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再次见到张涛，我是其中一个面试官，而他在对面，局促端坐，正磕磕碰碰地介绍自己。

工装裙下的双腿不自觉叠起，轻轻一晃，高跟鞋滑落，脚尖贴着他的裤腿若有似无地往上摩挲。

我看到他抬眸的惊讶，矜持而官方地笑道：“张先生，感谢你选择我司，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他清冷的双眸迸发出热烈，恍惚让我回到了学生时代。

“沈秋，我快溺死在你身上了。”

我还在羞怯，却在他后面一句感叹中，如坠深渊。

“就是你这张脸太让人倒胃口了。”

1

我有一张圆圆的脸，小小的眼睛，蒜头鼻，鼻梁塌陷，五官里唯一不拖后腿的是嘴唇，小巧嫣红。

这张嘴唇放在其他女孩的脸上，更添姿色，在我脸上，只显得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的我本来不会引人注意，只是在高三那年，我的同桌变成了班花。仿佛为了衬托她的美丽，在这一学期，我突然爆发青春痘，从零星几颗逐渐发展到满脸都是红色带白尖的痘痘。

班花叫袁媛，人美心善，她每次都能和我一起发现我的脸上又多了一颗新痘痘，然后指着新痘痘，心疼地看着我说：“天哪，怎么又冒一颗。我看那谁不是好了就不长了吗，你这怎么此起彼伏啊。”

然后她会告诉我一些护肤的小诀窍，比如痘痘肌大多偏油，需要用去油的洗面奶，但是用了她推荐的洗面奶，脸在暂时的绷紧干燥之后，变得更油了，痘痘也更多。

我一面纠结她的建议不太有用，一面又看着她如牛奶一样滑嫩的脸蛋，忍不住尝试她推荐的方法。

也许多用一段时间才起效果，我反复这样安慰自己。

我们迅速成为朋友，她不会的数学题，我会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地帮助她理解。我们连上厕所都是手挽着手一起去，尽管我内心备受嫉妒的煎熬。

我一直以为班花除了学习不好，其他几乎无从挑剔，即使是与其他女生不合群，也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受到男同学的欢迎，而被女生小团体排斥。

至于我，除了学习好，仿佛一无是处。不合群，变成了我们的共性。我们成为朋友，是齿轮咬合般的契合。

直到那天，我撞见了在教室接吻的一对情人。

没错，这两人是袁媛和张涛。

张涛是我们班的纪律委员，也是体育特长生，短跑爆发力惊人。每次看到他和体育老师在操场训练，我就忍不住投向目光，随着哨声响起，他像一支利箭离弦而去。

我会捕捉他在那一瞬间的状态，他的表情坚毅，调动身体的肌肉记忆，短短几秒，像一个填充着荷尔蒙的炸弹，在这一刻爆炸。

有时，我会忍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后来这个现象被袁媛发现。

她似乎很惊讶，我会喜欢张涛。

我反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年纪的男生很少有这种自律和毅力，加上他文化课成绩也不错，将来肯定会更好。”

袁媛更惊讶了：“学霸看人都是这么长远的吗。”

她挤了挤我的肩膀，抬着下巴看向教室角落里围在一起的男生们，“咱们不说成绩，张涛也没特别帅啊，你看那里，我们班的王力，长得和王力宏这么像，你就不动心？”

我觉得她问这个问题，有点蠢，只抿嘴笑笑：“各花入各眼。你觉得他好，怎么把他送你的巧克力给我吃了啊。他追你这么长时间，可见是真心喜欢你。”

她笑着推了我一把，微微红了脸颊：“讨厌。”

那时，我以为袁媛起码对王力有意思，只是这层窗户纸还未捅破而已。

但眼前所见，在我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走廊漆黑，教室里只亮着一盏白炽灯，我因为忘记带课本又折返，才能看到如此香艳的一幕。

袁媛坐在我的课桌上，双手绕着张涛的脖颈，微微仰头，迎接着对方痴缠。

一股反酸从胃部冲上喉间，我朝黑暗中退去，捂住从嘴巴里泄漏的干呕声。然后摘下耳塞，按停了正在播放英文的MP3,悄无声息地扔进教室后，便离开学校。

2

我们依然是朋友，和往常一样。

只是摘除好朋友的滤镜，我忽然觉得以前可能不了解袁媛。她还是会把别的男生送给她的零食，送给我吃。

她会像以前一样娇嗔：“这么大一袋薯片，放都没地方放，沈秋你帮我消灭吧。”说完，双手合十，用小鹿一样的眼神祈求我。

我总是能吃掉所有食物，不过是多几颗痘痘，长几斤肉而已。

现在我会管住自己的嘴，即使吃，也是浅尝，剩下的东西在我对她的吹捧中不知不觉被她吃掉。

原来她并不是不爱吃啊。只是在忍耐，果然长得好看的人，都自律。

今天放学前，我又看到张涛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微愣，袁媛凑过来低声笑道：“看来某人春心荡漾啦。”

我转头看她，目光探究，似乎看得她不自在了。她扭头也看向窗外的操场，伸手挽着我的胳膊说：“你要不要去告白啊，说不定不是单相思呢。”

我嗤笑，指着自己：“就我这个长相？”

“你这个样子怎么了，人不能只看外表，你成绩好，人也善良。”她数着我的优点，仿佛在说服我。

我说：“那被拒绝了怎么办？”

“拒绝就拒绝呗。青春就是要肆意、无所畏惧。”

我在内心冷笑，面上略带犹豫地说道:“要不我试试看。”

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晶亮地看着我：“好期待啊。”

我自然知道她期待什么，她不知道的是，我同样期待着。

随着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往食堂跑去，而我仍坐在教室里，袁媛拉上我说：“你不是说要去表白吗？怎么还坐在这里，快去啊 。”

我对她说：“你先去食堂帮我买一份饭，我想吃喜果果奶茶了，给你带一杯原味的？”

袁媛点头，脚步轻快地去食堂。而我往校外走去，走过操场，那里现在空无一人，在即将出校门的时候，广播里突然响起了声音。

大家驻足抬头望向广播台，里边是一阵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女生们交头接耳，男生们眼神暧昧，我也翘起了唇角。

在老师跑到广播台办公室时，我刚好听到里边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声，呢喃似地叫了一声，“媛媛—— ”如述如叹。

我买了两杯奶茶，脚步变得轻快，走向食堂。路过一条林荫小道，一条肥硕的绿色毛毛虫从花架上掉在地上。

眼见就要一脚踩上，就见它努力扭着圆滚滚的身体往前爬去，我蹲下来，捡起一片树叶，裹住它，然后打开奶茶，小心翼翼将毛毛虫从树叶中倒入了杯中。

我最后在教室二楼的女厕找到袁媛，她坐在马桶上，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见到我的时候，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委屈，“沈秋，怎么办？”

“没关系，日子是自己的，让别人去说吧，而且我们很快就毕业了，谁认识谁呢。”说着，我把奶茶递给她，“别难过了，吃点甜的，治愈心情。”

她接过杯子，和我一起走出厕所，晚自习马上要开始了。

我问她：“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她看向前边走廊上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女生们说：“除了蒋欣园还能是谁，我们学校的广播台不是一直她在负责吗？”

说着恶狠狠地吸了一口奶茶，我看到她嘴唇抿动，像是吃到了什么东西，她咬了两下，才吐出来。

是半条表面浮着奶色的毛毛虫，袁媛惊恐地看着这半条毫无生机的虫子，伸手抠向自己的喉咙，不停地呕吐，一声又一声的呕吐声，将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唤了过来。

我看到女生们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不是怀孕了吧。”

而在蒋欣园身旁，王力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一切。

3

往事一幕幕涌现，最终汇聚成眼前这个来我们公司面试的男人。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张涛，我居然又想起他在床上对我说的话，沉寂的心像火山口涌动的熔浆，蠢蠢欲动，热烈而激荡。

面试结束后，我们互留了号码。

张涛应聘的是网站建设的摄影，我们公司主打女装，需要新增一名摄影师为产品拍照，用作网上宣传图。

当天晚上，他捧着一束鲜花，人模狗样地约我吃饭，说是感谢我这个人力资源领导认可他。

我耸耸肩，笑得意味深长。

认可他？认可他的床上功夫吗？这么多年来，我交过不少男朋友，倒是确实不如体育生。

当年音频广播事件后，袁媛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成为学校同学们讨论的焦点。同时大家好奇音频里边的男生，但令人意外的是，袁媛至始至终保持缄默。

我告诉她，保持沉默，是另一种否认的姿态。如果大家知道那个男生，或者从那个男生口中知道些什么，这件绯闻才真的是盖棺定论。

而张涛呢，想必很庆幸能够在这件事里全身而退。

我望着操场训练的身影，除了那几日发挥失常，体育老师暴躁的声音响彻周边，之后张涛又恢复到以前的水准。

那时，张涛在我的心中，除去不够自律，还是那个有毅力、将来前途不错的男生。 只是在高考前夕，袁媛又去找了张涛。

这一次，让等待许久的王力终于抓到了男主角。

张涛高考失利，最后只上了一所大专学校，而我北上去其他城市上大学。

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2005年的大一假期。高中同学聚会是另一场腥风血雨，我没想到袁媛最后又和王力在一起了，两人亲密如无人，张涛在一边瞧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我留在最后结账后，发现人都走了，只有张涛躺在KTV沙发上。

我扶着他出门，打车时，他说不清家里的地址，我只能带他去旅馆。

把他安置好，我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有一瞬间的微愣。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他带来这里，我明明可以打电话给其他同学询问他家的地址。

当他抓着我的胳膊往怀中带的时候，我知道了，当年一直念念不忘的，如今也在蠢蠢欲动。

就这样躺在他的怀中，睁着眼睛望着奶黄色灯光下的天花板，鼻间传来带着酒精味的呼吸声。

半夜，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我感觉有人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粗粝额的手掌摩挲着我的皮肤，我一动不敢动。

他说：“你醒了吗？”却还未等我答话，翻身而上，他的吻落在我的耳垂、脖颈、胸口， 我感觉我的身体微微发颤。

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沈秋，你喜欢我多久了?”

意乱情迷中，我下意识地回答：“很久——很久——了。”

话语瞬间被他撞散，我攀着他的肩膀，努力想要抬头看清他的表情，却始终被一片阴影挡住。

只是我没想到，这片阴影始终笼罩着我，从那天之后，再不曾散去。

餐厅里，我看着如今快要三十岁的张涛，笑得异常明媚：“你知道我的英文名是ada，那你知道我中文名叫什么吗？”

“我还真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只知道你姓沈，沈经理。”

我轻晃了一下红酒杯，在杯中的酒波中，他的神情局促，像极了当年的少年。

“我叫沈秋。”我轻轻吐露，“没认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