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张焕新
整理/温暖的时光
2010年10月,我从新疆喀什市交通局退休,现定居在新疆喀什市,老家原是江苏省碾庄乡(九十年代后划成镇),想想我的身世和我当兵入伍后的经历,心情感慨万千。
从我1950年(准确的月日记不得了)出生,到1968年10月离家去部队,这段时间,生活对我来说特别艰苦,感到能活下来算是很幸运的了。
而从1968年入伍后直到现在,虽然我入伍后在南疆昆仑山和西藏阿里边防高原当兵那段时间,部队条件非常艰苦,但总的来说,我感到生活非常满足和幸福。
我很少向人提及我的身世。“爸爸”、“妈妈”或“爹”、“娘”这个称呼,对一般人来说应该是很普通、很平常的字眼,但对我来说却非常陌生!
试想,谁没有父母呢?人的一生中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或见面的机会应该是最多的吧,常叫声“爹娘”也最平常不过的吧?
但对我来讲,能叫声“爹娘”却很奢侈,因为没有那个机会!小时候看到别的小孩家里都有亲爹亲娘,天天幸福依赖地叫着,我常哭得很伤心!觉得自己先没爹后没娘很奇怪,委屈又不公平。
听我家大伯说,1956年8月,在我6岁多的时候(现在我回忆那时的事有点模糊),我父亲在我们家乡农村的小南山,给生产队改造扩建社屋打石头,在一个被掏得很深的小山谷中,和生产队的4名社员,用大铁锤和钢钎在山坡上撬石头。
也不知什么原因,可能他们打石头那个坡底的上山坡有平时松动的大石头吧,坡底下在撬石上,而小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受震动滚落下来,砸到了我父亲的头,和另一名工友的脚。
那名工友腿骨折了,但命保住了,而我父亲头上有个小碗口大的洞,头上的血很旺,汩汩往外流,眨眼工夫父亲就死了。
生产队赔了父亲一口棺材,给家里100多斤没去皮的稻米,草草把父亲下葬了,以后再也没人过问过我们家的事。
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整日以泪洗面,没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本来娘身体就弱,又长期有胃病,父亲死后,他更是吃不下去饭,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我和娘相依为命,但娘总是走不出父亲突然离世的阴影,整日目光呆滞,有时在堂屋里能傻傻地坐上一整天,后来慢慢得了比较严重的抑郁症(那时不知道什么叫抑郁症,大伯说我娘得了傻病)。
父亲死后不到3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太阳刚落山,天马上要暗下来,娘哄我说她要到村西头的大队小商店去买盐,去去就来,让我和邻家小孩子一起玩去。
没想到,娘偷偷跑到村西头不远处的一片很深的大汪塘边,瞅着四周没人,便一头扎了进去,而我和小伙伴玩累后回家没见着娘,却傻傻地坐在烧火做饭的东屋柴草里睡着了,直到半夜憋尿醒来找不到娘,在黑屋子里吓得嚎啕大哭,才惊动了大伯过来。
大伯过来没见着娘,我说娘去商店买盐去一直没回,大伯联想到娘天天念叨着说“活着有什么用?”,感到大势不好,赶紧喊人四下寻找!
屋后墙角、生产队社舍后的小树林、庄稼地、村后大片的芦苇荡,甚至村头的一口老井里都找遍了,连我娘的影子都没见,还一度怀疑我娘被坏人拐跑了!
娘跳下的大汪塘边,当夜大伯带着人也找过,但一是天黑,二是汪塘很深,面积又大,塘中又有一些水草浮萍,根本看不清,没想到娘正是跳进了汪塘里淹死沉下去的。
一帮众人折腾到下半夜也没找到我娘,累得只好散伙回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娘的尸体从水底漂浮上来,大伯他们才发现,打涝上来,娘早已断了气,夏天天气闷热,娘的脸被水浸泡一夜,浮肿得都认不出样子了……
我彻底成了孤儿,大伯可怜我,便和大娘商量要收养我。
大伯当时已生了3个女儿,但一直很想要个男孩,但大娘生下第三个丫头后,便一直再也没怀上孩子,大伯说大娘雨天牵牛入棚摔倒后流过产,身体虚弱,很难再怀上孩子。
大娘平时为人强势,妒忌心强又非常自私,常为生活中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和邻人亲朋争吵,骂出的脏话很是难听,口碑不太好。
大伯为人老实,左手又有点残疾,不能干重活,什么事都看大娘的脸色,大娘经常数落大伯太老实没用!
那个年代,农村人很封建,最怕家中不生男丁,怕别人耻笑续不上香火,甚至吵架时被咒“断子绝孙”。
我幸好是男孩,大娘很不情愿、勉强收养了我。
但大娘压根不把我当自家孩子看待,吃饭时,大娘给我限量,怕我多吃,不让我自己添饭,桌上的菜盘子也放得离我很远,最后干脆给我分桌,每次吃饭,都让我单独在另外一个木椅子当的桌子上去吃,饭也盛得很少。
小时候,在大娘家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还常听大娘的数落,最难听的是说我是个“灾星”,先克死了爹、后克死了娘,听到这话,我很伤心又害怕,不明白娘生下了我,我自己难道真是个“怪物”?
由于长期吃不饱饭饿肚子,我身材瘦弱,营养不良,一干点偏重的活就头晕。有次去湖里打猪草,背的鲜草太多太重,刚背起来便晕倒在地昏了过去。
不知哪家小孩放的牛,可能贪玩没看好牛,一头黄牛跑过来吃压在我背上的鲜草,草快被牛吃了一半,背上便没有了重力压身,我才侥幸醒过来,是牛救了我,但也害了我,回家后,大娘说我偷懒贪玩,打的猪草太少,第一次用巴掌狠劲扇了我的脸,我哭着去湖地里找娘的坟,找了半天,也没搞清是哪一座是爹娘合葬的坟,吓得又跑了回来。
因为埋我爹娘坟的地方是一片“乱人岗”,听说以前打淮海战役时,这里埋过好多战死的国民党的兵,后一直是一片荒地和乱坟,也不知爹娘的先人为什么也埋在这里,高高低低的土丘坟上长满了荒草,一片衰草连天的凄凉景象,只有村里老人能较准确认清自己家的祖坟。
大娘看我干活不行,便让大伯买了两只羊让我到湖地边挖野菜、打猪草、边放羊,我受委屈想娘的时候,不敢在家里抹眼泪,便牵着羊到那片埋娘的乱坟岗周边游荡,这里坟头很多,平时很少有人过来,四周的田野很空旷寂静。
只有一种叫“叫天子”的小鸟,个头很小,体态轻盈,但生性活泼,总是不知疲倦地连续短促“啾啾”地鸣叫着,边叫边勇敢地一直往天上钻飞,上升到一定高度又急刹车地停下,迅速调转身子,头向地面扎去。
当它快接近地面时,又快速地掉转身子,在空中划了个长长的弧线,叫着又向天上钻飞去,一遍遍重复着开始飞向天上时的动作,很像一架勇猛的战斗机!
我总是傻呆地站着望向天空,追寻着那只小鸟,太羡慕它的自由,心想自己能像那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一样多快乐!
虽然找不到爹娘的坟,但我在那片荒地里徘徊,纵情地流着眼泪,嘴里喃喃自语,好像在给娘诉说委屈,也埋怨娘为什么要这样突然去死,撇下我不管?但又能理解娘的苦和无奈,感到娘能听见我想说的话,并会安慰我,我心里好受多了,也不担心别人看我笑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在我快9岁的时候,大伯要我去大队上小学去,但遭到了大娘的反对,她认为我上学了就会耽误干活,白吃干饭。
大伯说,孩子慢慢长大了,不识点字将来一点出息都没有,媳妇都讨不上,在家里负担不是更重吗?
好劝歹劝,大娘才勉强同意,并说等上几天小学、能识几个字后,就得下学回家干农活挣工分。
上小学一年级时,教语文的是大队廖支书的老婆,叫赵红梅老师,她也是我们的班主任。
有一天上课,她拿着一本《雷锋的故事》,按花名册抽点同学们一段一段轮流着读。
当轮到我读的那几段内容,恰巧介绍的是生在旧社会的苦孩子雷锋的家身,他很小的时候,爹娘先后都死了,孤苦伶仃的,和我有点相似,我哭着读不下去了!
现在还记得书上说:在雷锋很小的时候,他的祖父雷新庭、父亲雷明亮、母亲张元满以及哥哥雷正德相继离世,而他的弟弟也因饥饿而死在家中。
年仅7岁的雷锋从此成为孤儿,在六叔公和六叔奶奶的照顾下,雷锋艰难地生存下来。
后来雷锋参了军,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所以,我在心里也幼稚地暗暗下定决心,等我长大了,也要像雷锋那样到部队参军去!
在我上3年级时,大娘奇迹般地又生了个男孩,当时大伯为了要儿子,经常去找住在小周庄的一个所谓的“神医”那里,抓中药给大娘煮着服用,没想到真灵验了,大娘不仅怀孕又生了一个孩子,而且是做梦都想生的男丁。
大伯高兴坏了,但却更苦了我,他们有了自己的后代血脉,彻底抛弃了我,学也上不成了,小学三年级刚上完便下学回家劳动挣公分。
忍辱负重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1968年,我刚满18岁,便报名去邳县体检当兵,急着想离开让我伤心的家。
在邳县武装部大院,由于我身体瘦弱,跑了几圈,就有点头晕,跑步姿势差,第一波目测关就把我刷了下来。
我当兵心切,在绝望中壮着胆子找到了来接兵的一位连长,把我想当兵的强烈愿意和悲惨的身世向连长诉说。
这位善良好心的连长,听着听着就越来越对我产生了好奇,我把我的身世讲到一半时,连长竟也同情的流下了眼泪。
他很吃惊,自言自语地说道:昨们新中国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这又不是旧社会,怎么还有这么可怜的孩子?
他沉默了半天,给另一个接兵排长说,如果这个小伙子身体上没有太大的毛病,这个兵我接定了!出了事我负责。
后来,除了我体重偏轻外,身体其它方面没有大的问题,但够条件的人很多,参军名额非常紧张,在这位接兵连长的特殊关心帮助下,我非常幸运地验上了兵。
多少年后,我也再没有遇到过这位好心的连长,那时思想不成熟,傻儿巴几的我,夜深人静时,除了想我的过往,想我的爹娘,也常常想起那位连长,他是我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位贵人,没有他我没有机会到部队来当兵。
也许我大伯、大娘说对了,我这个人从生下来便是天生的命苦、命穷,是到人间来吃苦受罪的。
入伍后,我坐上新兵统一从徐州发出的绿皮火车,大约走了3天4夜,火车在最终在乌鲁木齐车站停了下来,这才知道是来新疆当兵。
那时,新疆对我来说非常陌生和遥远,只在老家说书的乡下艺人讲的故事里听说过,古代有人犯罪,不够立决斩的,皇上要把他发配到边疆,这个边疆在我脑子里就是指新疆。
说明新疆偏远且环境艰苦,但除了新奇,在我脑子里什么苦和难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了,在家里我早磨练出来了,我一点都不怕苦,只要能离开那个让我伤心的家,让我到哪里去都行,我当时甚至想到了平时在老家大队看电影里的画面,拿着枪上战场去冲锋打敌人,非常威风,牺牲了也光荣。
没想到,乌鲁木齐还不是当兵的最终目的地,在一个叫乌拉泊的兵站吃了一顿饭,短暂停留后,坐军用运输车又往南疆方向转运。
最后拉到了喀什军分区的一个新兵连队,新兵训练3个月后,便又分到新藏线上很远的甜水海兵站,去换下山上的老兵。
那个甜水海兵站可是远!
坐运输车从叶城零公里开始,先往三十里营房方向走,要经过库地、麻扎和黑卡子3个达坂?。
海拔从1300米陡然升高,从库地达坂开始,海拔升的更快、更高,到三十里营房海拨要升到3700多米?。
一直沿着219国道前行,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新藏G219国道,号称世界最难走的公路,全程基本上都是绕行于高山之间,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都是铁灰色的高山,上面寸草不生,给人带来很重的压迫感。
G219国道全程2100多公里,平均海拔在4500米,走过的老兵形容这条路是身体在地狱,眼睛在天堂。
“库地达坂险,犹似鬼门关,麻扎达坂尖,陡升五千三,黑长达坂旋九十九道弯,界山达坂弯伸手可摸天”,
高耸入云的山峰,一眼望不到顶的雪山,任意一个角度望去,都是其他任何地方难以看见的人间险境。
人员车辆好不容易到达了三十里营房。我身体本来瘦弱,抵抗力差,初次上山,我便领教了高山反应的滋味,一路上我气喘、头晕、呕吐、嘴唇乌紫,到了兵站,我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被老兵搀扶着到站里吸氧,慢慢才缓过神来。
在兵站休整了一晚上后,吃过早饭,车辆补充油料后,继续沿着新藏线一路向南,向甜水海兵站进发。
翻越4600多米的康西瓦、奇台达坂,才能看到屹立于喀喇昆仑之巅的甜水海兵站。
天路遥远,天边有家,我要去的甜水海兵站就在那里!
在这条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云端“天路”上,镶嵌着一座特殊的军营,常年担负过往部队的接待保障任务。
这里四周雪峰林立,一望无际的荒原戈壁。这里是真正的无人之境,在空旷荒凉的大地之上,只有一条笔直的沙土公路从眼前划过,向无尽的远方延伸。
这里不是高原劲旅,却为高原劲旅驰骋昆仑营造港湾,保驾护航;这里不是雪山哨卡,却和雪山哨卡一样抗击高寒缺氧,戍守边关,这就是甜水海兵站。
甜水海兵站,这里海拔4890米,是人民解放军海拔最高、气候最恶劣、条件最艰苦的兵站。
兵站位于永冻层上,四周是连绵不断的山峦,一年四季大风不断,强烈的高山反应使人难以忍受。
站名虽然叫做甜水海兵站,但实际上,这里没有海,也没有甜水,驻守在这里的官兵需要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取水,官兵最期盼的是这里能有甜水,因此取名为甜水海。
取名“甜水海”,老兵告诉我这个名字只是人们对个地方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风吹沙石跑,地上不长草,晚上睡不着”是驻扎在甜水海兵站的老兵最真实的感受。
这里的空气含氧量仅为平原的40%,初来甜水海兵站,这里高原温差变化大,紫外线照射强烈,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高原反应,白天勉强吃下的饭食,到了傍晚都吐了出来;夜里头痛欲裂,难以入眠……
说起“甜水海”这个名字的来历,曾有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站里有位老兵,因突发肺水肿到了弥留之际,他紧紧拉着老站长的手说,“我想喝口甜水”,说完,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后来,“甜水海”这个名字便成为一茬茬官兵心中对美好的憧憬,是历代官兵最美好的精神寄托
我分到的这个兵站,共有14名官兵,兵站没有固定的电力供应,但有一台柴油发电机和一台4千瓦的小型汽油发电机,油料是有供应标准的,也仅仅能够保证每天晚上2个小时的照明。
兵站的主要任务是为过往官兵临时保障食宿,我们这些兵在这里,一是站岗执勤,二是做饭整理床铺,为过往官兵临时住留提供好服务。
平时接待过往官兵基本上就是高压锅煮一大锅面条,往里放几个军用罐头,配点辣椒酱和醋就行了。
官兵们能在这里吃上一口热饭,喝上热水就感到十分满足了。他们知道新藏线上的条件艰苦,但是艰苦的条件也没有改变他们为国守边的信心。
这里海拔5080米,是全军海拔最高的兵站,四周雪峰林立,一茬茬兵站官兵坚守在这里,为过往战友送上温暖。
甜水海不仅没有甜水,连人喝的水都没有。从建站那天起,兵站所有生活用水,都要到几十公里外的“死人沟”泉水湖去拉,来回一趟至少几个小时,如果到了冬季,还得破冰取水。
由于这里的高原条件特别艰苦,驻守时间长了,对人的健康危害巨大,所以一般这里的兵,山上和山下每年都要换岗,最多在这值守1到2年。
但我一呆就是3年多,因为第一年换岗时,站长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说我什么苦没吃过,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艰苦环境,而且当时上级有个重要的决定,从那年5月份开始,要在距我们甜水海兵站5公路处,一个叫“死人沟”的地方没一个保障点。
因为“死人沟”处在红柳滩和多玛两个兵站中间,为了延伸服务,兵站决定在沟里建一个保障点,解决过往部队吃饭的问题,我就主动报名去那个更艰苦的地方,而不打算下山去。
驻守甜水海,冬季吃水难问题,是兵站官兵的一桩“头疼事”。兵站生活用水,都要去几十公里外的泉水湖拉,来回一趟6个多小时。
我刚来兵站不久的3月初,一天晚上,站里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说第二天中午,有200多名官兵上阿里高原经过兵站,要做好饮食保障任务。
深夜,班长决定带领我和几名新战友去泉水湖取水。
拉水车跑了3个多小时才到湖边,寒风凌厉,湖面结冰,我们用十字镐凿开冰窟窿。当我们开始抽水时,水泵却被冻“趴窝”了。
修理水泵,用暖风机烘烤水管……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被水浸湿的作训服很快冻成冰坨,直到下半夜,水车才被装满。
返营途中,一向“听话”的水车又抛锚了。
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班长和驾驶员一起检修发动机。汽车再次启动,一路颠簸中,受了些风寒的新兵林江川因为突发高原反应,晕倒了。
“兄弟,别睡!”班长抱着嘴唇发紫的林江川,心急如焚。
车走了3个多小时,终于安全返回兵站,停下,大家七手八脚把林江川抬回宿舍,帮他吸上氧气,用两床棉被给他保暖,赶紧烧开水,用暖水袋温暖他的双脚……半个小时后,他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在甜水海兵站,一次小小的伤风感冒,如果不及时救治,缓解症状,极有可能就会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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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8月的一天中午,有一辆军用吉普车经过我们在“死人沟”设的保障点的沙石路前,听到汽车声,我就从帐篷里跑出来。
从小车上下来了司机,还有两位军人干部,一看他们身上背着的照相机,凭我的经验就知道,又是军区机关或山下部队政治机关搞新闻采访的记者。
我就上前敬了军礼,主动问他们要到哪里去?司机说,两位干部是《解放军报》驻军区站记者,他们是早上从昆仑山上的红柳滩出发,驱车前往阿里赶,要去西藏阿里的普兰,采访那里边防部队和哨所的官兵。
走到这里,才发现路旁我们这路边有一顶帐篷,上面写着“服务保障点”几个字,他们往年也从这里经过,这是第一次发现这里增设了一个保障点。
我赶忙说:“这是我们甜水海兵站,根据上级的通知指示新开设的一个保障点,就是为了弥补红柳滩兵站和多玛兵站两站之间保障的不足,算是延伸服务。”
一名身材魁梧高大,说话有点山东口音的中年军官,微笑打量着我,并两手叉着腰,又伸了伸腰,好像之前在空间不大的吉普车里坐得太久、颠簸太难受的样子。
他环顾四周,荒无人烟,寸草不生,问我:“这地方叫啥名字,咋这么荒凉?”
我说:“这里叫死人沟,离叶城有665公里,离狮泉河有300多公里,离我们甜水海兵站5公里。”
也许我好久没跟山下的人说话了,见到他们感到格外亲切,不知不觉话特别多。
我说我入伍新训后就来到昆仑山甜水海兵站,一直没下过山,一年多后我就到这个保障点来了,每天的工作是到一公里远的泉眼挑水,再烧开水、做饭。
我说我最高兴的是看到过往的汽车兵吃上我做的可口饭菜。
他又问:“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害怕不害怕?”
我说:“开始有点怕。刚上来时,老兵告诉我,死人沟原来叫泉水沟,过去从新疆到阿里的驼队经过这里时,经常有人和骆驼死在这儿,死的多了,后人就给这里改名叫死人沟。你没看见这里到处是骨头和一群群见人都不飞的乌鸦吗?晚上这里到处闪着磷火,狼也围着帐篷嚎叫,真让人头皮发麻。刚上来那阵,每晚我都用被子把头包得紧紧的,后来,我知道帐篷扎得牢,狼进不来,慢慢也就不害怕了。”
他收起笑容又说:“你小小的年纪,真不简单!”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没听汽车兵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红柳滩到多玛!’红柳滩到多玛全长360公里,海拔高,路况差,高山反应大。死人沟处在红柳滩和多玛两站中间。为了延伸服务,兵站决定在沟里建一个保障点,解决过往部队吃饭的问题。当时我在兵站战士中算是上山时间最长的一个,算是老兵了,有困难老兵不上谁上?我就找领导主动要求来到了这里。”
他又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工作累不累?”
我说:“习惯了。你别看我现在挺清闲,等车队过来,我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有时,几十、上百人的车队一到,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就得烧饭,饭菜还得按照兵站的标准去做,保证让大家吃得满意。”
他问:“你当兵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说:“刚入伍时,我想在部队学一门技术。来到昆仑山,耳闻目睹了边防军人的事迹后,我的想法是好好工作,争取被评为‘昆仑卫士’,挂上奖章。上山后,我一直在甜水海和死人沟呆着,昆仑山上好多地方都没去过,我真想去一趟神仙湾哨卡!”
末了,我又大胆地问道:“你能不能给我照张相?我上山以来,还没照过相;有了照片,将来我下了山,可以拿着着照片自豪地对周围的人讲,我曾经在昆仑山上当过兵,不信,有照片为证。”
由于激动,这时我才知道我只顾说话,忘记给他们做饭了,我就赶紧回到帐篷给他们准备饭去了。
不一会儿,米饭、四菜一汤就端到了桌上。他们喊我过来一起吃,我说:“不饿,我只是想坐在你们车上听听歌,行么?”
司机连忙走出帐篷,打开车门和收录机。这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瞒你说,我好久没有听歌曲了,挺想的!”
饭后,他们和我告别,当那位记者从倒车镜中看见那顶帐篷和仍在挥手的我时,我能感到他两眼有点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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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我才知道,这位解放军报的王记者,在《解放军报》的头版头条,发表了一篇专门写我的文章,题目叫《泉水沟里一个兵》。
后来我因此被破格提了干,提干后接着又到了更远更艰苦的、距离甜水海兵站近500公里的阿里地区狮泉河兵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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