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艺术博物馆的展览预告
这幅自古被认为最能表现“禅”之意趣的经典名迹,终于将在历史上第二次离开一个国家,展示给大洋彼岸的新世界。
本文将向诸君全面介绍这幅名迹,揭开它成为至宝背后的秘密。
「1.禅的绘画」
作为一幅享誉画史的名迹,《六柿图》是一幅非常简单的画作,画面中仅仅描绘了六枚柿子,横向排列、略略错落。
作者以墨色区分它们的色泽,使对象的层次分离,这墨色的变化十分细腻,也就从而形成了丰富的色阶与细微的对比,使六枚仿佛存在于虚空之中的柿子焕发生机。
南宋·牧溪《六柿图》
纸本 墨笔 | 35.1x29cm
京都大德寺龙光院藏
本画的最迷人之处,在于它所蕴含的绝妙禅意——
作为最日常的事物,柿子们在简淡的笔墨下流露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与静谧。从表面看,它们展现出禅宗空灵、寂寞、淡然的美学;而背后更隐藏有“众生皆有佛性”的禅宗思想与“日常即禅”的独特法门。
·《六柿图》与另一幅《栗子图》在大德寺龙光院
《六柿图》的作者牧溪,法名法常,号牧溪,出身蜀地,后迁杭州,生卒不详,活跃于南宋末期。他是南宋禅宗临济宗高僧无准师范(1179-1249)的弟子,正是领受禅宗临济派精髓的画僧。
作为参禅之余的“墨戏”,牧溪的绘画笔墨粗简直率,形象质朴空灵,总是位于“似”与“不似”的临界点,由此直抵“写意”的极致,像是蜻蜓点水般描绘出生动且富有诗意的画面,更从中释放出浓郁的禅宗气质。
南宋·牧溪《翡翠鹡鸰对幅》
MOA美术馆藏
佛教修行有“六法门”,禅宗临济派为“般若法门”,意在以强大的智慧冲开障碍,在一念之间“顿悟”,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在禅宗看来,所谓“佛性”,众生心中皆有,因此不主张拜佛释经,而是从日常生活中领悟禅机。
另外,由于禅宗认为的“智慧”绝非“知识”,它不是某种掌握与积累,而是“桶底子脱”般的瞬间领悟,所以禅宗总以“公案”的形式展现,即介绍禅师使弟子顿悟的故事。
·南宋画家梁楷的《六祖撕经图》与《六祖伐竹图》即展现出禅宗的特点
在这些故事中,禅师总会采用各种离奇的言语或手法,甚至“呵佛骂祖”,都是为了中止弟子当下的“逻辑”,从而回归“本心”。也正因如此,禅宗绘画也予人离经叛道的印象,从而留下“粗恶无古法”的画史评价。
近世牧溪僧法常,作墨竹,粗恶无古法
——元·汤垕《画鉴》
可能正由于这种评价,以及禅余墨戏本身并非受人重视的绘画创作,牧溪的画作在中国鲜有流传(仅有北京故宫《水墨写生图》与台北故宫《写生图》两卷)。然而他独具魅力的禅宗之美在宋元时期东传日本,成为日本画史上最受尊崇的画家。
“牧溪的画有浓重的氛围,且非常逼真,他将这些包容在内里,有趣而富有诗意。因而这是适合日本的爱好、适应日本人纤细感受的。可以说,在日本的风土中,牧溪的真正价值得到了承认。”
——东山魁夷
「2.东渡往事」
出于对中国文化的崇拜,自隋唐时起,日本便不断遣派使者来到中国,学习先进的技艺、制度、思想文化,来自中国的工艺品、艺术品随之被奉为“唐物”,备受统治阶级追捧,例如徽宗与李唐的画作。
北宋·赵佶《桃鸠图》
私人收藏
这种交流在宋代达到顶峰,禅宗也在此时传入日本——1202年,僧人明庵荣西(1141-1215)于镰仓建立第一座禅宗寺院建仁寺。
·「建仁寺」京都最古老的禅寺,临济宗建仁寺派大本山
此时的日本正处于幕府时期——所谓“幕府”出自汉语,本指将领的军帐,在日本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成为一种权力凌驾于天皇之上的中央政府机构。这一时期天皇失去权力,各地被称为“大名”的军阀割据,类似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
由于禅宗不拘形式、直截果断,且不依赖文字与经典,因而备受掌握实权的幕府将军青睐,禅宗随之在日本迅速兴盛,成为“武士的宗教”,很快传播到整个日本,继而促生了中日之间频繁的禅林交流。
南宋·无准师范《巡堂》
常盘山文库藏
将牧溪与日本联系在一起的,是他的同门禅僧圆尔辨圆(1208-1280),这是一位很有韧性、竭力求法的日本禅僧,他于1235年渡海来到南宋,前往当时最闻名的禅宗圣地径山寺,拜入牧溪的老师无准师范门下。
(可能因为宋元禅僧的名字往往由“号”+“名”组成,号在前名在后,例如无准师范号“无准”名“师范”,所以基本都是四个字,牧溪按此应为“牧溪法常”。)
·禅宗名刹杭州「径山寺」的大殿与禅堂
·「无准师范」(左)与「圆尔辨圆」(右)的顶相,他们曾是牧溪的老师与同学
与牧溪成为同学后,圆尔于无准师范门下修行6年,1241年,他拿着无准手书的“印可状”启程归国(“印可状”大约相当于禅僧的毕业证书),成为日本最负盛名的禅师之一,尊号“圣一国师”,开启了自荣西之后新的时代。
·东福寺特别展中的无准师范《与圆尔印可状》(远处是另一幅宋人绘无准师范像)
而他同时随身携带回日本的,还有非常著名的三件牧溪巨制——
南宋·牧溪《观音·猿·鹤三幅》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这三幅堪称巨大的画作意境空灵、禅意强烈,同时气势撼人。牧溪在画中首先展示了他对自然事物的观察与理解,然后借助墨色的晕染营造出具有深度的空间感,他的线条直接率性绝不矫饰,同时充分发挥了各种媒介的特点,据说他不仅运用毛笔,还使用蔗渣、草结,体现出丰富的笔趣。
·大德寺禅房中陈列的牧溪三轴
随着圆尔的归国,牧溪的作品开始被日本认识。此时日本正处于镰仓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北条时宗的收藏中,牧溪的多件作品已然作为将军的至宝,与徽宗、李唐等人的画迹同列。
猿 两幅 牧溪
猿 牧溪 一山赞
坐禅猿一幅 牧溪 虚堂赞
松猿绘一对 牧溪
树头绘一对 牧溪
···
——《佛日庵公物目录》
《佛日庵公物目录》是东渡宋元绘画最早的藏品目录,“佛日庵”即北条时宗的圆寂之地——是的,这位酷爱牧溪的将军北条时宗同样修习禅宗,他的老师是宋代东渡日本的中国高僧兰溪道隆(1213-1278)、兀庵普宁(1197-1276)等人,是一位修养深厚的禅人,也是手腕卓绝的外交家。
在他接手政权时正值元军入侵日本,北条时宗正是在与南宋禅师无学祖元(1226-1286)谈禅后,下定决心抵御元军入侵。而这位祖元禅师与前述道隆禅师都曾在牧溪的作品上题写赞语。
南宋·无学祖元《重阳上堂谒》
常盘山文库藏
1333年,时宗的孙子北条高时被杀,镰仓幕府垮台,足利家族成为新的掌权者,成立室町幕府。
但改朝换代显然并没有影响到对牧溪的珍视。足利家的将军们较前朝更加热爱来自中国的艺术品,其中最著名的是3代将军足利义满(1358-1408),他专门修筑“北山山庄”存放他拥有的珍迹,后者在义满死后遵循其遗言改为“鹿苑寺”,三岛由纪夫笔下著名的“金阁”即是它的遗址。
·金阁寺中内外都贴满了金箔的三层建筑“金阁”
足利家的牧溪收藏非常丰富,并且都作为重要的“东山御物”,被记录在《君台观左右帐记》中——这是由足利家族三代艺术品鉴藏官能阿弥(1394-1471)、艺阿弥(1431-1485)、相阿弥(?-1525)共同统计的收藏目录,其中记载有176幅中国宋元绘画,并且按品级区分。牧溪被鉴定为“上上”的最高级,数量更占据总数的四成。
虽然这些藏品中许多都已失散,但最重要几幅流传至今,例如著名的三幅《叭叭鸟图》,它们后来也成为日本“大魔王”织田信长(1534-1582)的收藏——
·三幅《叭叭鸟图》上均有足利义满的鉴藏印“天山”
著名的《潇湘八景图》也曾被足利家收藏,但如今仅存四景(另有三景画面的高度不同,细节也有所区别,并非同一系列)——
·流传的四幅《潇湘八景图》钤有义满的“道有”
既受到将军的珍爱,又得益于禅宗的风靡,以牧溪为代表的南宋禅宗绘画成为日本各地大名竞相追逐的对象。商人与禅僧们也通过购买、受赠、获赐等形式从中国将大量画作带往日本献给统治者们,很多并非牧溪所画,仅仅是风格相似的作品都被冠以牧溪之名进献。
《六柿图》可能正是这一时期漂洋过海、流入日本。有关它的最早记载是《宗及茶汤日记》1571年2月24日的一次茶会记录中。也正是由于作为茶道的核心——“茶挂”之需要,这幅画才成了今天我们所见的小挂轴样式。
·牧溪《六柿图》是采用“行の行”式日本表具装成的小挂轴
日本有裁切重装中国绘画、使之符合自身欣赏习惯的传统,例如前面足利义满的收藏《潇湘八景图》,很可能就是将一幅长卷裁成了八段分别装裱。著名的马远《寒江独钓图》也很可能是一幅大画裁切过的结果,换言之原作可能并没有如今我们所见的空寂感。
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回到《六柿图》,它原先可能是长卷中的一段,像台北故宫收藏的《写生图卷》那样,传入日本后被裁成了小幅单独装成茶挂欣赏。
·台北故宫《写生图卷》并非牧溪的真迹,但可以看出《六柿图》的重装逻辑
类似的情况发生于同样收藏在日本的另外几件牧溪作品身上,例如年底将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的另一幅《栗子图》,可能是与《六柿图》从同一幅长卷上裁割的。
·《六柿图》与《栗子图》现作为“重要文化财”被大德寺龙光院收藏
《栗子图》与《六柿图》同为流传日本的牧溪名作,两者的纸张一致,画面高度也接近,画中用同样简洁而质朴的笔墨描绘了一簇栗子。其中叶子的画法轻盈,仿佛静止在刹那之间;栗子则用笔率性,展现出有些刺手的质感。
南宋·牧溪《栗子图》
京都大德寺龙光院藏
与大刀阔斧裁切画面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日本收藏家几乎不在作品的画面上题识,钤盖鉴藏印也极其谨慎克制,关于作品的鉴定与流传通过另写一纸的鉴定书保留。
鉴定书的形式多种多样,有作为题名的“外题”、如同信札的“添状”、类似短册那样的“极札”、直接写在收纳作品的箱盒内部的“箱付”等等,它们也就成为鉴定日本绘画流传的重要依据。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牧溪《芦雁图》的外题与添帖
《栗子图》的外题来自能阿弥,显示出它也曾是足利家族的收藏;《六柿图》则来自禅僧江月宗玩(1574-1643),正是他建立了这两幅名迹此后至今的栖身之所——大德寺龙光院。
「3.栖身之所」
京都名刹大德寺,临济宗大德寺派大本山,山号“龙宝山”,本尊释迦如来,由大灯国师宗峰妙超创立,境内共有24座“塔头”(类似分院的庭庵),是洛北最大的寺院,也是日本禅宗文化的中心。
·大德寺本坊创建于1319年
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日本名人都与大德寺有关,比如高僧一休宗纯(1394-1481)曾担任住持并重建大德寺,茶道始祖村田珠光(1423-1502)在此留下“真珠庵”,丰臣秀吉在这里举办了织田信长的葬礼,著名的日本茶圣千利休在此修建了山门“金毛阁”等等。
·大德寺的山门“金毛阁”,由茶道宗师千利休主持修建
身为禅宗最重要的寺院之一,大德寺成为日本牧溪收藏的重镇,除了圆尔辨圆带回的《观音猿鹤三幅》,重要的两件《龙虎图对幅》也珍藏其中——
南宋·牧溪《龙虎图对幅》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南宋·牧溪《龙虎图对幅》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另有一幅《芙蓉图》也是大德寺的收藏,随画附有千利休的添帖,可能是这位著名茶人朝夕相伴的名迹,据说画面曾经过相阿弥的修改,左下方的叶子即是后者的添笔——
南宋·牧溪《芙蓉图》(附千利休添帖)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如今《六柿图》与《栗子图》被视作最珍贵的收藏品,郑重保存在大德寺24塔头之一的“龙光院”中,它由江月宗玩在1606年开山。
·大德寺龙光院“兜门”(日本重要文化财)
开山时两幅画便随之寄存在院中,至今已四百余年,而今年年底的赴美展览,将是自七个世纪前它们从中国东渡日本后,再一次远渡重洋。
·《六柿图》与《栗子图》即将前往的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值得一提的是,龙光院中来自中国的至宝不仅只有《六柿图》与《栗子图》,它还收藏有全世界仅存的三件“曜变天目茶碗”之一,并且由于极少展出,更被称作最“神秘的天目茶碗”。
南宋 曜变天目茶碗
京都大德寺龙光院藏
「4.风月余音」
牧溪的绘画深刻影响了日本画史,为了追随宗师的步伐,早在14世纪初期,就有日本画僧默庵灵渊来到中国寻访牧溪的足迹。
镰仓时期·默庵灵渊《四睡图》
前田育德会藏
但其时牧溪早已辞世,默庵一直追寻到牧溪曾经生活的杭州六通寺,由于他对牧溪画风的纯熟再现,被誉为“牧溪再来”,并授予了牧溪留下的钤印。
与默庵同时的僧人可翁也是牧溪的追随者,他同样锻炼出与牧溪极其相似的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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