教官,当下听着就不爽了:“你有哪些本领,且说来听听!”

韩亚文呵呵一笑:“说不如试,当警察无非就是擒拿格斗、开枪射击什么的,咱可以试试嘛。”

这就等于是下战书了。那几位这个气啊,牙齿咬得咯咯响。那时警察都随身佩枪,其中一位枪法最好的刘姓教官当即表示要领教一下韩复榘卫士的枪法,唤人从食堂取来十二枚鸡蛋,六枚一行排了两列。刘教官抽出腰间的二十响大镜面,在三十米开外撩枪连射,六发六中!

接下来轮到韩亚文了。他当然也不含糊,也是六发六中,不过,他的射击难度连外行都看得出要比刘教官高--就地360度转身,转至起点再扣扳机,如此,打六枪,就转了六个圈子。加之那把大镜面刘教官是用熟了的,他则是刚刚上手,这其中的优劣势对比,内行都能看出门道。当下,那些头头脑脑、大小教官都无话可说了,还有人悄声嘀咕;“韩大帅的手枪旅出来的,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这个要求人家算是答应了,人警不去训练所,直接去警署。可韩亚文还不算完:“我刚才只说了第一条,还有二哩!”

韩亚文的第二个条件是,他去警署后,进门就是外勤探长,也就是手下有几个弟兄的警务组长。负责招收工作的警局人事处长一听就恼火了,这小子得寸进尺,给你根竹竿就顺竿往上爬了。正要发作,一旁被请来帮着物色人才的南市警局庙前街警所的邓所长开腔了:“小伙子你去我所里吧,我是所长,说话做得了主。这样吧,特为你新组建一个探组,你当探长。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头一个月如果破不了一起案子,你就给我看一辈子大门,而且是常夜班!”

就这样,韩亚文去了庙前街(今方浜中路)警所,第一个月就率领手下四名便衣破获了三起案件,其中一起是华界警局、法租界联手搞了几个月也没线索的凶杀案。就这样,他在沪上警界站住了脚。

不久抗战爆发,上海沦陷,华界警局被日伪执掌,不少警员纷纷离职。韩亚文不但没离开,还巴结日本顾问,干上了重新组建的日伪警务机构基层单位庙前街派驻所的所长,这一干就干到了日本投降。这八年来,提起庙前街的韩所长,警察圈子里是尽人皆知。

抗战胜利后,人都说这下韩所长要被拿下了,杀害抗日军民的血债不知有没有,仅仅整日价巴结日本军警的罪行也够他喝一壶的,以汉奸论处铁定逃不掉。据说,“军统”的接收机关“前进指挥所”甫一成立,就收到检举信,要求惩办韩亚文。

人们都以为韩亚文这回在劫难逃了,不料,韩亚文不但没上“军统”的逮捕名单,一个多月后,还被调往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虹口横浜桥警所,韩所长还是韩所长。这其中的奥秘,外人不知,内部人也不清楚,猜测这主儿是靠行贿买了个“平安+官位”。查念夫作为沪上老居民,而且其命馆就在韩所长的管段,自然知晓其人,不过,他也是直到1949年初被“国防部二厅”任命为少校组长后,看到了他执掌的这个潜伏组织八个特务成员的名单和档案摘要,方才恍然大悟的。原来,早在抗战爆发伊始韩亚文就已经在帮“二厅”做事了。如此,别说他在上海沦陷期间手上没有血债,就是有,也不会受到惩处。

要说韩亚文,做人处世确实有一套。转眼上海解放了,军代表拟定的留用旧警名单里,竟然还有他!当然,“韩所长”已经成为历史了,新政权公安局安排他去看守所做了一名普通看守员。据说那个军代表跟韩亚文是同乡,比较宽容,在不佩枪的前提下给出了两个岗位选择-交警或看守。韩亚文说多谢人民政府,我去看守所干吧。

当天下班后,他悄然来到命馆,向组长查念夫报告自己被留用的消息。按照“二厅”的安排,韩亚文是查念夫的副手,但没有明确系“东南组”的副组长,军衔是陆军少校,两个人拿的特务薪饷和津贴是一样的。

查念夫这人有自知之明,虽然从事这一行也有些年头,算得上一个老资格了,但缺乏掌控潜伏特务组织的能力,这也是上边给他指派韩亚文这么一个角色做副手的原因。当面,上边没把这个意思跟他交过底,不过他琢磨下来,应该就是这么一层意思。此刻遇到“二厅”高层下达的这么一桩重要任务,他思来想去,要把“056”从共党公安的号子里捞出来,只有靠韩亚文了。

次日上午,查念夫在命馆附近的传呼电话亭给韩亚文打了个电话,约其中午在虹口分局看守所对面新华书店旁边的弄堂口见个面。

这次见面不过短短两分钟,两人一个从弄堂里出来,一个则从马路进弄堂,在弄堂口劈面相遇,俨然熟人不期而遇似的,不约而同驻步,然后互相递烟,边抽边扯了几句闲话,一支烟都没抽完就各走各的路了。就这么点儿时间,查念夫已经向韩亚文交代了任务,让韩亚文通过其以往在沪上警务系统建立的人际关系,设法让“056”从邑庙分局看守所安全脱身--当然,还须不留痕迹。

这个任务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但韩亚文知道这是“二厅”的命令,就相当于军令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军令如山,压下来就必须接受,如果完不成,那就得让“山”给压死了。

若说韩亚文的经历,应该算丰富了。当初刚入行伍时,在军阀的野战部队当一名大头兵,真刀真枪上阵打过仗,拼过命,挂过彩,还做过俘虐:后来被调到韩复榘的手枪旅,除了执行警卫任务,还干过给长官们跑腿的各种零碎活儿;开小差脱离行伍后,在沪上摇身一变做了警察,抓捕人犯时历过险,负过伤,有两次还差点儿没命。这些经历,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为过,其中任何一件拎出来,都够普通人做一辈子噩梦的了。可是此刻面对这桩任务,他却完全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

好在韩亚文已经做了一年多的看守员,尽管他工作的虹口分局看守所跟“056”被关押的邑庙分局看守所是两个单位,但这些日子干下来,他对于沪上看守所的工作机制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打自1949年6月4日挂牌以来,对一应工作都抓得很扎实,全市各分局各个警种的工作制度是统一的,韩亚文寻思,自己工作的虹口看守所在防范在押人犯越狱脱逃方面的制度,跟“056”所在的邑庙分局看守所应该大同小异。

一般说来,人犯想要从看守所逃脱,哪怕他是如同燕子李三那样的料,首先也得有离开监房的机会,否则关在监房里,即使轻功再好也是徒劳。当然,“056”不可能有飞檐走壁的轻功能耐,即使有机会离开监房,比如提讯,比如给他制造一个机会将其开出来到伙房去临时帮个忙什么的,人虽然出了监房,可仍在高墙电网之内,他还是没法脱逃。要想成功越狱,那就必须给“056”制造一个机会,让他能暂时离开看守所。

韩亚文苦思冥想,暂时离开看守所的理由,只有伪装病情,出外就医。当然,说说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并不简单,其中环节颇多,需要有个周密的计划。寻常伤风感冒头痛肚痛什么的就不用考虑了,哪怕高烧发到40度,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为看守所里有常备药品,虽然不一定那么全,一般头疼脑热还是能对付的。哪个监房里有病号,都是由看守员给病号发药,看着病号当面吞服。这些环节是很难做文章的。

另外,解放至今不过一年多,专政机关荡涤社会渣滓的力度未曾减弱,被捕对象中不乏中西医师等医务人员。如果在押人犯服药后仍不见效果,通常都是先让这类身怀医技的在押犯诊断,只有他们认为病情危重光靠服药无法解决问题的病号,所方才会考虑安排出外就医。在医院诊断之后,如果院方认为需要手术或者住院治疗,则送往霍山路提篮桥监狱内专为在押犯人提供医疗服务的囚犯医院处理。

韩亚文因此想到,是否可以让“056”获得这样一个外出看病的机会呢?只要他能离开看守所,外面安排几个弟兄对押解看守员(通常是两个)来个突然袭击,“056”不就远走高飞了!

这么想着,当天下班,他就去中州路查念夫的命馆“求卦”了。

待他满怀信心地把主意如此这般一说,查念夫却连连摇头:“不行!”

韩亚文的一双牛眼睛顿时瞪圆:“为啥不行?”

查念夫却不作解释,不是不想解释,而是不能解释-“二厅”的密电里说得很明白,关于“056”赴沪的任务,只能“东南组”组长一人知晓,绝不能透露给其他特务。

那么,为什么不能利用“056”外出就医的机会采取行动呢?“二厅”的密电中有言,“须以稳妥方式营救”。在查念夫想来,老韩这个营救主意纯属十足的丘八思路,简直跟劫法场无异嘛!上边之所以要大费周章营救“056”,难道为的仅仅是“056”这个人吗?当然不是。他们为的是“056”脑子里藏着的“夜莺计划”,是“056”要向“夜莺计划”的执行者“虎崽”交代的重要机密。因而“东南组”在营救“056”时,必须神不知鬼不觉,确保看守所方面不能马上察知有人越狱,否则,来个开枪追捕式的大折腾,枪子不长眼,万一一枪把“056”干掉了,那可怎么向郑长官交代?

查念夫寻思,“夜莺计划”不能向老韩透露,但这层意思倒是可以作一下暗示的,老韩不笨,他应该听得明白。果然,韩亚文听后稍一愣神就连连点头,口称“我明白了”。这家伙虽是武夫出身,脑子还算机灵,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即又冒出一个主意;“我为什么能想出装病就医这个招数呢?是因为我在邑庙分局看守所有个

熟人,他可以帮咱们跟‘056’传递消息。既然您认为外出就医这个办法不好使,那我们不妨换个思路,但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这位熟人身上。您看,我们何不如此如此……”

查念夫沉吟片刻:“这个法子倒是可以一试,就是不知‘056’是否能领会……”

“人家既然是堂堂的‘二厅特使’,应该不是酒囊饭袋,脑子肯定是好用的,只要给他创造这么一个机会,相信他会利用好的。”

查念夫终于点头:“那就试试吧。反正即使‘056’错过了这个机会,也不至于坏了性命,回头再想其他法子就是。”

五、误上贼船

回头再说“056”。

被捕当天连续提审十七个小时后,武炳晖被押回监房,就再也没人理睬过他。以其在台北接受反侦讯训练时美国教官传授的那套经验判断,认为共党公安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查明他的真实身份。

到目前为止,共产党的新政权成立不过一年,全社会开展的肃奸除霸运动尚未结束,潜逃流窜的国民党军警宪特残余分子、江洋大盗、土匪恶霸、反动会道门成员等,在全国各地都有藏匿,加之国民党撤退台湾之前布置的众多潜伏特务组织尚未肃清,各地公安机关对外出旅行人员都比较注意,报上每天都有在某地抓获逃犯的新闻,电台以及社区、机关、企业的广播喇叭也一日数次通报相关情况,呼吁此类人员尽快向人民政府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置。

武炳晖由此认为,像自己这样的外埠来沪人员一旦进入公安的视线,哪怕出差证明毫无破绽,人家也得把你的底细弄个明白。看来,之前在上海铁路公安处看守所轻松过关,那是遇到新手了,仅凭钱包上没有他的指纹就排除了其“社会渣滓”的嫌疑,然后就把他当场开释了。

而第二次被捕,估计公安不一定知道他刚被铁路公安处放出来,更不清楚之前他被错疑为扒手的情节,而是把他作为“身份可疑人员”抓捕的。公安自然已经检查过他随身携带的物品,知道他是来自宁夏的出差人员。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估计公安拿不准他这个身份的真实性,生怕错放要承担责任,干脆先把他搁在一旁,待发函跟宁夏那边核查无误后再放人。

在看守所关押的那些人犯里,类似他这种情形的角色颇有几位,可以想象公安人员工作的繁忙程度,这就要耐心等候了,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像自己这种情况,应该算是嫌疑最轻的,相关的外调工作肯定排在后面。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的“二厅特使”身份被识破,也不必太过紧张。离开台北前,长官为他饯行时说得信誓旦旦,已经安排好营救措施,一旦发生意外,会有人把他平安弄出去的。因此,武炳晖在看守所里待着倒也心平气和,甚至还有心情练练打坐功夫。

但到了9月15日,武炳晖的心情就平静不下来了。

这天上午,两个看守员走进监区走廊,其中一个把手里的那串钥匙晃得哗啦哗啦作响,人犯们就知道有人要被开出去提审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释放。奇怪的是,平时一直是一个看守员进来开人的,今天却是两个。稍停,传来开门声响,还有看守员招呼犯人的说话声:“你……蹲在墙角那个……不是你,是旁边那个……"

马上就有关押时间比较长、对看守所情况比较熟悉的人犯轻声议论,说可能不是提审,多半是找几个身强力壮的人犯搬东西,应该是外面有什么物资送到看守所了。看守所管理严格,卡车来送货,只有司机可以随车进来,司机当然不会帮着卸货,所方就从监房里开几个人犯出去充任临时装卸工。

两个看守员中的中年矮个子是负责伙房的乌仙鹤,他平时很少进监区,只有需要开人犯帮忙干活时才进来,老犯人认出了他,才有了上述判断。

按照规定,人犯要当着他的面由监区值班看守员一个个从监房里开出来,临末点数核实无误后在单子上签字。回头等活儿干完了,由他把开出去的人犯如数送回,由监区值班看守员出具一纸收条,才算是完成了这项被称为“提调人犯”的手续。“提调单”须在当天交给看守所长保存,以便日后需要调查什么情况时作为参考。

这乌仙鹤也是个留用旧警,与韩亚文同年同月同日进的警局。不过他没有老韩那么牛,被录用后老老实实去警察训练所受训半年,临末分配到上海市警察局做了一名刑警。警队头目说这位兄弟长相清奇,天生一副笑弥勒的模样,适合刺探消息,去干便衣吧。于是,他就搞起了刑案情报工作。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过警界,但始终默默无闻。

解放后,乌仙鹤同样被新政权留用,从刑警转型到看守所当了一名看守员。看守所长听说他出身厨子家庭,其父当年曾给沪军都督陈其美掌过勺,就安排他去伙房负责人犯的伙食。在看守所做大厨肯定比一般的管教民警要辛苦些,却是上常日班的,乌仙鹤乐呵呵地去了。他干得倒是不错,还受到过表扬。没想到,这回他却稀里糊涂上了老韩那条贼船。

上海沦陷后,沪上的华界警局被日伪接管,乌仙鹤继续为日伪警察局效力。因为那张天生笑脸,曾被借调到四川北路日军宪兵队特高课做耳目。一次他跟日本特务小井去苏州出差,不知怎么得罪了小井,回沪后,小井向上面报告说这人良心大大的坏,和新四军太湖游击队暗中联系。乌仙鹤倒了大霉,当即被关押起来。

刑讯那是免不了的。问题是,说他私通共党,完全是小井泄私愤信口开河,他就是被打死,也招供不出什么东西。在宪兵队这种地方,冤枉个把人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也没有纠错机制,错了就错了,人是死是活,全靠运气。

乌家自是着急,便去托乌仙鹤的老相识韩亚文,请他帮忙通融。韩亚文是日本人眼里的红人,又学了几句日本话,勉强可以跟东洋人交谈。而他跟乌仙鹤的私交也不错,乌曾多次绕过警局的上司,把他搞到的情报偷偷传递给韩亚文。听说乌仙鹤落难,韩亚文当即答应帮忙。韩亚文不认识小井,但他跟小井的上司松川少佐却是酒肉朋友,当下一个电话就解决了问题。

如此,韩亚文就是乌仙鹤的救命恩人了。乌仙鹤一直想回报老韩,但老韩这些年来顺风顺水,从未遇到过什么麻烦,乌也就一直没找到报恩的机会,反倒是老韩不经意间又帮过他几次忙。解放后,两人都搬了家,离得远了,工作中又不像以往那样有交集,加上都是留用警察,知道说话行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基本没有来往。

此刻,韩亚文奉命营救“056”,就把主意打到了乌仙鹤身上。

老韩先跟乌仙鹤通了个电话:“烦请老兄帮我打听个人犯,他叫武炳晖,是前几天折进你那里的。傍晚下班我在南京路‘沈大成’二楼等你,咱哥儿俩喝着小酒说话。”

傍晚,乌仙鹤如约而至。席间他告诉韩亚文:“老兄打听的那个人,被捕后提审过一次,没审出啥名堂来,因为他什么话都不回答。然后人家就把他搁着不理了--你跟人家硬顶,人家当然不会给你好脸色了。我看了他进来时的物品登记单,上面有他的出差介绍信什么的,是宁夏一家茶叶批发行的职员,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估计是人家很少遇到这么不识相的,面子上挂不住,有意让他多蹲一段时间的班房。老兄托我打听这个人,难道是您的亲戚?”

“不瞒兄弟说,他是我一个好友家亲戚的小辈,确实是在宁夏那边工作的。这次来上海出差,其实就是找个借口玩一趟。他父母都在香港,开百货公司的,生意做得大,据说香港报纸称他爸爸是‘港岛百货第三王',大王、二王,他爸爸是老三,不得了啊!这个小辈已经办好了手续,要去香港接班,动身日期就在下周。

他说这一去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朝鲜那边不是打仗了吗,弄不好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啊!所以,他借着出差的机会到上海来玩几天,长这么大,他还没来过上海呢,也算是了却一个心愿。没想到天降横祸,好好地住在旅馆里,不知怎么就被公安给抓进来了……听老弟刚才的介绍,看样子他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这就麻烦了,一旦过了期限,咱们这边不让出境,香港那边也不让人境了呀!老弟你也知道,照现在这个形势,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是否还能办得成出境证,那只怕是谁也说不准了……"

乌仙鹤信以为真,竟然也跟着着急起来;“这可怎么办?要不,我去跟分局军代表说说?可是,像我这样的料,根本不可能说得上话。老兄您人头熟,要不我先给您打听一下这事儿在哪位手里,那人跟谁比较近,然后您再去张罗?”

韩亚文说:“如今是共产党坐天下,他们这些土包子泥腿子人人都是铁面包公,软硬不吃,又讲究什么阶级阵线,我认识的那些朋友,谁还敢去跟他们打交道?我约老弟过来,就是想请你直接帮个忙……”

乌仙鹤闻言一惊:“您的意思是…让我私放了他?这……别说如今解放了,就是在以前国民党统治下也办不到啊,您是老警务了,清楚看守所的情况。”

韩亚文摆摆手:“老弟你想哪儿去了。我不是让你私放了他,这个当然办不到;不过,你可以创造一个机会,让他自己逃出来不就行了嘛!比如,你们邑庙分局看守所最近应该有粮油蔬菜干货什么的送上门了吧?看守所一般都是半个月进一次货,我们那边,昨天副食品公司已经送来了,老花头、洋籼米、新鲜蔬菜、干菜、鸭蛋、酱菜、油盐酱醋什么的,大半卡车,你们邑庙所关的人犯比我们所起码多三分

之一,得满满一卡车啊,这就有机可乘啦,你只需如此这般……”

一边说着,他把手从桌子下面伸过去,往乌仙鹤手掌里塞了两枚金戒指。“这事简单至极,人家愿意付五两黄金作为酬报。这是定金。”

乌仙鹤看看手里的金戒指,语气犹豫:“这事发生后,尽管我脱得了‘私放人犯’的干系,可毕竟犯人是在我手里跑掉的,我只怕要被开革了.."

“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老弟你别担心日后的生计,我早帮你找好后路了。市蔬菜公司曹家渡批发站的经理是我朋友,他以前是新四军淞沪支队搞后勤采买的,我帮过他的忙。昨天我跟他通过电话,说有个朋友想找一份工作,问他那里可否安排。他说没问题,只要识字、会记账、老实稳重,过去就可以当司磅员,是正式工,薪水比你当看守员还略高一点儿。”

乌仙鹤终于下了决心:“那行,我可以冒险一试。”

饭后,韩亚文连夜给查念夫回话:事已办妥,不日即可,请从速安排接应人员。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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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辛不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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