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杨川
整理∶白杨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
但是那年我爸硬是没有在村里报上名。
即便是后来报上了也是名落孙山。
和他一起长大的二姑都报上了，二姑当年可比他低了三届哩。
我爸是67年毕业的高中生，那时候属于老三届，说起来还是货真价实的高材生。
无奈何就是没报上。
主要是啥吧！
跟我爷爷有点关系。
当然奶奶也逃不了干系。
爷爷其实年轻时候干过革命，只不过性子倔，说话直，有时候明明他是好心，但是表达起来的意思就是那么别扭，容易让人误解。
他说话根本不会软言软语，永远都是硬邦邦的，为此就经常得罪人。
这种情况下，爷爷自然在村里不得人心，无形中惹下了不少人。
于是，到最后评成分的时候，他就被划成了富农，理由是家里有几亩地。
爷爷又不是心眼宽的人，自尊心强。
一时之间想不开，就趁着夜深人静寻了短见。
而我奶奶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大嗓门 ，母夜叉。
自从爷爷走后，她带着姑姑和我爸，娘仨个相依为命，孤苦度日。
俗话说∶女子本弱，但是为母则刚。
失去了依靠的奶奶，变得更加不好惹了。
故意把自己塑造成乡野恶妇的形象，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她都不愿意和人好好沟通。
仿佛变成了浑身长满利刺的刺猬，逢人就扎。
一时间村里人看见他们娘仨个都害怕，唯恐躲避不及。
我爸是从外村同学的口中得知要恢复高考的，和同学们挑灯夜战很是努力了一段时间，一门心思盼着自己能考上大学，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但是报名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
村里的大小干部都被奶奶给得罪遍了，无人敢搭他家的茬。
任凭我爸磨破嘴皮子，求爷爷告奶奶的到处求人，说好话，硬是没人敢揽活，大家都担心稍有不慎再被奶奶赖上可咋办?
爸爸最终是没有在村里报上名。
后来他的同学想了个办法。
拉着我爸去公社报名。
两个人年轻人几经折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底是都报上了名，有了参加77年高考的资格。
剩下半个月的时间，只管拼命复习就行了。
那段时间，听我爸说他简直都学疯了。
吃饭，走路，上厕所都在背书。
12月份，两个人如愿参加了高考。
爸爸挺有自信，觉得自己考的不错，肯定能考到自己理想的大学。
考试完就进入填志愿和政审环节。
志愿我爸报的是河师大。
他也不敢报的太高，而且对其他学校也不了解，只觉得师大在当时就是最好的学校，以后毕业了如果能当个老师，安安稳稳吃碗公家饭就很不错了。
不过按我爸平日的成绩，上河师大那是稳稳妥妥。
他们一起参加考试的有三个人，爸爸和他的同学，还有一个就是我二姑。
二姑不是亲的，是我爷爷出了五服的侄女，性格泼辣，跟个假小子一样风风火火。
二姑和我爸一样，都报的河师大。
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了。
我爸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没录上。
他那个同学是因为报的太高了，直接报北大，所以落选了。
第一年恢复高考，大家都很懵，看不到成绩，找不到原因。
就这样我爸一脸蒙圈地回到了家，心里失落极了，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在家里浑浑噩噩躺了一周。
奶奶着急了，担心再这样下去，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就真废了。
于是奶奶让大姑帮我爸准备了些干粮，拿了两双新布鞋，从墙缝里找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说∶要不你去内蒙吧！你爹有个朋友在内蒙的兵团里，好像还是个什么干部，你按照这个地址去找找，说不定到那边会有啥好机遇呢！
奶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呵！
否则按她的性子，把我爸宠得命根子一样，肯定是不舍得让他一个人去内蒙的，那边多冷啊！而且又是大冬天。
爸爸走的时候，奶奶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还用爷爷保存的绵羊皮给他做了件坎肩。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奶奶恨不得把所有保暖的衣服都给我爸带上。
爸爸是和他那同学一起去的。
两个人都没考上大学，正好做个伴，一路出发去内蒙寻找机会。
两个人兜里的钱不多。
一路上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坐一段火车再搭一段不要钱的便车，好多时候还是问了大概的路线，用两条腿步行丈量的。
就那么走走停停，到内蒙地界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大雪纷飞，好多地方根本没有可走的道路。
我爸他们好不容易按地址寻到了一个小镇，叫什么旗的。
到哪儿后问了不少人，人家告诉他们，要想去那个兵团，还得走十几里的雪路，没有车，只能步行。
同行的朋友看着天色已晚，实在是不想走了，就和我爸商量∶文革，要不咱们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吧！在这个旗里找地方住下，随便将就一晚上，明天一早再走。
我爸摸摸空空的干粮袋子。
出来那么多天，家里准备的干粮早就吃完了。
住店还得花钱。
倒不如再坚持一下，也就是十几里的路程，赶到目地地，找到要找的熟人，哪怕是躺下来休息，心里总也踏实不是。
同伴拗不过我爸，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前行。
风雪夜，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北方的天气冷得刺骨。
两人把所有能保暖的衣服统统捂在身上，一路走一路蹦跳着，只怕坐下来就会把自己冻僵了。
下午四五点走的。
就在晚上十点多，差不多快要到达的时候。
爸爸发现前面的雪地里躺着一个人。
大地一片雪白，那抹黑色在地上特别显眼。
走进一看，是个壮实的男人，虽然身上冻得冰凉，但是鼻息间似乎还有点点气息，若有似无的。
不知道到底是死是活。
爸爸的同伴很害怕。
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晚上的连个活人影子都见不着，突然有这么个男人躺在地上，多吓人啊！
他拉着我爸就走，说∶咱还是赶紧走吧！这深更半夜的，可别给自己招事了，万一有诈呢。
爸爸想想也是，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自身安全最重要。
于是，两个人一阵疾行。
瞬间就甩那地上的男人一大截。
走了一会，向后看看，没人，根本就没有人追过来。
莫不是自己多想了?
那个人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这么冷的天气，他躺在雪地里，冻也得冻硬了。
爸爸想再回去看看，万一那人还有救呢？
可是，同伴不愿意再回去。
我爸只好和他商量∶要不你就站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返回去看看，如果半小时后我没回来，你就赶紧往前走，按地址去找我那熟人。
还把手里的纸条也给了同伴。
后来我爸果真又返了回去。
现在回忆起来，也许真的是老天安排，在那种特殊情况下，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呢！
竟然在陌生的地方，大雪夜返回去救人。
他也没管是死是活，过去后就把那个男人背了起来，还把自己的羊毛坎肩捂在人家身上。
雪太大，背着人根本走不动，深一脚浅一脚的。
不过幸好是爸爸的同伴聪明，他提前拿着地址去找到了我爷爷的朋友，那个兵团干部。
那边听说有人出事，也特别热心，当即骑马过来，把我爸他们带了回去。
几个人在兵团住了两天，用雪狠搓身体。
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缓了过来，对我爸是千恩万谢。
他说他是山西人，和亲戚一起到内蒙做老客，也就是做生意的，趁着管理不严，悄悄做点奶制品的生意。
那天晚上是在朋友家多喝了几杯老白干，有些发晕，在回旗里的路上就躺了过去。
所幸的是遇到了我爸爸他们。
否则就那么在冰天雪地中躺着，恐怕早已经没命了！
为了表示对救命恩人的感谢，他一定要邀请爸爸去他们老家做客，正好还可以赶上过新年。
刚开始爸爸不愿意去。
不过有一句话无意间打动了他。
其中有好几次，那老客都半开玩笑地说∶我看见你感觉好亲切啊！很像我姨夫，真的，在山西你不会还有个大哥吧！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鼻子和眼睛一模一样。
爸爸心里一禀。
奶奶早就告诉过他，说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年我大姑才六岁，爷爷张罗盖土坯房，正要上梁的时候，家里来了母子仨人，衣衫褴楼，跟叫化子一样。
中年妇女怀中抱着个小婴儿，手里牵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
说那男孩是她的娘家侄子，怀里抱的才是她亲生的孩子。
侄子的父亲去世，妈妈也走了，她是领着孩子去山西找亲妈的。
三个人从河南的最南边走到了最西边。
一路奔波，实在是走不动了，又累又饿，才到我奶奶家讨口吃的。
爷爷奶奶给她们端了热汤面，又让三人在家休息了一晚上。
那女人许是看爷爷奶奶不像坏人。
跪下来恳请他们帮忙照看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怀中的小婴儿。
说∶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看几天孩子？等我把侄子送到山西以后，返回来的时候再来接儿子，孩子实在是太小，跟着也遭罪。
奶奶刀子嘴豆腐心。
没怎么推辞，就把这事应了下来。
这个小婴儿就是我爸爸。
爷爷奶奶一养就是二十几年，起初还盼着他的亲妈来接他，后来时间久了，有了感情，他俩反倒不舍得让儿子走了。
提心吊胆过了那么多年，到底是没有人来接我爸。
还是我爷爷去世以后，奶奶才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爸爸此后就挺好奇的。
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亲生的父母为什么没来找他呢？
于是他就决定同这老客回他的老家山西一趟，难不成这世界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和他长得像的山西人不会……
一行人又从内蒙出发。
最终见到了老客的姨父，在当地的人武部工作。
说起来对方也是泪流满面，说∶当年姑姑带着我来山西找我亲妈，把一岁多的表弟抛下了，到了山西后才发现我妈早已经改嫁，舅舅们也不愿意收留，姑姑只好又带着我往回赶，可是积劳成疾，没出山西，姑姑就生病去世了。
原来老客的姨夫还真就是我爸爸的亲表哥，我的亲表叔。
他成了孤儿后被一对老红军夫妇收养了，这才有了后面幸福的生活。
确认我爸就是他亲表弟后，表叔再也忍不住了，两兄弟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他说当年他已经记事了，要不是因为他，姑姑也不会去世，表弟也不会受那么大的苦，这件事压在他心里好多年，其实他和家人一直在默默地寻找我爸。
真没想到。
多年以后，两个表兄弟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表叔带着我爸去祭拜了我亲奶奶的坟茔。
此后在他的帮助下，我爸重新报考，全力复习。
第二年夏天，也就是78年夏天，最终考上了公安大学，随后参加工作，一直在公安系统奋战到退休。
我爸说没有表叔就没有他的今天。
表叔说没有自己的姑姑，也不会有他的今天。
按我的理解就是，如果爸爸没有善心，当天晚上不救助于那个老客，可能后面就不会有亲人相见，更不会有我们全家如今的美好生活了。
所以，人啊！还是要尽可能的行善，多多帮助别人。
有时候，你看似帮助别人，实际上也是在救援自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