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二十九年,我家一条黑狗头上长角。
角质坚硬,表面却泛着极富油润的光泽。
太夫人董氏远远瞄到一眼,吓得面容失色,口念罪过。
我儿惠生却眼放异彩,喜笑颜开。
偷偷拿把斧子劈开黑狗脑袋,
取下两只鲜血淋漓的尖角硬摁进了自己脑袋上。
洋洋自得,「这是麒麟角。」
「安到人头上去,管叫那人吃不尽,用不光,一生一世享不完的好福气。」
女儿端生眼红,求得他哥半只麒麟角,
也往头上摁,
却被角贯穿了半个脑袋。
1
端生的死相属实惨不忍睹。
脑袋上硬怼进半只灰白色尖角,粉红的脑浆沿着缝隙缓缓地淌出来。
滴答滴答落在脑袋周围,
血腥粘稠,
乍一眼看上去像一碗兑着朱砂的米粥。
那尖角,尖头朝外钝头朝里。
这怎么可能呢。
端生才十六岁的小女子,不可能力大如牛,活生生用角捅穿脑袋。
我哭泣悲嚎。
一辈子生了十三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只有长生、惠生、端生三个。
固然孩子死得多了,自己已心碎到麻木,哀恸埋在心底,好像真释然了一般。
可端生惨死,却还是叫人心如刀锉。
太夫人只生养了先夫一个儿子。
三个残存孙辈又死了一个。
太夫人不仅无动于衷,还生怕不遭家里小辈记恨似的冷言冷语。
「不安分的东西,死了也是活该。免得祸及全家。」
2
长生远嫁。
我卧床不起,
只能惠生侍奉。
每天三顿苦药,惠生亲力亲为,喂我喝下。
他扶我坐起喂药时,
不容我不贴近了细看他脑袋上的麒麟角。
上面尖细,下头粗重。通体灰白色,遍布那种宛若划痕般的细纹。
恐怕比铺路用的青石板还硬。
惠生本来打算用锯子将角锯下,屡次尝试发现坚硬无比后,跑去柴房拿斧头。
照着狗脑狠狠劈下。
那脑袋哐啷裂成两半,溅出一滩血浆和脑花。
两边碎脑袋悠悠地冒着白茫茫的热气。
惠生和端生兄妹情谊好。
哪怕麒麟角已经长进惠生肉里去了,
端生软磨硬泡,
撒娇撒痴,
惠生忍痛用铁锤锤了半根下来。
「麒麟角吃了,一生健康欢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愿我妹妹摁上半只麒麟角,永享清福。」
端生欢欢喜喜接过麒麟角,
跑到自己闺房内摁角,
结果反被麒麟角扎得死相凄惨。
3
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摸上惠生头上麒麟角。
坚硬的触感让人忍不住用指甲去钉。
我儿的面貌竟在咫尺,
不知为何,
我却看不见他的脸。
麒麟角下黑雾缭绕,一团脏得不了的浊气。
里面藏着密集得像莲蓬一样的眼睛。
全部都是。
从眼里面探出一条条邪祟盈体的枝桠。
它们嘻嘻笑着。
喊一声娘。
惠生便紧接着喊我一声娘。
我撕破喉咙般尖叫。
倒把惠生弄得惊愕不已,「娘,这是怎么了。」
满脑子思绪荡然无存,唯有刺得连自己鼓膜都发疼的尖叫。
眼前发黑到转瞬就昏了过去。
醒过来发现是太夫人董氏守在我床边。
我攥太夫人的衣袖,「娘,惠生他变了,他不是惠生,他是怪物!」
「长满眼睛长满手的怪物。」
太夫人神色淡淡,「惠生不是怪物。」
「惠生是光耀我们陆家门楣的孝子贤孙。」
「天赐麒麟角给我们陆家,是我们陆家祖上有德。」
当初家里黑狗一夜之间长出角时,
太夫人可不是这般行状。
当时太夫人远远地瞅见角,便惊嘬嘬几乎吓晕过去。
反而是惠生着了魔般,
欣喜若狂地大喊他马上就要飞黄腾达。
4
惠生要取角,
太夫人还试着阻止过。
将他喊到祠堂,当着历代祖先牌位的面,让惠生发誓,永远不动麒麟角的主意。
显然无济于事。
以前惠生少年人却酸腐得不像话,
信奉君子远庖丁厨,
是以连杀鸡都避得远远的。
但取角却撕下从前怯懦胆小的假面,
露出贪欲支配下的癫狂。
我细数惠生的变化,
太夫人皱巴巴的眼角细纹微微地抽搐了下,
如有所动。
她浑浊的眼球里似乎也闪烁过一丝光辉。
只是短暂得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的身材矮小,老迈的声音也轻轻软软,语音里的坚定却不容置喙。
「惠生是你儿子。」
「我们陆家的男丁。」
「如果你再病得不轻,胡说八道。我会叫人把窗户封死,每天只在三餐差人送饭进来。」
太爷一死,太夫人就是这般处置他遗留的那群妾。
我亲眼见证了全程。
姨奶奶里年纪最亲的那个,是为太爷冲喜娶的。
没来得及圆房,太爷就死了。
十五岁的姑娘,比花还娇嫩的年纪。
太夫人将她关在屋子里,只许人给她送饭,不许人跟她说话,逼疯了她。
太夫人郑重其事地说:「你必须得尽快好起来。」
「哪怕是死,也必须得在惠生娶亲以后。」
她着急为惠生完婚。
万一我死,惠生重孝在身,婚事得推三年。
哪怕死也得在惠生成婚后,不然就是我做娘的不懂事。
我明白道理,我都懂。
5
跟惠生议亲的是他恩师之女。
林家千金,十七岁。
听说林家小姐容貌俏丽,行止端庄。
惠生因此听了期待不已。
惠生殷勤照顾我的缘由里,是否有几分为了林小姐,自是必然。
但我心里其实不大愿意惠生来。
我看不清惠生的面孔。
只有他脑袋上长的坚硬的分叉的角在晃动。
再看那团黑气,
不敢细看,怕看见一团黑气笼罩下的无数眼睛和无数手。
又忍不住地去看。
我从这团黑气上莫名地睹见了一月后的陆宅景象。
并不是喜气洋洋的娶妻大喜,
而是庄严肃穆的白幡盈门。
满身黑气的惠生跪在一口黑棺材前面,
头上麒麟角竟然好像长大了点,
一眼望去比现在更茁壮。
我以为死的是我,可我看见那时的我在院子里招待吊唁的客人。
也不是太夫人。
因为她坐在自己阴沉昏暗的卧房里,摩挲着一双跟惠生头上非常相似却不同的麒麟角。
6
忧心忡忡地思忖了没一个月,
惠生恩师府上传来噩耗,
同他定亲的女儿突发疾病,
已于昨晚半夜病逝。
惠生陪下两行眼泪,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到底没见过面。
惋惜和遗憾胜于伤心。
他恩师老泪纵横,凄怆恳求惠生娶了他女儿。
小姐已死。
婚事自是办不成了。
只能办丧事。
小姐葬入我家祖坟前,惠生先跟小姐的牌位成亲。
恩师既为了补偿也为了感谢惠生,陪过来三百两白银。
巨额一笔嫁妆。
贴身伺候我的丫鬟冬菊年纪小,想到什么说什么。
「女儿都死了,还贴那么多钱过来。他一个教书的,不也是一分一厘挣钱,一点点攒起来的。」
「白白送给不相干的人家,真是有钱没处使了。」
我听到,罚冬菊出去跪着。
没到天黑不许起来。
要不怎么说丫鬟浅陋无知呢。
没有成婚便夭折的女儿,不可以埋入祖坟。
只能葬外头,做孤魂野鬼。
惠生恩师疼女儿,想让她入陆家祖坟,受后代子孙香火供养,无可厚非。
我眼见惠生头上麒麟角在收了恩师的三百两后长得更大了一圈,
委实想不明白,
怎么就突然长势见好了。
7
惠生的新娘未嫁而卒。
林千金病死。
我的病反而突然见好,几乎是睡了一觉就痊愈。
病好不久,我估量着给惠生再寻户好人家的女儿。
思来想去,想到娘家侄女碧楼二八年华,安静沉稳。
哥哥自小请先生教她念书,
她既能吟诗,也会作画。
不光字写得漂亮,连文章都写得有模有样。
哥哥和侄儿两个举人都不住夸碧楼才情横溢。
若是女儿家也能科考,碧楼金榜得中肯定不费吹灰之力。
到时他们许家说不准也有一门三进士的佳话。
嫁到陆家年深日久,我下意识地把许姓当做外家,哪怕自己也姓许。
我这样想绝对没错。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死。
我也上过几年学。
三从四德,烂熟于心。
8
我求哥哥将碧楼嫁过来,亲上加亲。
惠生自从长出麒麟角后,人变得聪慧敏达。
一举考中进士,前途不可限量。
碧楼嫁过来就是进士夫人,多少体面,多少风光。
出人意料的是,哥哥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踌躇言道:「惠生跟阊门下街一个妓女拉扯不清。」
「听说他把她赎出来当外室,那婊子已经怀孕了。」
「一个妓女而已。我让惠生处置了,他一定会跟她断干净。」
先夫风流,纳了六个妾还不知足,照旧在妓院里找婊子。
惠生和他一脉相承。
先夫轮不到我指手画脚,
惠生年纪轻,我还能管得住,「就算惠生不肯,我也不会容着惠生胡来。」
「哥哥,你也是男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养在外面玩玩就罢了。日子一长,年老色衰,惠生难道还有玩她的兴头。」
哪怕惠生长情,
我也容不得外头狐媚子兴风作浪。
有一个杀一个,都得死。
9
有我再三保证,哥哥同意把碧楼嫁过来。
我喜不自胜地筹备娶亲用的吉庆用物,红绸子一扯就是好几匹。
可许家侄儿到家里做客,
待我问起碧楼近况,
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多说。
最后我还是从自小看我长大的老管家那里弄明白了原委。
碧楼从外头听来消息,知道惠生夜宿娼门,嫖得天昏地暗。
那养在外头的妓女,已然有了惠生骨肉,静养待产。
她闹死闹活,摔碎闺房里琉璃宝瓶两个。
死活不肯嫁惠生。
问就是当后娘膈应,纵有泼天富贵,她也嫌恶心不肯当后娘。
哥哥斥骂她,
嫂嫂利诱她。
闹到府中鸡犬不宁,哥哥索性扔出白绫一条,
「要么死,要么嫁进陆家。」
碧楼嚎啕哭了一场。
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连喜怒哀乐也不许有,
活生生的人,
怎么就连后半辈子跟谁一起相濡以沫的资格也被残忍剥夺。
绞着白绫,碧楼哭了一场又一场。
因为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而去死,太不值当。
世上哪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
碧楼答应了嫁过来。
哥哥和嫂嫂这才眉开眼笑,对待他们的女儿复又和颜悦色起来。
许家闹的这点不愉快,严严实实地捂在高门深宅里。
我听了几分不喜,暗暗埋怨哥哥和嫂嫂不济事。
只一味钻营科举中榜,把女儿教成这样了,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同昨天才赶回府上的长生叹息,「怕也是个不安分的。」
长生不以为然,「娘,表妹不想嫁给弟弟。怎么就成了不安分的。」
「男女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父亲点头,她就该应她父亲的首肯,安心待嫁。」
我不悦皱眉,担心这门亲事是不是谈错了,「不安分的女人,以后指不定会闹出多少是非。」
长生似乎有心拆台,「可我听说当年您嫌弃爹是个跛子,哭哭啼啼同我外祖父闹了几回,也是死活不肯嫁。」
「那是我少不更事。出嫁从夫。我嫁给你爹以后,一心向着他,向着夫家。」
我中气十足地答道,微微地挺起已经被岁月熬到下垂的胸膛。
10
「那您为什么不说妹妹不安分。」长生故意噎我。
「弟弟有了麒麟角,一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妹妹嫁到别家去,就是别家的人了,和我们陆家有什么相干。」
长生说话不中听,偏偏她还说上劲儿了,「就是因为妹妹贪心,所以才会招致灾祸,一命呜呼。」
我扬起巴掌,给她一耳光。
打懵她。
这才悻悻地闭上嘴。
惠生头上麒麟角有段辰光没见它再大起来了。
太夫人的身子骨跟以前比起来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下去。
长生私下里说老祖母没几年活头。
以后陆家该由娘亲你一人说了算。
11
碧楼作好作歹,良辰吉时,一切顺遂地嫁进陆家。
跨火盆,拜天地。
当我们陆家少奶奶。
惠生运气极好,刚考上进士不久便选官扬州。
带我和碧楼一道扬州赴任。
碧楼才情的确上佳。
工笔娴熟,画得画不单布局分明,而且层次错落有致。
描物栩栩如生。
画像一模一样。
我瞧了都不禁惊讶碧楼的画技炉火纯青,真真女中才俊。
跟惠生成婚以后,惠生的画技意外地精进了不少。
听说他常将字画送予上官,很受青睐。
送予同僚,同僚都觉得他知情识趣,很喜欢他。
春风得意马蹄疾。
惠生脑袋上多日不见长的麒麟角又长大了一圈,远远瞧上去倒像嵌了偌大的玉石玛瑙。
碧楼从一嫁进来,就很不安分。
新婚夜跟惠生对骂。
骂他不检点,嫖娼宿妓,还将妓女搞大了肚子。
惠生耐性子哄她,
等妓女生产完之后,
孩子抱去乡下送人,
妓女给点银子打发了。
碧楼反而脸色更不见好,
骂惠生残忍,
要弄得母子生生分离。
反正什么话都让碧楼说尽了,惠生不管做什么都是错。
惠生便干脆不哄了。
他不高兴,去外头喝喝花酒,再挑几个年轻美貌风骚的女人睡睡,又不打紧。
谅碧楼一个女人锁在重峦叠嶂般的家里,
还能真不要脸跟男人有染了不成。
惠生吃准了碧楼虽然性格刚毅,却恪守女德,翻不出风浪。
我懒得掺和小夫妻俩之间的那点事儿。
碧楼倒先来寻我。
「姑姑。」她才开口,我便斩钉截铁打断她。
碧楼心里怨恨我向哥哥求亲,成婚之后,从没到我房里请安过。
我一板一眼训斥,「你嫁到陆家来,是陆家的儿媳,便不可再叫我姑姑。」
「碧楼,我是你婆母。」
碧楼眉眼哀伤,改口喊我姑姑。
「求您为我做主。」
我冷冷睨她,以为她要同我掰扯惠生外头养的那个妓女。
她被留在老家,算日子也快到产期了。
日子迫近,碧楼身为嫡妻,妇人之见,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跟她一较高下的女人坐立难安。
真是可笑。
不想碧楼对我说的是,求我为她拨乱反正。
她作的那些画,有一幅算一幅,全被惠生霸占。
署惠生的名字,盖惠生的私印。
哪怕她在角落里已经题上自己碧楼的名讳,惠生也会将那一角裁去,另请装裱匠精致装裱。
她不肯再作画。
她道惠生像只硕鼠,自己画得一塌糊涂,便窃她的画作出去卖弄,为攀人情拿去送人。
我发恼,收紧手指,勉强克制住怒意。
「碧楼,你真是不懂事。」
12
「你嫁给惠生,你就是陆家的人。」
「连你这个人都是陆家的。」
「何况你的那些画儿。」
惠生用她的画充实才情,装表门面,巴结上官。
为锦绣好前程铺路。
有何不可。
碧楼惦记着自己几幅画,跟被索了命似的。
一点都不明白事理。
要不是看在她是我娘家侄女儿的份上,
我早罚她出去跪着。
「惠生问你要你也可以不给啊。」
我心知肚明碧楼毫无反抗余地,却不咸不淡地说着,「他还能强迫了你不成?」
碧楼呜哇一声,嚎啕大哭。
颤着她纤细白洁的手指,剥开外裳,露出胸膛一大片青紫色的肉来。
「婆母,您看,惠生把我打成什么样了。」
她胸口出青紫色淤青晕染一大片,像夕阳薄暮时遮天蔽日的昏暗。
想来惠生打她必定拳拳到肉,毫不手下留情。
我觑了一眼,就挪过视线。
「行了。我会告诫惠生少对你动手的。」
「只是碧楼,你也该安分点才是。」
难得有一门作画的长处,老老实实地替惠生尽点绵薄之力。
她啊,既年轻,又蠢笨。
哪里明白既然嫁进这个家门来,从此不仅是夫妻一体,就连整个陆家都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夫荣妻贵。
惠生高升,少不得她有个诰命加身。
13
可惜碧楼没福分。
那天向我诉完苦,见我不帮她,她小脸委屈得皱巴巴像块老牛皮。
整天将自己关在卧房内,要么枯坐宛如槁木,要么泪流不止。
弄得我们陆家好像薄待了她。
惠生和碧楼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我们娘俩一致觉得她不识抬举。
占着惠生正房太太的名头,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要如此这般作天作地?
14
一转眼一阵秋雨落下,碧楼病怏怏的,看着身子像黄叶似的酥脆,烂了下去。
我嫌晦气。
不大愿意去探望。
惠生新近纳了房小妻。
面相圆润,颇有福气。
是一等一宜男相。
小妻刘氏面庞圆圆,眉眼温柔,性子温良恭顺。
碧楼病重,她倒是时刻去探望。
府上下人说刘氏盼着碧楼死。
正房夫人一死,她这小妾便好当家了。
刘氏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惶恐不已,时时在我面前表忠心。
「我是家里逃难到扬州的。要不是靠着您、老爷、夫人垂怜,舍我们家五十升米,让我这卑贱身子也有机会得以侍奉少爷,怕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自古以来,没有孩子是喊我们这种姨娘做妈的。」
「我只不过是用自己的肚子,生出来老爷和夫人的孩子。」
刘氏再三发誓,绝不敢觊觎惠生正房的位置。
我心头一暖,觉得她倒懂是。
当小妾就有当小妾的做派,不该合自己得的,生出半分念头都是该死。
刘氏怀上孕时,碧楼面色泛黄,人就靠一口气吊着。
什么时候气了了,人也油尽灯枯了。
我嘱咐冬菊去买白事用的经幡、蜡烛、纸钱,照老家发丧的规矩,提前把东西买齐了。
好等碧楼一咽气,马上派上用场。
秋天下第二场雨时,碧楼在淅淅沥沥的雨里离世。
她是深夜故去的。
我贪睡,打发冬菊去她床边守着她。
翌日,冬菊头上戴朵白花回来,跟我描述碧楼死状。
她眼睛睁得像具活干尸,里头眼珠子一点光彩也没了。
不喊爹,不喊娘。
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夸张,木愣愣亦或者是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手指虚抓空气,嘴上一直念叨着几个含混不清的字。
冬菊凑进去听。
费了半天劲儿,终于体悟过来碧楼呻吟着的是,「还给我。」
「还、给、我……」
冬菊迷惑不解,「真不知道夫人的遗言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却咯噔咯噔响个不停。
语气中却是满腔愤恨,「不识抬举的东西,死了也好。免得留在家里添晦气。」
15
碧楼发丧我亲自去了。
宾客麇集灵堂前,我陪着哥哥嫂嫂哭了一场。
他们反复问女儿是怎么死的。
这叫我如何答得上来。
推说碧楼身子虚,几场秋雨下来,害了病身亡。
惠生跟我好吃好喝看顾她,
她是我嫡亲的侄女儿,
怎么可能给她委屈受。
提及委屈两字,脑海里蓦然窜出鸣锣骤然击打般的巨响。
伴随着刺痛鼓膜的哐哐响声,
碧楼幽怨的嗓音蓦然在耳边升起。
她说,她就是委屈死的。
16
惠生又升官了。
靠着碧楼的那些画,他的上官对他青睐有加。
督粱道空出一个缺来,立马想到拔擢惠生去填。
纵然我到现在还是看不见惠生,
但我依旧通过那双麒麟角分辨出他。
那双角又大了不少,
滋补了不少精气似的壮硕着。
麒麟角果然有用。
安在额头上,扎根进肉里。
果然一辈子吃不完、用不光、享不尽的好福气。
惠生高升从四品道台,
更大的福气也被他寻着哩。
本省巡抚问明惠生丧妻,有意把女儿嫁过来填房。
想陆家耕读传家,虽然是姑苏城殷实人家,高攀巡抚却是睡熟了才敢想一想的春秋大梦。
巡抚有意,
惠生欣喜若狂还来不及,
当场给岳父跪下,磕头谢恩。
惠生算是交上好运了,升官发财死老婆占全。
死一个,娶一个。
后娶的老婆一个比一个身份贵重,
带给惠生的益处一个胜过一个。
他现在娶的巡抚女儿,
倘若巡抚家千金故去了,
后头的妻,我都不敢想,身份该是何等贵重。
好啊好,惠生,我的好儿子。
不枉我生你时难产,撕心裂肺嚎着要保小。
17
巡抚女儿名唤沈不言。
名字取叫不言,人却闹腾聒噪。
脾气火爆,嗓门巨响。
沈不言嫁过来的八月份,正好刘氏生下惠生长子。
养在老家的妓女生了女儿,年纪快满两岁。
我早前差人接了过来。
沈不言端坐主母位上,喝了月子中的刘氏敬的妾室茶。
起身要走,被我喊住坐着。
恰好冬菊领着婉佳到了,让她跪下给嫡母磕头。
婉佳被我养得很懂规矩。
还没人膝盖高呢。
我说叫她跪她便跪,叫给沈不言磕头,她便作势要磕。
没磕成是因为沈不言叫停了。
「别给我磕头。」
她那张柔媚可爱的小脸仰得高高的,「我不是你娘。」
「我也不喜欢人给我磕头。」
她掷地有声地喊着,「磕头奴化人格,给人磕头就是作贱自己,接受人家磕头就是没有人性!」
话一出口,
大家都噤声失语。
几个丫鬟小心翼翼往我脸上瞟了几眼,察我的面色。
我是惠生的生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