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早,我和老陈就得去赶早市。这都成了我们这些年的习惯,雷打不动。
今儿个天还没亮,老陈就把自行车龙头上的竹篮子擦得锃亮,等着载我去镇上的早市。这辆二八大杠都陪着我们三十多年了,车把套都换了好几回,每次老陈都要挑个鲜亮的红色的,说讨个彩头。
“秀梅,今儿个买点啥?”老陈扶着车把,笑眯眯地问我。
我掰着手指头数:“青菜豆腐要买,咱闺女说想吃红烧肉,得买两斤五花肉,对了,还得买点姜葱蒜。”
“成,听你的。”老陈应了一声,“你坐稳了啊。”
这条去镇上的土路,起起伏伏的,每个坑我都记得。老陈骑车的时候,总是特意避开那些大坑,生怕颠着我。记得刚成亲那会儿,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个”克夫命”,活不过三十岁。可如今呢,我都五十六了,老陈还是好好的,每天变着法子疼我。
“娘,爹!”正在挑菜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喊,回头一看,是我闺女淑芳。
“你咋来了?”我赶紧问。
“我请了几天假,想着帮你们收拾收拾老屋子。”淑芳提着个布包,“这不,买了些馒头包子,你们吃了没?”
老陈接过布包,笑得见牙不见眼:“闺女有心了。”
说起老屋子,那可是有些年头了。自打我嫁给老陈,就住在那间青砖大瓦房里。如今城里住得惯了,但那老屋子,我和老陈都舍不得卖,隔三差五就回去住两天。
“慢着点收拾,”我叮嘱淑芳,“柜子底下有老鼠洞,小心点。”
“知道了,娘。”淑芳应着,“我先把你们屋里收拾出来,晚上好住。”
谁知道,这一收拾,却翻出了一本发黄的日记本,掉出来一个尘封三十五年的秘密……
那是我娘的日记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是秀梅二十岁生日,宋家退亲了……”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以为自己摸透了一生的真相,可一个不经意间翻出来的本子,就能把你的世界翻个底朝天。
记得那年我十九岁,村里来了个媒婆,说是给我说个亲事。那媒婆姓李,村里人都叫她李婶子,嘴皮子特别利索。
“秀梅啊,这门亲事可是好的很呢!”李婶子坐在我家堂屋,手里端着我娘倒的茶,“是镇上开布庄的宋老板家的二儿子,长得可俊了,跟电影里的明星似的。”
我娘听了,眼睛都亮了:“真的假的?宋老板家能看上我们家?”
“那还有假?”李婶子抿了口茶,“人家二房东家都打听好了,就觉得秀梅实在,长得也水灵。”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是欢喜的。谁不想嫁个好人家?更何况是镇上开布庄的。
可我不知道的是,我娘心里却打着别的主意。那天晚上,我听见我娘在房里叹气。
“咋了?”我爹问她。
“你还记得咱家老大(指我姐姐)吗?”我娘的声音哽咽着。
我爹沉默了。我姐姐早年嫁了个表面光鲜的人家,谁知道那男的是个赌徒,把我姐姐的嫁妆都输光了不说,还打我姐姐。我姐姐受不了这个罪,上吊自尽了。
“所以这门亲事……”我爹欲言又止。
“我得去找钱算命先生问问。”我娘说。
钱算命先生在我们那一带可是个有名的人物,据说他算得特别准。可我娘找他,却不是为了算准,而是为了让他算”不准”……
这事儿我是从我娘的日记里才知道的。原来我娘给了钱算命先生五十块钱,那可是半年的工分钱啊!就为了让他说我是个”克夫命”,这样宋家就会退亲。
因为我娘打听到,宋家二儿子跟我姐夫一样,都是好赌的。我娘宁愿让全村人说我克夫,也不愿意看着我重蹈我姐姐的覆辙。
果然,钱算命先生当着众人的面,看了我的生辰八字后,脸色大变:“这、这八字……”
我娘装作害怕的样子:“钱先生,您说,我闺女八字咋了?”
“克夫啊!”钱算命先生摇头晃脑,“这命格太重了,嫁人活不过三十岁……”
这话一出,我娘直接就”晕”过去了。其实她是装的,为的就是让这事闹得更大些。
果然,没两天,宋家就来退亲了。
从那以后,我就背上了”克夫”的名声。街坊邻居看到我,都绕着走。说亲的人更是一个都不敢来了。
我整日以泪洗面,觉得这辈子算是完了。可就在这时候,隔壁陈家的老二,也就是我现在的老陈,主动来提亲了。
那天老陈来我家,开门见山就说:“叔,婶子,我想娶秀梅。”
我爹我娘都愣住了,我娘赶紧说:“建国啊,你可知道秀梅她……”
“我知道,”老陈打断了我娘的话,“我不信那些。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就认准秀梅了。”
可陈家却炸了锅。陈母那个脾气啊,拿着擀面杖就要打老陈:“你是不是疯了?要娶个克夫命?你是不是想克死你妈?”
老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娶秀梅,这辈子我就不结婚。”
最后还是陈父说了句:“由他去吧。”
就这样,我和老陈成亲了。婚礼很简单,连个像样的新房都没有。可老陈说:“以后我们慢慢置办。”
记得成亲那天晚上,我哭着问老陈:“你真不怕我克死你啊?”
老陈把我搂在怀里:“傻丫头,我这不好好的吗?你放心,我这个’钉子户’,没那么容易被克死。” 日子就这么过着,老陈天天变着法子疼我。村里人背后还是指指点点,说我命硬,迟早会克死老陈。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躲在房里偷偷掉眼泪。
老陈看出来了,就逗我:“哭啥?再哭就真把我克死了。”
我扑哧一声就笑了,老陈最会哄我开心。
日子过得快,转眼我就三十岁了。那年村里人都等着看,我会不会真的克死老陈。可老陈不但没死,反而越来越精神。他在镇上找了个开卡车的活儿,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块钱。
后来有了淑芳,我更是觉得命运待我不薄。淑芳从小就懂事,成绩一直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天接到录取通知书,老陈乐得直转圈,跑去买了两斤猪肉,说要给闺女补补。
日记本里最后一页,是我娘临终前写的:“秀梅,娘对不起你。可娘宁愿你被人说克夫,也不愿你受你姐姐那样的苦。如今看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
看到这儿,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原来这些年,我一直怨恨命运对我不公,可却不知道,这都是我娘用尽心思给我铺的路。
“娘,你看到这个了?”淑芳拿着日记本,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点点头,抹了把眼泪:“你奶奶是为了我好。”
老陈从外面进来,看到我和淑芳都在抹眼泪,吓了一跳:“咋了这是?”
我把日记本递给他:“你看看。”
老陈看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难怪当年你娘总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没给你准备好嫁妆……”
“爹,”淑芳突然说,“你当年真的一点都不信那个算命的话吗?”
老陈笑了:“信啊,我信你娘命硬,能护我一辈子周全。”
听了这话,我又想掉眼泪,却被老陈一把搂住:“别哭了,再哭我可真要被你克死了。”
我破涕为笑,打了他一下:“你个老东西,就会贫嘴。”
村里人都说我命硬,克夫。可我知道,真正硬的是我娘的心,是老陈的爱。这些年,我活得踏实,过得幸福。
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人定胜天?或许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愿意陪我对抗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