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UCRC 城市八部
“你是张家口人吗？”“不，我是宣化人。”对于外地人而言，这样的回答往往令人困惑：宣化本来就是张家口下辖区，为何非要强调自己是“宣化人”？这一看似矛盾的现象，折射的是一种复杂的城市不认同（urban dis-identification）。作为地方认同（place identity）的逆向表达，城市不认同指涉城市居民对所属行政主体产生的心理疏离现象。“区不认市”即当前中国行政体系下所形成的城市不认同的特殊类型。这一现象的背后，既有历史文化渊源、行政区划变迁等因素，也牵涉经济发展、城市定位、舆论传播以及现实利益格局。
本文作者
梁轩
浙江大学-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新闻传播学专业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
《城市中国》特约观察员（第7期）
“京西第一府”与“骡马市场”
如今的张家口地处京冀晋蒙交界，是河北省下辖地级市，宣化则是隶属于张家口的市辖区。然而，在更久远的历史脉络中，宣化曾对区域的管辖起到重要作用。据考证，宣化的建城史可追溯至战国时期，历代多以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身份存在。明代时，宣化更成为“九边之首”的宣府镇，镇城规模与明西安城相仿，因驻重兵抵御蒙古南下而享有“京西第一府”之名。在吸收京畿农耕文明的过程中，宣化逐步形成了深厚的古城底蕴。
当宣府镇作为军事重镇巍然屹立时，张家口中心城区（下称“张家口”）还只是宣府镇防务体系中的基层堡垒，其军事级别在镇城、路城、卫所城之下。张家口的城市起点始于明宣德年间修筑的张家口堡，因地处长城外商贸要冲而逐渐兴起，清代时更借“张库大道”（张家口—库伦/乌兰巴托）的商贸发展而繁盛，形成皮毛、牲畜、茶叶等大宗交易市场，一度呈现“万马齐聚，骡马成群”的盛景，城市地位随经济发展迅速攀升。1928 年，因商贸而兴的张家口被确立为察哈尔省省会，张宣的政治管辖关系自此发生逆转。
△ 明代宣化（宣府镇城）张家口（张家口堡）空间关系图。
由此可见，历史上的宣化更多地融入农耕文化，城池布局与传统风俗都深受京城影响，具有深厚的古城底蕴，是威震一方的“京西第一府”；而张家口则位于长城沿线，是因牲畜交易兴起的“骡马市场”，带有游牧与商旅文化基因，更接近山西文化。城市起源的不同，深刻影响着城市的文化基因和居民的身份想象——当宣化士绅阶层沉醉于“天子守边”的帝都文化想象时，张家口商帮正在构建“张库大道”的商贸精神。宣化的文化认同源自历史位阶的垂直承袭，而张家口的文化认同则建立在横向商贸网络之上。城市文化基因的差异，在当代转化为微妙的文化资本博弈，通过持续激活"九边冲要属宣府"的历史记忆，宣化人构建起抵抗现代行政隶属关系的文化防御工事，并通过“我是宣化人，不是张家口人”的身份表达重构想象的共同体。在宣化人看来，宣化是“府城”，文化格调高于老宣化人口中作为“牲口市场”和“半坝上”的张家口。这种因历史位阶差异所形成的文化优越感，形成了城市认同与自我认同的持续互动，最终型塑了宣化人对宣化的强认同和对张家口的不认同：“漂泊在外。每每有人问你是哪里人？我都会说是宣化人。不是说张家口人多不好。这是历史底蕴。因为我是一座城的时候，你只是一片荒野。”（宣化吧网友留言）
△ 位于宣化中轴线的三座城楼是宣化历史文化底蕴的体现。
地理上的“两城”，行政上的“一市”
宣化人的骄傲，还与现代宣化的繁盛息息相关。尽管新中国成立后，张家口继续保留其区域政治中心地位，但宣化仍是该区域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在全国重工业布局上，宣化曾占有一席之地，涌现出宣化钢铁、宣化工程、造纸厂、风动厂、钟楼啤酒等知名国企，成为河北乃至华北地区重要的工业中心之一，经济得到迅速发展。2001 年，宣化经济总量高达全市所有区县总和的30%，是张家口地区的经济中心。而彼时的张家口则随着察哈尔省的撤销失去了省会政治地位，曾经所拥有的商贸优势也早已随着外蒙古独立和铁路发展而烟消云散，经济发展动力不足，进而形成某种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相对错位的局面：张家口在行政级别上更高，但在具体产业和经济规模上，尤其是在一些年份里，对宣化的依赖程度相对明显，“小马拉大车”的说法由此出现。
此外，迄今为止，尽管行政上张宣一体，但在地理上两地建成区相距近 30 公里，公交通勤时间在一小时以上，延续了历史上两座独立城市的客观格局。对于不少宣化居民而言，这样的空间距离导致其日常生活与张家口的交集非常有限。更重要的是，在购物、医疗、教育、休闲等方面，张家口并未建立起相较于宣化的显著优势，而距离仅百余公里的北京则更具吸引力。因此，当宣化本地难以满足需求时，宣化人往往选择“进京”（高铁仅 50 分钟）而非“进市”。日常生活圈的缺乏重叠，导致宣化居民对于张家口缺少实质关联的情感与记忆，难以建立足够的地方依恋（place attachment）与地方认同。在宣化人看来，行政意义上的“同城”并未真正反映地理与生活的现实，“宣化是宣化，张家口是张家口”。
△ 位于北京和张家口之间的宣化。
△ 被宣化人誉为“小王府井”的宣化商业步行街。图片来源/网友平和
△ 张家口（主城）与宣化地理两城，行政一市的空间位置关系。在规划中，宣化被置于边缘地位，而张家口主城区的规划空间则大为扩张。
地理“两城”，行政“一市”的现状，使作为地级市政府驻地的张家口在政策对接、资源配置、招商引资、城市规划等方面往往居于主导地位，拥有更大的话语权，而宣化则在诸多方面需要与市区协同，面临“结构性失语”的窘境。2007年，河北省“三年大变样”城镇化战略的启动，张家口充分利用政策利好，城市建设步伐加快，而宣化则相对放缓；2016年，张家口行政区划调整，宣化区与宣化县合并，一些具备产业基础的区域（如沙岭子、东望山等）被划归张家口主城区，而较为贫困或基础薄弱的地区则被留在宣化；2021年，得益于长期以来招商引资倾斜和行政区划调整，张家口经济技术开发区晋升为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而与其同年获批省级开发区的河北宣化经济开发区却发展滞后，新产业难以成形，曾经宣化人引以为傲的重工业也接连遇到国企改革、环保高压等挑战，加之区级财政自主权有限，转型压力凸显。凡此种种，不断强化着舆论场中宣化“被边缘化”的声量。
宣化在行政层面的从属地位，也使其城市形象相对弱化，更多被纳入“以张家口为核心”的主导城市叙事之中，可见性不断降低。在一些宣化人看来，因城市话语权有限，宣化丰富的古城文化资源与“半城葡萄半城钢”的鲜明城市符号正日渐式微。早在1992年，宣化古城就获评河北省历史文化名城。然而，近年来受多重因素影响，一些宝贵的古建筑，如慈禧行宫、张自忠故居等区级文保单位及部分保存完好的四合院群落，均在改造开发中损毁。马宅、清真北寺、文庙等具有重要价值的文物建筑，亦走向衰败亟待修缮。这些不可再生的古建筑消逝，使得这座历史悠久、规模宏大的古城至今仍未能成功晋升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此外，宣化拥有延续千年、极具特色的莲花架葡萄种植传统，并在2013 年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试点”。然而，部分拥有百年老藤的葡萄园（如盆窑、大北街等）却在城市建设和房地产项目开发中被逐渐蚕食，所谓的“半城葡萄半城钢”逐渐名不副实，引发宣化人的痛惜：“过去的宣化：半城葡萄半城钢，钟楼啤酒美名扬；现在的宣化：断了葡萄没了钢，钟楼啤酒改了娘。”（抖音评论）
△ 随着城市建设发展，宣化牛奶葡萄的种植面积日益萎缩。
△ 2013年，曾经火遍晋冀蒙的本土品牌——钟楼啤酒被青岛啤酒收购。
△ 环保压力下，2021年9月28日20点，宣钢高炉开始放散煤气，标志着百年宣钢正式停产。
△ 作为宣化区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文庙长期得不到修缮，如今已被开发商夷为平地。
客观来说，以上提及的宣化发展所面临的问题和遗憾，成因非常复杂，宣化从属于张家口的政治现实只是原因之一，甚至称不上是最重要的原因。张家口在全域统筹时也面临京津冀生态涵养功能区定位、财政约束、整体产业升级和坝上地区脱贫发展的压力，某些政策或资源倾斜也难以顾及到每个区县的具体需求。但对于宣化人而言，切实可感的是曾经居区域领先地位的宣化在不断衰落，而张家口则汇聚了全市资源不断发展。在宣化民众的认知图景中，市-区关系呈现出“代理困境”特征：张家口一方面利用行政上“一市”所带来的财权抽干宣化税收，另一方面又利用地理“两城”之分，将资源集中投入到中心城区，使宣化受制于财权事权不匹配，难以有效推进重点项目，满足民生需求。而这些都与宣化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也因此进一步激发宣化人对张家口的城市不认同，甚至发展为城市厌恶（Inter-city animosity）。“替罪羊机制”（scapegoating）在此时显现，并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不断放大：通过将张家口塑造为万恶之源的"他者"，宣化人得以维护地方认同乃至其母结构自我认同，在宣化发展受阻的现实下延续曾经宣化人身份所带来的自豪感，进而缓解城市衰落所带来的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
值得关注的是，尽管张家口在市级层面汇聚了全市资源，却在整体经济发展上面临不小压力，GDP 常年位于河北省末位。加之张家口坐落于相对狭窄的河谷，其空间扩展也受到一定限制。在社交媒体上，一些本地居民以调侃方式称张家口为“秋叶蓝布城”（取方言“求也拦不成”谐音，意为“什么都做不好”），以此表达对张家口发展瓶颈的无奈。与之相对，坊间传言坐落于宽阔盆地、拥有较大开发潜力的宣化本可“脱离张家口，设立县级市”，但因市级层面出于对自身政治与经济格局的考量而未予放手，致使张家口成为河北省唯一没有县级市的地级市，限制了宣化城市化和经济腾飞，也阻碍了整个张家口地区的发展。也正因如此，在民间常有人感慨：“我们宣化只是被划进张家口，否则早就有另一番天地。”这种对“张家口”经济现实的切割与想象，进一步强化了“区不认市”的心态。部分宣化网友甚至将张家口“拟人化”，形容其为“吃干抹净宣化却难以自立”的“刘阿斗”，来表达对当前发展格局的失望与不满。
△ 夹于两山之间的张家口城区与位于开阔盆地的宣化城区。
唯有赋能，才能认同
如前所述，宣化对张家口“区不认市”的情绪由来已久，并非单一因素导致，而是历史文化差异、地理空间区隔、行政体制设计、经济发展消长等多重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网络平台和社交媒体的兴起则起到了催化作用，将“区不认市”的情绪进一步放大。最初在百度贴吧（宣化吧、心系宣化吧）等社群中，大批宣化网友聚集，一方面表达对古城历史的自豪感，另一方面也对经济停滞、工业衰落以及古城保护进展缓慢提出质疑，进而对张家口市在资源分配与规划上的做法产生不满。随着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抖音、本地微信群等新媒体平台兴起，这种情绪呈放大趋势，甚至在个别场合演变为张宣两地居民的“网络骂战”。有趣的是，随着宣化经济下行和产业空心化，大量年轻人外出工作或定居。网络社群成为他们情感认同的纽带。对张家口的负面评价，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强化了他们对“古城宣化”的认同。身在外地的宣化人更愿意在社交媒体和老乡群里标榜“宣化老乡”“古城情怀”，而对“秋叶蓝布城”的“张家口”标签保持距离乃至排斥，进一步形成情感共同体，构建出“区不认市”的群体意识。
△ 过年期间的装饰反映出宣化人对宣化的强烈认同。
然而，“区不认市”的背后，不仅是一时的口舌之快，更是宣化人在长期面对经济转型与身份冲突时所发出的呐喊，是宣化人热爱家乡的拳拳之情。它所折射的，正是由城市认同延伸到自我认同的“身份政治”，是以自我认同为武器的现实抗争。要真正化解这道“心理鸿沟”，或许需要张家口市借鉴深圳、哈尔滨等地的“强区放权”经验，在制度层面给予宣化更多发展自主权和资源倾斜，在财政、审批、招商等关键领域进一步下放权限，把古城特色与工业转型纳入更高层级的城市发展战略，为古城保护、产业升级、公共服务等提供资金保障，赋予宣化与中心城区平等地位。同时，在文化与舆论层面，亦有必要重新审视宣化的历史价值与现实贡献，使其在全市发展战略中担任更清晰、重要的角色，形成“张宣双核驱动”的城市叙事。唯有如此，宣化的历史文化与产业基础方能得到有效传承和升级，并在情感与身份认同上逐步消弭对“张家口”身份的排斥。毕竟，在区域整体发展仍显滞后的背景下，唯有携手合作，才能为张家口市域以及宣化这座古城共同开创更加美好的未来。
撰文/梁轩
编辑/崔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