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奇案》
作者:饭团桃子控
简介:
周昭在狱中收到了一封《告亡妻书》,竟是失踪多年的未婚夫婿从未来烧来的祭文,文中说下个月十五日她会死在千里之外的天英城!
周昭:呵呵,她怎么能死?她可是要破尽天下奇案,改革律法,做廷尉的人!
走上仕途的第一步:出狱!
精彩节选:
长安城普宁坊有条荒废了的乌金巷,巷中央不知何时生得一株老槐树。
四年前的六月十五天降紫雷,直劈这槐树树冠,从此西侧亭亭如华盖,东侧刀劈如峭壁,有如天地分阴阳,成了京城一奇。
夏雨初停。
老槐树底下今日罕见停了一辆马车,从那上头下来了一位身形削瘦的姑娘,她瞧着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一张薄薄的唇,手中挑着一盏绢灯,瞧那打扮当是大户人家有身份的女婢。
“鬼梦无状小儿啼,诸兽神将请伯奇;翼遮天,喙破地,明镜高悬驱疫离……”
听着空气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吟唱声,那女婢瞥了一眼巷子深处的大宅,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那宅院大门斑驳,就连门上的挂着的山鸣别院的匾额上都叫乌鸦筑了巢。
因为荒废的缘故,巷子里没有灯火,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仿佛看不到尽头。
“谭哥,你同我一起进去请姑娘吧!旁边那山鸣别院四年前好些人惨死。这地方晦气阴森得很,我这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被唤作谭哥的马车夫有些迟疑的看了眼车前紧闭的院门,担忧地说道,“没听见姑娘传唤,就这么闯进去,怕是你我要被罚。”
“再过一刻,坊门便要落锁。若是违了宵禁,叫北军撞见了,岂止受罚,天都要捅出个窟窿洞来!”
女婢说着,神色焦急的上前推了一把门。
门没有拴,轻轻一推便打开来,女婢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姑娘,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猛地睁大了双眼,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见那堂屋紧闭的门窗上倒映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被倒挂在了房梁上,脖子呈着一个诡异的方向扭曲,长长的头发垂落了下来,将头颅拉得老长。
更让人生寒的是,在那人影的头边,蹲着一个巨大的鬼物,它张着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清晰可见,头上还生着一对崎岖的长短不一的角,正一口咬在倒挂人的脸上。
“啊!”
女婢回过神来,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喷了出来,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她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朝着屋门冲去,连手都来不及抬,便一头撞开了门,整个人朝着屋中倒去,直接跌在了门槛上。
撞开门时带起的风吹灭了屋子里的油灯,女婢哆嗦着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手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中的绢灯。
那狰狞的鬼物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一个穿着曲裾的女子倒挂在房梁上。
她双目闭着,像是睡着了一般,白皙的脸颊因为被怪物啃咬变得血肉模糊,牙印清晰可见。数不清的半透明的纱绫从她身后延伸出来,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被蛛网束缚住的猎物。
女子已经没了气息。
在她的身下散落着一块块黑色的木牌,上头刻着一个个血红的名字……
“姑娘!姑娘被鬼咬死了!”
这画面实在是太过惊悚,女婢大喊着,手一抖绢灯掉落在了地上。
“你家姑娘不是被鬼咬死了,而是被人杀死了。车夫还愣着作甚,快去寻巡夜的北军前来,出了人命官司。”
女婢一惊,猛地翻转过来,朝着门口看去。
不知道何时,在她的身后竟是多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玄色曲裾,背上背着一个蓝色的长条布包,穿堂的晚风吹过扬起了她束在脑后的发带,一根白底黑字绣着“天理昭昭”,一根黑底白字写着“百无禁忌”。
那车夫谭哥像是有了主心骨,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拔腿就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步摇同禁步都在,可见凶手不为求财,只为杀人。”
“桌案上有两个茶盏,贵族小娘子入夜后在废巷会客,你家姑娘身上看来有不少秘密。”
“死者身上有两处明显的刺伤,一处在胸口,一处在脖颈的左侧,究竟哪处是致命伤,需得仵作近身验过。”
小姑娘说着,将绢灯提高了一些,凑近了尸体的右手。
那只手被一根半透明的薄纱拉扯着,摆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握着拳的手心当中隐约可见一点黑色。
小姑娘瞧着又将那灯扯近了些,照亮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黑色木牌。
那木牌约莫半截手指粗细,随便一眼看去,都瞧见了许多熟悉的人名,楚王刘晃、安阳侯府张起……几乎都是这长安城中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子弟。
“死者手心之中,握有一个刻了名字的木牌。”
“这有可能是死者留下来的遗言,可能是凶手的名字,也可能是线索。当然还可能是……”
小姑娘话说了一半,听得院中传来的马蹄声,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车夫缩着脖子领着一队北军将士闯了进来。
算算时辰,想来是他还没有出乌金巷,便已经碰上了这群闻讯而来的巡夜人。
北军的领队是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络腮胡,一双眼睛像青蛙眼似的圆鼓鼓的,看上去便凶神恶煞。
他显然听到了小姑娘最后几句话,大手一挥,朗声说道,“祝黎,你去看看那尸体手中的木牌。”
“诺!”
那名叫祝黎的兵卒高声应和,快步朝着屋中行去,只见他轻轻一跃便从那尸体手中取下来了一块黑色的木牌。
他先是看了一眼,然后将那木牌面向了众人。
只见那黑漆漆的木牌上,用血淋淋的红色写了两个大字,“周昭”。
“周昭?可是廷尉周家的女公子周昭?我家姑娘今日还见过她。”
小姑娘诧异的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扫了瘫坐在地上那弱弱开口的女婢一眼。
她眸光一动,将手中的绢灯举了起来,“那个……我想我应该就是木牌上刻着的那位周昭。”
“就是你们说的通九章律擅查案的周家,周昭。”她补充道。
四周一片静寂。
众人朝那小姑娘看了过去,她看上去犹如朗朗清风,不像是疯傻的。
过了好一会儿,那络腮胡方才神色复杂地啐道,“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军爷我活这么老久,还是头一回瞧见,凶手杀了人不跑,还留下来破案,费了一肚子劲证明自己是凶手!”
“还等什么,将人给我拿下!”
络腮胡的话音刚落,离周昭最近的祝黎已经毫不客气将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周昭丝毫不慌,抬眸回看了那悬挂的女尸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剑身。
她自是没有杀人。可死者手中握着她的名字,还恰好叫她撞见了凶案现场,这是有人故意针对她设了局?
周昭垂下眸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不必如此,我随你们走一趟便是。”
北军巡城抓到了疑犯,会押送至廷尉寺候审。
周昭掸了掸衣襟上的褶皱,寻摸了牢房一角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四周,在她的牢房右侧,坐着一个像小山一般的壮汉,他脸上的横肉暴起,手不停地撞着墙面,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在她的左侧,则是坐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俊美青年,他这会儿蜷缩在一个角落,看上去无精打采。
而在她对面的牢房里,则是趴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血人。
那人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若不是身体还有轻微的起伏,周昭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不是周昭第一回来廷尉寺大狱。
她的祖父是前朝的铁血廷尉,父亲周不害一直到四年前,都被大启朝的百姓们称为“青天”。正因为有家学渊源,是以被熟知的人称作“廷尉周氏”。
年幼的时候,她时常蹲在笼子外头,看着里头关着的每一个人。
只不过这回换她进笼子里成了新人,被每一位旧人恶狠狠的打量了。
周昭有些唏嘘的闭上了眼睛,思索起今日发生的案子来。
她并不信鬼神之说,可就在今晚她亲眼瞧见了窗棱上那张开血盆大口的鬼影,女尸的脸上也有清晰的牙印。凶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小姑娘,我劝你不要坐在那个地方……”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周昭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觉得喉咙一紧,一双大手从身后袭来,死死的抓住了她的喉咙,猛地一下将她拽到了右侧的栏杆上。
后背一阵剧痛袭来,周昭明显的感觉到,这大牢里有不少人兴奋了起来。
她被右侧牢房的壮汉袭击了!
“阿弩,你这回下手轻一点,你也认出来了吧,这姑娘是周不害的女儿,虽然人家爹曾抓过你,啧啧……”
周昭只觉得胸口像是要爆炸了一般,喘不上气来,她手腕一动,一根黑色的棺材钉从袖袋中掉落了下来,猛地一下扎在了那壮汉的手背上。
棺材钉瞬间穿透了他的手背,那多余出来的一截儿,甚至直接戳破了她自己的皮肤,鲜血流了下来。
周昭猛地一拔,那壮汉闷闷地呼痛了一声,松开了手,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同周昭拉开了距离。
周昭咳嗽了几声,手腕一翻,将那棺材钉又收回了袖笼里。
她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看上去并没有想要起身换一个位置的打算,抬手轻轻朝着斜前方一扬,先前那多嘴唤阿弩的犯人一惊,抬手挡住了自己面颊。
可预想之中的棺材钉并没有朝着他射来,反倒是射到了那个趴着一动不动的血人身上。
众人这才发现,在他的背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只肥头大耳的老鼠,一根大狱之中随处可见的干草贯穿了老鼠的躯体。
大狱之中瞬间鸦雀无声。
但凡是在廷尉寺蹲大狱的,便都听过廷尉周氏的大名。
这周家最讲究的便是以理服人,什么时候拳脚功夫也这般凶残了?
“周家的小姑娘,老夫有一事想要请教你。有一人言行无状被判了死刑,想求一线生机,可有解?”
周昭露了一手震慑这些牛鬼蛇神,刚想要闭眼思考案情,却又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先前提醒她换个位置的老人。
她循声看去,越过左侧病恹恹的青年,在那边的牢房里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
老者问出这话之时,那青年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有三解。上解自是有贵人美言,陛下亲赦,此解多半难成;”
“中解……敢问那人可有爵位在身?可有万贯家财?”周昭说着,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
那老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无祖荫遮蔽,不过几两碎银。”
周昭并不意外,“依照我大启律,可以爵位金银赎。既是都没有,还有下解,敢问那人可有子嗣?”
老者一怔,摇了摇头,“九代单传,尚未有子嗣。”
周昭挑了挑眉,目光落到了那半躺着的青年脸上,她从袖袋中掏出了一方帕子,系住了脖颈上的伤口,“断头同断子绝孙,你选一个……下解以宫刑代之,苟延残喘。”
青年大骇,夹紧了双腿,蜷缩成一团,这回连脸都瞧不见了。
大狱之中又是一片死寂。
不少人都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那手被洞穿了的壮汉却是面露精光,上前一步对着周昭说道,“我选断子绝孙!”
周昭轻扫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不行。杀人者偿命。”
这个叫做阿弩的壮汉适才一言不合就想勒死她,显然是暴虐之人,十有八九是滥杀入的狱。
果不其然,听到周昭的回答。那壮汉又坐了回去,砰砰砰的用带血的拳头捶起墙来。
先前问话的那老者良久唏嘘的叹了一口气,有些怀念的说道,“上一回我遇见你们周家人,还是你兄长周宴在太平楼与众家辩经。”
周昭听到周晏的名字,垂下眸去,再也不言语了。
她觉得自己背上火辣辣的滚烫,她猛然想起背上背着的包袱,也不知道先前那壮汉拽她的时候有没有将里头的东西撞坏。
周昭想着,将那包袱取了下来,铺在地上打开了来。
里头放着一卷血迹斑斑的竹简,时间长了,那血迹都浸透进了竹子里,看上去像是原本就长在上头似的。
那竹简上还贴着一张封布,布上写着“天仪七年六月十五闵藏枝”字样。
周昭眼眸一沉,伸手抚上了那竹简,那温度却是烫得她心中一紧,不是她后背受伤辣得疼,是竹简在发烫?
她不再迟疑,快速的撕掉封布,将那竹简打开来,却是瞳孔猛的一缩,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那原本空白的竹简之上,凭空出现了几行字:《告亡妻书》昭昭日月,悬于长缨。元日识于直道,鬼夜绝别天英……
这字写得龙飞凤舞,十分的放荡不羁。光是从那一撇一捺中,都仿佛能够瞧见那个她熟悉的鲜衣怒马少年郎!能听见那人恣意妄然的笑声!
这字便是化作灰,她也认得。
这是她那失踪四年的未婚夫婿苏长缨的字。
天仪三年六月十五日,也就是四年前的今天,普宁坊乌金巷的山鸣书院发生了一桩惨案,她的兄长周晏便死在了那里,未婚夫婿小鲁侯苏长缨则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竹简上怎么会凭空显出字来?
《告亡妻书》是什么意思?失踪的人给她烧来的死亡预示?
简直是活见鬼。
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周昭心头大震,她这个人向来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可这一刻却是抑制不住的嘴唇颤抖起来。
鬼夜诀别于天英又是何意?鬼夜是七月半,也就是说,在七月十五日的晚上,她周昭会死在天英城么?
她正要继续往下看,便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声音。
“周昭,竹简上写了什么?”
周昭的思绪瞬间回笼,她将那竹简滚成一团抱在怀中,脸色苍白的站了起身。
“这是一张空白竹简,之前一直放在廷尉寺中,常左平应该看过。”
先前她看竹简太过震惊,竟是不知晓何时牢房的门前已经站了三个人。
说话的那位白胡子老者姓常,时任廷尉左平,侧重审讯狱中犯人,在长安城中不少人偷唤他“血手酷吏”。
四年之前,兄长陡然离世,时任廷尉正的父亲周不害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迟迟找不到凶手便心灰意冷的告病离朝。
如今四年过去,廷尉寺早已物是人非,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在常左平左右两侧的,是周昭先前见过的络腮胡北军领队,同他的狗腿子,那个用剑架着她的祝黎。
门打开来,常左平缓步走了进来,他整个人身形有些削瘦,尤其是脸看上去像是生着白毛的山羊。
常左平没有说话,抽出那竹简在手中摊开来。
周昭呼吸一紧,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抬眸一眼,却见那竹简之上空空如也,什么《告亡妻书》根本一个字也没有!方才的一切,像是她生出的幻觉。
常左平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落在了周昭的脸上。
周昭心头微微一松,用手摸了摸了自己的脖颈,先前被棺材钉划伤流出的血这会儿已经渗透了手帕。
她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蓝色包袱皮,在站直的时候,像是背部抽痛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待站起身来时,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随即恶狠狠地白了右侧牢笼里的壮汉一眼。
常左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那壮汉被洞穿的手。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那竹简又还给了周昭,随即转身离去。
周昭心知过了关,立即跟了上去。
廷尉寺专门用来审讯的屋子,在地牢的另外一侧,刚一迈入那片区域,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一排排还带着残渣的刑具整齐的排列在两侧,若是胆小的人见了,当即都要吓得两股战战。
周昭目不斜视,跟着常左平越过了这些,在里头的一间屋子门前停了下来。
门敞开着,屋子里坐着一个穿着粉色花衣衫年轻男子,他生得容貌极盛,自带一股子风流体态,头顶上还插着一朵花儿,身上隐隐带着酒气同脂粉气,一看便知晓被叫来之前正在花间浪荡。
常左平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出声骂道,“闵藏枝,廷尉寺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那个叫做闵藏枝的人拿着笔,满不在乎的沾了沾墨,“廷尉寺又不是人,哪里有什么脸?常左平,方才你说的这句话我要记录在案吗?”
常左平一噎,懒得理会他,坐上了正座。
北军的大胡子同叫祝黎的,像是生了看热闹的心思,在旁侧坐了下来,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周昭什么也没有说,径直的寻到那个空余的蒲团,跪坐了下来。
常左平眼睛一眯,眼睛愈发的狭长,他直视着周昭的眼睛,径直开始发问。
“你看上去很淡定,就这么自信可以走出廷尉寺?”
周昭笑了笑,“我既是没有杀人,大人自会放我出去。”
常左平冷哼了一声,“你可知晓死的人是谁?”
“原本不知晓”,周昭顿了顿,“不过那女婢说今日她家姑娘见过我,再结合身形,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死者应该是有长安城第一美人之称的章若清。”
常左平像是并不意外周昭能猜出来,他的眼眸睁大了几分,随即哂笑出声。
“章若清的父亲乃是陛下的义兄,你想要全须全尾的走出去可不容易。可怜周理公,莫不是要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说着,认真的观察着周昭的表情,却见她还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心中顿时不悦起来。
“传闻皇后有意在你同章若清之间选一人为太子妃,你有杀她的理由。”
“当时你就在死亡现场,有女婢同诸位北军的兄弟作为人证;我们在院中也发现了你的脚印,你的脚上沾有红色的泥,这是物证。”
“而在死者章若清手中,还握有你名字的木牌,这是铁证如山。如此,你还有何可辩?”
周昭心系着那《告亡妻书》的下文,不欲纠缠太久,她眸光一动,抬手指向了门口。
“从我所在之地,到那门口不过三步距离。我每自证一条,大人认同,我便往前走一步。若是到了门口,大人便还我清白,让我自行出狱可好?”
那常左平显然没有想到周昭会来这么一回,顿时面露迟疑。
一旁奋笔疾书的文书闵藏枝,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了出声,“常左平,你还怕一个小姑娘不成?怎地,怕她三步出狱,到时候丢廷尉寺脸的人,就变成你呐?”
常左平冷哼一声,险些揪掉自己的山羊胡子。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本官倒是要看你如何狡辩!”
周昭挑了挑眉,站起身来,冲着一旁的闵藏枝颔了颔首,“传闻大楚兴陈胜旺,这天下如今可是楚陈天下?”
常左平脸色一变,一句“大胆”已经含在了嘴中。
一旁的闵藏枝却是已经笑了出声,他冲着周昭竖起了大拇指,果断将这话记录了下来。
“足见传闻不可取信,不能作为定罪证据”,周昭说着朝着门口行了一步。
“六月十五日是我兄长忌日,每年今日我都会去乌金巷的山鸣别院祭祀。乌金巷子口卖火烛的陈嫂可以证明我是下雨之前进的巷,长阳公主府的福伯可以证明我同他一直在一起烧金箔。”
“我同他告别之时,正好听到有人唱傩戏,唱到请伯奇那段。福伯还说最近乌金巷附近很多小儿夜啼。”
周昭的话说了一半,却是被常左平打断了。
他摇了摇头,“长阳公主府的老管家不行,满长安谁都知晓,他同你交情颇深。”
“你可能根本就没有去山鸣别院,而是藏在章若清屋中杀人,然后再恰好出现作为发现人以扫清自己的嫌疑。但是你没有想到,章若清临死之前手中偷偷握了有你名字的铁证。”
周昭闻言却是笑了,她抬手指向了一旁坐着晃脑袋的闵藏枝,“老管家不行,那闵大人可不可以?”
闵藏枝这个人,在整个长安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嚣张。
他白日里是这廷尉寺的小小文书,到了夜场却成了风月场上炙手可热的风流人物。
倒不是他有多贪花好色,实在是这人一支笔当真能生出花来!就是那附庸风雅里“雅”!
就在去岁,廷尉寺还出了偷盗一事。
那贼人不偷廷尉正李淮山的金银俸禄,也不偷骏马丝绸,就盯着库房里落灰的审问记录偷,被抓了个正着的时候,那小贼出了一句金言:“闵郎君的字一字千金百家求”!
至此,闵藏枝一战成名,无人不知。
周昭心中唏嘘,她急着离开也不卖关子,从那蓝布包袱里掏出了先前那块竹简上的封布,手腕一动,那封布便落在了常左平的面前。
常左平神色不虞,低头一瞧,只见那上头写着“天仪七年六月十五闵藏枝”字样。
“今日入暮时分,闵大人去了山鸣书院,说廷尉寺要封存四年前的山鸣长阳案,一些无关紧要的证物返还给我们做个念想。
他将长阳公主的首饰交给了公主府的管家福叔,又将这卷空白竹简交给了我。”
周昭说着,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霾,握着竹简的手紧了紧。
四年前她的兄长周晏被人杀害在山鸣别院的地下书库之中,当时书架上的竹简散落了一地,而这一卷竹简便被压在了他的手下。
周晏乃是不世之才,当时满长安城谁不说周家有大福气,怕不是要出“三世廷尉”。
于是当时的廷尉正周不害便像今日的周昭一样,将他手中的竹简当成了他们临死前留下来的重要线索。
只可惜,四年过去了,这卷竹简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特殊之处,上头除了周晏的血,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线索,它甚至是空白的。
直到今日上面出现了《告亡妻书》……
“闵文书去的时候,我们正在祭祀。”
常左平听到这里,心中有了盘算。
他不甚乐意的扭头询问闵藏枝,果不其然瞧见那厮咧嘴露出了白花花的牙齿,“可不是,那一大篮子金元宝,烧下去能换的银钱怕不是比常左平您十年的俸禄都多!”
不等常左平动怒,周昭又继续说了起来。
“当然,最有力的证明,不是闵大人,而是常左平你所言的脚印。”
周昭抬起了自己脚,那上头沾着的红色泥土清晰可见,一看便有别于他人。
长阳公主喜好山茶,山鸣别院中到处都是她从旁处收罗来的红色花泥。
今日入暮时分下了一场大雨,是以她的脚上沾了很多泥。
常左平正是将她在凶案现场的庭院之中留下的红泥脚印当做了她出入的证据。
“凶手只要在现场出现过,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现场只有我发现凶案后闯进庭院时留下的一串脚印,却没有旁的红色脚印,这告诉大家什么?”
“告诉大家我没有跳墙,走后门,或者飞檐走壁的去过章若清所在的小院。”
“不然的话,应该会留下别的脚印痕迹。”
周昭说着,朝着门口走了第二步。
她没有杀人就是没有杀人,现场的一切自然会证明她的清白。
常左平神色并未改变,事实上他去现场查验过了,周昭的话他并没有任何办法来反驳。
不过,他还有最关键的证据。
“那章若清手中刻有你名字的木牌呢?北军可是亲耳听到你自己证明自己是凶手的!”
周昭闻言,朝着那北军络腮胡所在的地方看了过去,却是意外的发现,先前还坐在那里的祝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而络腮胡则是点头如捣蒜,那神情仿佛在说,军爷还在这里,就是等着看这将自己送进大牢的奇葩的。
周昭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当时我的话只说了一半。章若清手中握着我的名字,的确是非同一般,我在这个案子里并非是个无关轻重之人。”
“但手中的名字,可能是死者指认凶手,同样还可能是死者留下的线索,亦或者是凶手用来嫁祸的手段。”
周昭说到这里,冲着常左平挑了挑眉,“毕竟凶手很有可能像常左平您一样,听信了所谓的传闻。”
“噗呲……”
闵藏枝同络腮胡都没有憋住笑,常左平听得脸又黑了几分。
周昭的三步已经走了两步了,只需要再抬抬脚,她就要大摇大摆的离开大牢,走出廷尉寺了。
“仵作应该已经在验尸了,很奇怪是不是,章若清并没有格挡伤。”
“她被刺了两次,一次在胸口,一次在脖颈。如果凶手一击没有必杀,且当时她没有处于昏迷的状态,她应该会尖叫,挣扎……。”
“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很自然的抬手格挡……我看过了,她的衣袖十分完整,现场也十分干净。”
常左平认真的听着,神情不由得凝重了起来。
他的眉头锁得紧紧地,伸手捋了捋自己白色的山羊胡须,“只有晕过去的人,或者是死人才会毫无反应。”
周昭打了个响指,走出了自己的第三步,站在了门口。
门外过道上的风将她的发带吹得飞舞了起来,那“天理昭昭”同“百无禁忌”的怪异搭配,在这一瞬间却是显得那般的合理。
“没错!章若清倘若已经不省人事,那她又怎么能够且有时间在面对凶徒之时,从那密密麻麻的黑色木牌中精准的选出我的名字,然后握在手中作为遗言呢?”
周昭说着,看向了那络腮胡。
“先前在现场,我的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我想说的是,是有人想要章若清的手中握着我的名字。”
待三点说完,周昭举起手来,冲着常左平挥了挥,然后毫不犹豫的大步离开了。
她怀抱着那卷竹简,心中半分没有洗刷冤屈的轻松,竹简现在冰冰凉的,一点滚烫的感觉都没有了。
究竟是只有烫的时候会显现出字来,还是说除了她旁人都瞧不见那上头的字。
见她走得干脆利落,坐在上座的常左平蹭的一下站了起身。
他小跑了几步想要追上去,身后却是一阵香气袭来,衣袖被闵藏枝牢牢地抓住了。
“常左平愿赌服输,不然我那文书上,可要写您输不起了。廷尉寺的脸……”
常左平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一抬眸就瞧见了闵藏枝发间那粉嫩嫩的花……
廷尉寺八百年的脸都被丢光了吧!
周昭不知身后发生的这些事情,她快步出了廷尉寺大门,想要立即回去查看竹简,这里的眼睛太多,实在不是合适的地方。
“阿昭!”
周昭闻声抬眸一看,瞧见门口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娘,你怎么来了?”
周昭看着风尘仆仆的母亲徐氏,不由得手心一酸。
她不动声色的将那竹简包得更严实了些,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母亲已经遭受过一次丧子之痛,她如何忍心叫她再瞧见浸有兄长血迹的遗物,再叫她痛上一回。
又如何忍心告诉她,若那凭空出现的祭文是真的,那么一个月之后她就会死在天英城。
母亲要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们何时回的长安?事情可还顺利?”
徐氏却是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死死地盯着周昭的脖颈瞧,“你受伤了?常左平对你用了刑?怎么会被当作凶手抓起来?”
周昭一愣,她倒是忘记这一茬了。
她讪讪地笑了笑,随即又抬起下巴来,自信满满地说道,“这长安城里,除了我自己,哪个又能伤得了我?”
“那死者被人刺了喉,我比划着思量凶手刺入的角度,一时之间忘了形。”
“不过在廷尉寺中录一份供词罢了,哪里就有北军说的那般邪乎?阿娘瞧我这不是好手好脚的出来了。”
徐氏狐疑的看了周昭一眼,复又想起了她平日里想案情之时疯魔的模样,终于是信了她。
她伸出手来,心疼地摸了摸周昭的发顶。
“我们刚到府门前,遇见了前来递消息的北军小将祝黎,阿娘便立即调转车头过来了。”
周昭心头微暖,将母亲徐氏扶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上。
“你二姐姐也要跟着来,我没准她。”
徐氏说着,有些惭愧地看了周昭一眼。
“你阿爹的话,你也莫要怪他,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来见这些故人。”
“他很担心你。”
周昭垂了垂眸,没有接这个话茬儿。
“阿娘,最后你们选了谁过继?”
马车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徐氏方才开口说道,“选了你三叔家的承安。”
“你阿爹考校了其他几房子弟的学识,承安拔得头筹,且他性情敦厚,是个好相处的。我们商议之下,便选了他,已经开了宗祠,上过族谱了。”
“他比你年长些,你日后唤他二哥便是。”
“你莫要怪你阿爹……他一直想着周家三代都能做廷尉。”
周昭瞥见徐氏担忧的脸色,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怪他做甚?阿娘不怪他便是。”
周不害同徐氏二人青梅竹马,成亲之后一共生得三女一子。
长女周暄早已出嫁,次女名叫周晚,三女便是周昭;而周晏,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周家已经有两代人都执掌廷尉寺,原本周晏德才兼备,连陛下都对他赞不绝口,假以时日那定会是周家的第三位廷尉。
可不想四年前的山鸣长阳惨案,周晏不幸被害……
周不害颓唐了许久,直到今年才听从了周老太太的建议,决定从旁支里过继一个来。
只可惜,像周晏那般的天才,周家生出来一个已经是祖坟上起了大火,哪里还有再烧得出第二个?
“希望父亲这回没有押错宝,那周承安当真能有大出息。”
周昭说着,挑了挑眉,扭头朝着窗外看去。
夜晚的风吹来,将周昭的发丝吹得凌乱飞舞,她侧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氏瞧着她胡乱飘起的那根黑色发带,伸出手去压了压,可那上头的百无禁忌四个字,却像是怎么都压不住的反骨,直挺挺地朝着车顶飞去。
就像是周昭这个人一般。
“阿昭,阿娘只希望你平安顺遂,一辈子都好好的。”
周昭回过头来,冲着徐氏笑着举起了自己的胳膊,她生得一双好看的凤眼,笑起来的时候,波光流转自带着一股子傲气。
“先前不是同阿娘说了么?这整个长安城,哪里有人伤得了我?”
“等我老了,我还要吃阿娘给我炖的莲子羹呢!要剔掉莲心,还要加红豆冰镇的那种……”
徐氏许是想到那场景,有些愁苦的脸一下子舒展了开来。
她伸出手指来,戳了戳周昭的脑门,“你这孩子,净是胡说!等你老了,阿娘早就不在了,到时候让你夫君……让你二姐姐煮了给你喝,她煮的好。”
周昭笑着点了点头。
自从四年前周晏去世之后,黑发人送白发人成了母亲徐氏最奢望的心愿。
周家与廷尉寺同处一坊之中,虽然相隔不算很远,但等马车入府之时,已经是深夜了。
府中的烛火跳跃着,隔得老远周昭便瞧见了撑着头靠在桌案边打着盹的父亲周不害。
连日的舟车劳顿让他的眼下有些发青,下巴上也满是胡茬儿,看上去像是山中的野人。
在他身边,跪坐着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年。
他身形挺拔,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听到周昭的脚步声,有些局促的站了起身。
他迟疑了片刻,认真的见礼道,“母亲,三妹……”
周昭对周承安并不陌生,从前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她也见过这位三叔家的堂兄。
她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地回礼道,“叫父亲同二哥费心了。”
这会儿周不害已经醒了过来,他站起身甩了甩头,明明是文臣出身,他却是生得格外的强壮,像是一拳能够打死一头蛮牛似的。
从前在廷尉寺审问犯人之事,周不害一个眼神过去,那些人便先吓了个肝胆俱裂。
周昭的凤眼,就是像了他。
周不害张了张嘴,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是又变成了一句生硬的“早些歇息”。
周昭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便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待一回到院中,她立即啪的一声关上了门,顾不得换掉沾着红色泥土的鞋,将那蓝色包袱甩在了桌上,快速地将竹简掏出铺开了……
虽然早就已经料到,那竹简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可她却还是忍不住失望了几分。
周昭呆呆地跪坐在桌案前,仔细的回想起了那封《告亡妻书》。
这绝对不是一场梦。
她是真实的瞧见了竹简上凭空的生出字来。
虽然没有来得及看完全,但那明显就是苏长缨的笔迹,应该是他写的悼念她周昭的祭文。
这至少说明了,苏长缨他还没有死。
周昭想着,搭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可若是苏长缨没有死,他为何不会到长安城来?
为何不回来告诉她当日山鸣别院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的兄长周晏又是被谁给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