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诚老先生的《南明史》读来像一杯淡淡的茶,初读颇觉无甚趣味,没有爆点。但又有十分百分的质感,不懂行的也能觉出的真实质感,不读便可惜了,于是一直读下去,越读越有味道。
顾老的书有别于近年世面上的史学著作,既不纯是工具书性质的史料爬梳汇总——当然仅就本书史料水平,顾老亦能傲视当今;也不是主观臆断有三分史料而说十分话的历史发明,诚然是良心、学术与眼界的结合。
可惜顾老的著作太少……
不是他,他叫顾城,是下面这位。
不过像这种一个字一个标点都舍不得滥用、言必有出处的金子般的学术著作,属实太吃精力,顾老寿数不高,没多给后人留下东西,实在是学术上的遗憾。
这一版的《南明史》分上下卷。上卷读来一片扫兴,顾老作史持有褒贬,十分赞颂坚持抗清的一方。在这样的主观代入下,看上卷十分煎熬,因为都是大败。
李自成大败,张献忠大败,郑成功小败,南明的几个小政权统统大败。满洲人太能打了!
直到下册,记叙到南明永历朝廷的几员大将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率军出西南,攻四川、广西、湖南三省,在在皆获大胜,观感为之一震。
李定国进军广西,灭了清朝的定南王孔有德,这是一大解气之事。
明末四大叛将,平西王吴三桂,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都是当初辽东将领。名声极臭,所以孔有德被李定国击败致死,实在快意。
然而快意没有持续多久,就看到一场大败。刘文秀率军进攻四川,起初一路顺利,把吴三桂击退。吴三桂等仅剩下保宁城一个据点,整个四川都要收归南明。
刘文秀屡胜而骄,以区区五万兵力,四面围住保宁城。
部将劝他不要太骄傲,围城自古讲围三阙一,好让敌人不据城顽抗。
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是当年张献忠帐下四员大将,在军事上都有过人之能。十几年征战,按理说不应当这样孟浪,不应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但刘文秀就是不听,不仅四面围城,还把部队分散出去,卡住吴三桂向汉中逃跑的要道。
部将又劝,兵力分散,恐怕攻城会有困难。
刘文秀又不听,大刀金刀地展开进攻。
吴三桂本已惶惶然如死之将近,奋其全力出城一拼,不行就死。
谁知两军一交,刘文秀居然顶不住清军的冲击。太轻敌了!缺乏准备,结果被清军冲破阵线,刘文秀部队崩溃了。
吴三桂也是多年征杀出来的骁将,很会把握形势,于是趁势猛冲,消灭了刘文秀大半人马。
本可全胜的四川之役,因为刘文秀的轻敌骄傲,在最重要的一场战斗中招致重大失败,此后南明军队再有没有光复四川的机会。
顾诚评价刘文秀此战的表现,说最致命的是,刘文秀缺乏大将应有的持重。
深以为然。
人在本钱小的时候,往往都很持重。其实也没有人关注本钱小的人该不该持重,手里就那点可怜的东西,就算因为孟浪而抛散完了,也没有什么要紧。
有一定力量,或资本,或条件时,绝不能随意地轻于一掷,俗话讲:跟某某拼了。那是万万不行的。
这一点大多数人都能认识到。
需要探讨的是稍深一层的道理:人为什么会急躁、孟浪、冲动?
有时是屡胜而骄,感觉运气在自己这里,怎么打怎么有。就如南明在西南的反击,一度就是怎么打怎么有,孙可望取贵州,李定国取广西、湖南,刘文秀取得四川大部。一帆风顺,战必胜攻必取。
但越是在连胜之时,越要防骄。运气总会转移的,今天利于你,明天或许就利于敌。人难就难在,不能判断运气是否到顶了,是否从顶峰向低谷滑落了。如果判断的准,那你的人生将会是一生坦途,至少不会出现大的挫折。
运气不是不能判断的。人之兴衰、事之难易、条件之繁简,都有具体的指标,可以找到痕迹。只不过指标的变化都极细微。有可能单就每一项看来,都不是大问题,但综合起来,就成了趋势。
先贤作《周易》,有人说是先秦时代的政治再现,是不是,这里不作确论。但后世把易经作为预测命运、世事的圭臬,是确然无疑的。易经能不能预测呢?我觉得至少蕴含了一些道理,可资作为锻炼逻辑思维的一种凭恃。至于全信,大可不必。
急躁、孟浪、冲动的另一种原因,感觉是意气用事。
刘文秀难道不懂围三阙一的道理?大概也懂。但他当时过于追求完美的胜利,要把吴三桂全歼于川中,一人一马都不放回去。盖因吴三桂是导致清人入关的罪魁祸首,他需要一场杀光宰净的胜利,在政治上也取得极大胜利。所以不顾违反军事规律,提前把人家的退路都断了。
结果呢,反倒自己的肚皮被人家撑破了。
意气用事是做人做事的大敌。有的是受不了别的轻视,要展现自己的力量;有的不耐烦持久和磨叽,想爽快地决战;有的过于看低别人……
与下棋很像,进入中局,双方力量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动了西边,怕东边有失,动了左翼,又怕右翼亏空。瞻前顾后,哪里也不敢动。
其实谁都不愿意经受这种折磨,区别在于,有的人定力稍足,又有清醒的头脑,理性加耐力,使他多忍了一些时间。就在这个过程中,你先绷不住了,先发起进攻,结果反堕入人家算中。这种情况,无论政治史还是军事史,历史上所在多有,反面的例子,像元嘉北伐。正面的例子,像司马懿。对不起,只懂魏晋南北朝,本能地举这个时期的例子。不过,这真不算什么新鲜事。
多学而知镜鉴,或能改变做人做事的一些缺点。
这大概是历史学作为一个学科,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