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起初,“走教”只是一个应对现实困境的无奈之举。 秦安县,曾是全国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县域内山大沟深,梁峁交错,偏远乡村的基础教育尤为落后。陇城镇是该县东北部最为偏远的乡镇,距县城70多公里,情况更加严峻。 除了镇上的中心学校,陇城镇其他学校都在大山深处。离镇子远、来回不便,教师们也大都住在学校里。“在村上工作,不仅要跨越弯弯绕绕的山路,还要与孤独、寂寞、清贫、辛酸为伴。”赵玉鹏说。 2006年刚参加工作时,赵玉鹏也住在学校,宿舍环境简陋,仅能摆放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桌子,没多余的地方,他连被褥都不敢带得太厚,可山上海拔高、露水又重,睡一觉起来,着凉是常事。 工作几年后,赵玉鹏结婚生子,把家安在了十几里外的镇子上,便开始每天两头跑。“先步行、后来骑摩托,可直到车子跑废了2辆,进村的路还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几年下来,赵玉鹏花了不少油费,还因路陡弯急出了几次小车祸。 工作生活在两头,吃饭也是一大难题。成家后,赵玉鹏早晚在家吃饭,但中午还得在学校凑合一顿。电炒锅没上市前,他用煤油炉子做饭。炉子忌风,放在室外,火力就不旺,并且费油,他只能在宿舍里炒菜下面。“常常是饭没吃到嘴里,人已经被烟熏火燎得没有了胃口。”回忆起那段往事,赵玉鹏有点儿心酸。 住校的女教师比赵玉鹏更“惨”。晚上,大山里寂静无声,一片漆黑,要去卫生间,女教师们只能结伴而行,偶尔还会被溜进校园的野猫野狗吓一跳。 “这样的环境下,教师们更多考虑的都是自己,比如中午吃什么、下班怎么回家,这势必影响教学的心思。”赵玉鹏说。在他刚入职的头几年里,逃离的念头始终萦绕在年轻教师们的心头。 教师不愿待,都想方设方调工作,这让学区校长头疼不已。“我们能理解教师的不容易,可也无能为力。“长期从事乡村学校管理工作,对于乡村教师的“逃离”,陇城教育园区主任王旭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 “体育课是跑圈,音乐课是听歌,美术课就是乱画。”王旭升清楚,乡村学校留不住教师,长此以往,教育质量肯定难以保证,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素质教育更无从谈起。 眼见自家孩子和城里孩子的差距越来越大,家长们也乱了阵脚。那些年,在陇城镇各村,有的人将孩子带到自己务工的城市,有的人则把孩子送到镇上或县城借读。 “在镇上读书,家长就要陪读,每年至少要花1万多元,还浪费了一个青壮年劳动力。”王旭升算了一笔经济账。尽管如此,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渴望孩子改变命运的农村家长还是愿意作出牺牲。而这直接导致了陇城镇因学致贫、因学返贫的家庭不在少数。 教师和学生的外流,也让山村学校陷入布点多、班额小、办学条件差,教师队伍不稳定、教育资源短缺、学生择校现象严重、教育质量低的“恶性循环”。 2014年,在陇城镇上袁村,村小从之前的完小变成了只有1、2年级的教学点;全校100多名学生只剩10多名,4名教师纷纷离开,只剩下即将退休的老校长杨春霞坚守岗位。两个班,1名教师,课程排不开,她便只能先去1个教室,安排同学们写作业,接着到另一个教室给孩子们上课。 面对这样的窘境,学区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找教育局多要一些特岗教师的名额,但这些教师还是留不下来——几年之后,不少人都会想着离开。一时,教师流失严重,师资力量不足,成为制约陇城镇教育发展的最大因素。探索
2014年年初,我国启动精准扶贫战略,教育扶贫与开发纳入了精准扶贫战略中的重要选项。也是从那时起,陇城教育面临解难纾困、推动发展的重大契机。 为实现乡村教育资源的公平,“撤点并校”和“巡回走教”两种思路应运而生。考虑到陇城镇山大沟深、交通不便,村小撤并后学生上学路途远,安全隐患多等现实因素,最终,秦安县决定“逆向”行动,采取“资源共享、联合互动、集中住宿、巡回走教”思路,变学生“走读”为教师“走教”,学生不动教师动。 财政资金拿一点、项目资金整一点、社会人士捐一点,依靠这样的办法,秦安县委、县政府筹措资金2900多万元,于2015年建成占地15亩,总建筑面积11244平方米,分为住宅区、办公区和综合服务区3个区域的陇城教育园区。此间,爱心企业还捐赠了2辆依维柯、3辆五菱宏光,作为教师们走教的交通工具。 随着教育园区的建成投用,教师们的生活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交了2万元的押金,赵玉鹏一家就搬进园区内一套83.26平方米的住宅。住进宽敞明亮的两室两厅新房,赵玉鹏感觉“像做梦一样”。 “不用交租金,个人只承担水、电、暖费用。”这样的优厚福利,一下缓解了赵玉鹏买房的经济压力,也让他把心留在了陇城学区。“搬进新家的一刹那,感受到的是久违了的师道尊严。”赵玉鹏说。 教育园区建成同期,园区管理委员会挂牌。作为这次全新教育实践的执行方,园区管委会创新机制,与学区两块牌子、一套班子,下设综合办公室、教研教改中心、后勤服务有限公司3个管理分支。 综合办公室负责编制园区每周工作日程、各学校教师派送、园区安保及日常工作;教研教改中心负责制订学区教育教学发展规划,探索新型办学模式,安排学区教师培训,组织教师集体备课,开展教学交流和教研教改活动,建立园区的教学资源库;后勤服务有限公司负责教师住宿、各功能室的协调分配,教师食宿、车辆调配、财产财务管理、园区绿化卫生及供电、供水、供暖等后勤保障工作。 教育园区硬软件都已配备,学区也迎来了发展的新阶段:一张6米长、排了1668节课的课表,实现了全镇的小学教师资源集中调度;4条走教线路,组长加组员的分工,确保园区“走教”的良性运转;语文、数学、英语等主要学科教师固定走教,科学、音乐、体育、美术等学科教师巡回走教,探索解决学科教师短缺、师资力量不足,课程开不齐、开不足的难题。 自陇城教育园区建成,和赵玉鹏一样,有158名教职工入住园区。他们早上乘坐校车前往任教学校,晚上再回园区住宿,之前头疼的吃饭问题,也伴随“营养早餐”“营养午餐”工程的实施得到解决。 心无旁骛,教师将更多心思投入到了教书育人中。上课时,赵玉鹏会灵活把握课堂教学的主线,如在教学中通过直观、比较、发现等实践活动,启发学生用眼观察、动脑思考、动口讨论,从而使学生充分地理解课堂知识。课后,他也会按照学生学习状况,由易到难设计不同层次的练习,加深学生对新学知识的理解。 此外,赵玉鹏开始留心起每位同学的反馈,有针对性的给功课吃力的同学补课,家访也更加频繁,家访也经常和家长一起探讨如何密切家校合作,更好地教育孩子。 作为校长,他还会带领教师开展课堂教学“大练兵”活动,对学校教学质量进行反思,或组织一些主题学习、实践活动,让大伙儿在平等交流中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学区也会在每周二、周四晚上开展集中教研活动,对教师进行集中培训,共享教育资源。 教育园区已然成了不少教师的“加油站”。31岁的杨刚工作5年,就被任命为一个教学点的校长。在他看来,自己的快速成长与园区营造的互学互帮的教研氛围息息相关。 围绕学科教研、小班教学、素质教育……每次研讨,教研教改中心都会确定主题,选有经验的教师来“传经送宝”。各学科组也会分年级进行集体备课,大伙儿集思广益完善课堂教学方案。每逢周二、周四,园区里总是灯火通明、气氛热烈。 为了方便教师互相学习借鉴教研成果,园区还建立了QQ群、微信群和个人空间,将优秀教学课例、教学叙事、教学课件等资源及时上传教学资源网,便于各基层学校教师们之间交流互鉴。 “听得多了、学得多了,我就慢慢从一个‘小透明’变成了活跃分子。”杨刚说,他还能在这样的探讨中,收获友谊,“每天带着快乐上讲台”。 生活在同一个教育园区,让年轻人最牵挂的婚恋问题也更容易解决了。工作紧张有序,生活无后顾之忧,更令杨刚开心的是,在园区举办的教研活动中,他与另一所学校的一名女教师相知相恋,在园区安了新家,如今,孩子都快1岁了。 为了让教师、特别是“双职工”教师没有后顾之忧,2018年9月,王旭升调任陇城教育园区担任园区主任后,他还主动为需要早起走教的教师接送起了孩子,以便他们能安心上班。 回流 一套改革创新的“组合拳”,让陇城教育园区的教师队伍稳定了,还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慕名而来。 近年来,赵玉鹏所在的许墩小学就先后迎来了13名固定走教的年轻教师,虽然每学年教师的工作会根据全镇的教学安排做调整,但当前还有6名走教教师、2名本村教师在岗。此外,还有多名巡回走教的教师给孩子们带来音体美课程。 出生于1991年的孟小鹏就是许墩小学固定走教的教师队伍中的一员。有着甘肃农业大学农业机械与英语专业双学士学位的教育背景,孟小鹏也有机会在县城周边的学校工作,但他还是义无反顾来到陇城,从2018年起就承担着许墩小学英语、语文等科目的教学工作。 3年时间,孟小鹏边思考边学习,逐渐总结出了属于自己的教育心得。他带孩子们看动画片、看日出、办英语角、打球、丢沙包。尽管看上去有些“不务正业”,但没有一个孩子因此成绩下滑,他们反而个个都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点。 在杨刚担任校长的山王小学,22岁的县城姑娘李晓慧作为新鲜“血液”加入进来。去年,她考事业单位教师岗位时名列全县第十名,同样可以优先选择去县城周边学校任教,但考虑到自身职业成长,她还是决定来陇城“取取经”。 在陇城教育园区,李晓慧住进了近30平方米的单身宿舍,房间南北通透,她十分满意,把房间收拾得干净又温馨。工作中,她同样力争上游,上学期当科任教师,这学期就主动请缨当起了班主任。 两位年轻教师的选择不是个案。这学期开学,王旭升就发现,陇城镇只有1名教师考到了县城里,而不少新入职教师,特别是特岗教师在择岗时,将陇城教育园区作为首选。 “目前,园区230多名教师的平均年龄是36岁,本科以上学历教师占49.4%。高学历、年轻化、理念新等成为园区发展的后发优势。”王旭升说,这是陇城教育发展的希望所在。 随着一个个年轻的教师把心安在乡村学校,大山里的孩子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山王小学,父亲“在全国各地挖石油”,母亲在兰州打工,11岁的留守儿童张辉成了小伙伴眼中的“开心果”。而在之前,无人照顾的张辉总会感到学习吃力、交友困难。自从年轻的走教教师来到身边,课堂气氛、校园生活一下变得朝气蓬勃,张辉也慢慢找到了自信。如今,他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看1年级的妹妹。 在许墩小学,4年级的许媚、王景妍、刘紫欣用英语谈论着自己的理想,尽管说得有些磕巴,发音也不标准,但在教师的引导下,她们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许媚告诉记者,她的妈妈在学校食堂做帮工,当妈妈为教师同学端来午餐的那一刻,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因此,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厨师,“成为能带给别人快乐的人”。 王景妍、刘紫欣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老人年纪大了,总生病,所以,她们想在长大后成为医护人员,帮家人战胜病魔。 在巡回走教时,音乐教师王昕也为学生们身上的变化而感动。有一次,一位女孩请求她教自己唱一首名为《听我说,谢谢你》的歌曲。王昕没有多想,利用3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教会了她,随后,女孩借走了她的手机。后来,王昕才知道,马上到母亲节了,女孩想把这首歌送给自己在外打工的妈妈。 “孩子们的眼神里有东西了。”王昕说,这是她当教师后最大的收获。这与她的付出密不可分。2020年,王昕带着二胡穿梭在赵山、许墩、崇仁3所学校,往返行程逾千里,为59名农村学生上了102节音乐课,教会了他们25首儿歌。 穿梭乡间小路,走教教师带来的不仅是琅琅的读书声、欢快的音乐声,还让散落各村的完小、教学点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而这也让很多家长们心里多了“盘算”。 在许墩村,68岁的老人李明生再也不愿子女外出务工时带走孙辈。“现在家门口的学校办得好,娃娃们待在家里,吃得饱、穿得暖、有人管,不用去大城市‘受罪’。”从小在许墩村长大,这几年,看着身边的小学一天天好起来,李明生从江苏昆山接回了随务工儿子读书的孙子。看到了乡村学校发生的巨大变化,很多年轻人也敏锐捕捉到了乡村振兴的“讯号”。 去年,31岁的王秉乾回到了村里,和妻子就近开了一家化妆品店,也将儿子王文华转回农村学校。“花销少了,收入高了,当家长也不会缺席孩子的成长。”王秉乾说,现在村里和城里一个样,再也不用费劲把孩子送到城里去。 一些数据佐证着王秉乾的说法。自走教推行以来,陇城学区已有68名流出的学生回到原学校就读。 一些新生家长也不再“择校”。比如,山王小学本学期就迎来了23名“新宝贝”——14名一年级新生和9名幼儿园新生,全校学生增加到83人。 截至目前,陇城学区下辖1所初级中学,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5所完小,5个教学点,2个独立幼儿园,1个民办幼儿园学校。学区在校中小学幼儿园共计3828人,在秦安县17个乡镇中位列第一。
思考 “走教”改变着秦安乡村教育,曾经的教育洼地陇城学区的走教成果体现在方方面面。 最直观的是,6年级学生的学业测评成绩由2015年的全县第14名上升到2020年的第8名,园区内校际之间的语文、数学、英语学科分差由原来的27分、38分、32分降低至目前的13分、15分、10分。 除了学习成绩,山村学校学生兴趣爱好也得到有效激发,行为习惯明显向好。陇城镇南七小学是个山区学校,近年来,不但组建了足球队,而且还积极参加各类比赛,曾在全县的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 教师的进步更是不胜枚举。有人考取了研究生,有人频发论文,还有人在全省的教学竞赛中捧回大奖。更重要的是,教师们在“走教”模式中探索出来的“小而活、小而亲、小而精、小而美、小而趣、小而特、小而高效”的小班额教学模式开始生根结果。 据王旭升介绍,在陇城教育园区,一种适宜于超小班额的“同动同静”新复式教学方法已经被摸索出来,即两个或两个以上年级在教师的合理调控下,同时进行直接教学和间接教学。 在陇城学区,还会不定期的把教学点的学生用校车接到川区大学校,和川区孩子一起上课、参加活动的“双走”模式也在尝试推进,“既锻炼了山区孩子的沟通、交往能力,开阔了眼界,又使两地孩子结下深厚的友谊。”王旭升说。 走教还降低了农村学校的教育成本。包括王旭升在内的不少教育工作者算过,如果把山区教学点学生撤并到规模较大的小学上学,学区需每天接送380余名学生上下学,需要校车14辆,费用为4200元。但现在,校车每天运行的费用大约1200元,一年学生在校按200天算,总共可以节约开支60余万元。 走教破解了现实难题、补齐了发展短板,也让陇城镇成为秦安县的教育“特区”。基于陇城教育园区走教的成功经验,2019年以来,秦安县先后筹资1.67亿元,在莲花、五营、安伏、王尹4个相对偏远的乡镇新建了4个教育园区,将“园区+走教”办学经验向更大范围推广。 新事物的探索完善仍需要一个漫长过程。在秦安县,如何挖掘做好“走教”这篇大文章,让“走教”惠及更多农村学生,促进乡村教育高质量发展,也是每个园区人都在思考的课题。 王旭升就意识到,他在参与和见证走教给乡村学校带来的新变化的同时,也在承受着改革的阵痛。在他看来,他感受到的困惑也是秦安走教整体的困难之所在。 王旭升认为,掣肘“走教”模式长远发展的仍是“人”和“钱”两大因素”:一方面,陇城教育园区仍存在教师整体数量不足,教师走教任务多、担子重、专业不对口等问题;另一方面,教育、财政等部门对“走教”经费安排缺乏一个科学完善的保障制度,特别是在校车运行经费的划拨上。 当前,陇城教育园区的校车挂靠在后勤服务公司,运行经费(含油费、车辆保养维修费、司机工资等)采取统筹学区生均公用经费的办法来解决的“临时措施”,而这不符合义务教育经费使用的有关要求。此外,根据相关公车配备管理规定,学校、学区没有资格配备公车,“那现有的几辆校车损耗报废后,是否还有爱心企业捐赠新校车。”这些,王旭升心里都没有底。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秦安县教育局副局长袁岳平也表示,秦安农村学校“走教”模式确实存在一些机制性的难题,教育局曾多次上会讨论,积极寻求解决方案,并争取人社、财政等多部门的支持,力争在顶层设计上化解园区遇到的实际困难,逐步在秦安县实现“景变森林”的美好育人前景。 袁岳平说,作为这场农村教育综合改革的主导者,今后,秦安县教育局还会继续探索“教育园区+走教”办学模式的新元素,努力做好乡村教育均衡发展的“孵化器”,将推进乡村教育事业高质量发展同推动乡村振兴进行有效衔接,助推学生享受到幸福的教育,也让教师享受到教育的幸福。 当前,以陇城教育园区为“样本”,秦安县新建的4个教育园区均已完成主体工程,将服务4镇99个行政村85所学校,受益群众14.5万余人、学生1.04万人。目前,天水市教育局也已制定相关方案推广农村教育园区办学模式,力争到2025年年底,在全市建成一批农村教育园区,并配合教育园区基础建设,实施质量连片提升工程,在乡镇域范围内组建起紧凑型和立体式“大学区”,推进农村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 “改革总会遇到困难和问题,但只要方向对了,人民群众有获益,就一定能克服眼前的困难。”王旭升满怀信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