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动物摄影家奚志农是中国最早的寻树者,他发起“中国巨树”科考项目,在广袤的藏东南、喜马拉雅山脉地区,找到了中国目前有记录的最高树。

何为巨树?
科学发现:在树体的蒸腾作用、虹吸效应等综合因素下,70米是树的吸水力的瓶颈,把绝大多数树的树高挡在此阈值下。因此在植物学领域,学者们把高度70米以上的树称为巨树(Giant Tree)。北美洲西海岸红杉“亥伯龙神”,目前高116.1米,为已知的全球最高巨树。
纵观全球巨树群落分布,北美洲西海岸、东南亚加里曼丹岛(婆罗洲)、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巴西亚马孙河上游地区及中国藏东南与滇西北,为世界级巨树分布密集地。
中国最高的树,按科学概率推算,即藏在藏东南、滇西北的密林里。

巨树科考,“王冠上的王冠”
巨树需要良好的水热条件,此为根本。巨树生长的区域,首先年降水量多在700毫米甚至1000毫米以上,伴随降雨及水汽蒸腾,可形成雨雾森林条件。其次有合适温度,气候温和而不极端,海拔适中、不宜过高,才有长出巨树的可能。据统计,巨树多出现在海拔500—2800米处。此外,“V”或“U”形山谷能构成无风、小风的小环境因素,与湿度形成变量同生体,对巨树长成有保护作用。
另外也有树种限制因素:与树本身基因或类型有关。裸子植物中,柏、杉、松的一些树种很有优势。桉树、龙脑香科等细分种类亦有“长高基因”,目前全球最高树种前20名的排名清单里,有北美红杉、巨杉、台湾杉、黄果冷杉、乔松等裸子植物,也有桉树、檀树等被子植物。今天,中国西藏波密的“藏南柏木Ⅰ号”(活体高度101.2米)则跻身全球第二高树种。
巨树的长成也需要“远离”人类:处于荒僻无人的环境,能逃避来自人类文明或开发进程的戕伐。进入工业文明以来,人类砍掉了全球至少98%的巨树。当然也有其他随机因素:巨树的长成也要求树体在生命历程中未遭受雷击、病虫害等其他“坏运气”型因素影响。
巨树形成的森林往往郁闭度很高。于生长在这里的巨树树种而言,要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竞争到足够的阳光,须在种子萌发后的短短几年里极速长高,尽快抵达甚至穿越森林的林冠层。这是一场树木演化的“军备竞赛”。

台湾杉等身照。(图/野性中国)
这即为巨树的生物学机制。
台湾杉、大黄果冷杉及藏南柏木等,往往都为顶层树种,作为原始森林的巨人,其树冠都远远超过森林平均树冠顶部高度。合适的气候条件下,它们在幼年、青年时期快速发育,速长速高,超越并傲视其他植物。
巨树是原始森林的标志。植物类别越多,生物多样性越强,森林的生态平衡就越有保障,可应对自然界的泥石流、雷电、自然火灾、病虫害等。同时,树木平均生长高度越高的原始森林,也更具生物多样性。其内在生物规律为:树木的生长、生存、发育,也遵循进化论或“博弈论”。在具备丰富的降水、适宜的温度、无风、土壤富有等资源条件下,生物的驱动驱使彼此要有竞争,才能比“邻居”获得更多的营养、阳光、水分。
在一片完整的原始森林中,若有更多巨树群落生长,在垂直空间造荫、影响阳光分配等,就能与这一区域的阳光利用率形成良性互动,使该环境的生产力更加丰富,更适宜不同种类的树木竞争,并以不同的形式生存和成长,进而产生较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多样的生物包括其他动植物和微生物,尤其是巨树树体上,往往长有各样的兰花、地衣等附生植物。
高60米以上的大树,其碳储存量往往相当于数百棵一般高度(约20米)的树木的碳储存量。在巨树森林林冠层,猴子、鼯鼠、飞鸟等在这个空间穿梭与生活。地下的生态网络——微生物、土壤、水分及营养、巨树根系,也构建了连今天的科学家都知之甚少的系统。
林冠学(Canopy)被视为“最后的生物前沿”(the last biological frontier),目前对于原始森林的巨树林冠学研究、科学考察则是“王冠上的王冠”:全球仅有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和中国拥有将专业攀树与零距离科考相结合的巨树综合科考能力。 从野外科考、巨树林冠学的研究来讲,“中国巨树” 科考项目的野外攀测及科考能力,已经进入了全球巨树科考及野外林冠学的第一梯队。
这一切,源于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家、“中国巨树”的发起人与组织者——奚志农。
“中国巨树”行动
“奚老师,我已登顶,将做一些种质及样本采集,您可以拍摄等身照了!这里非常美!”我用对讲机对地面丛林中的奚志农与摄影师柯炫晖讲道。
当时是2021年的9月,我在云南高黎贡山北段的原始森林,身处一棵台湾杉的顶部,俯视山谷中奔涌的双拉河已变成细白弯流,环视高黎贡山连绵的翠绿山脉笼罩于浓淡相间的层层云雾中。每天清晨及上午,这里都有这样的小气候展现。在这个高度上,台湾杉主躯干已从四周森林的平均林冠层(高约25米)中探出身来,耸立于林海之上。
如幻如梦,宛若童话世界。
2021年9月12日,我们首次成功“登顶”了台湾杉。经测量,其高度为72米。从数据上讲,这是当时中国被发现并测量到的第一高树!
这棵台湾杉本身就是小型、完整的生态系统,枝杈上附生各类植物。除台湾杉本身活性种粒外,我们还采集了20多种附生的植物,其中有不少珍稀的兰花,如高黎贡厚唇兰、匍茎卷瓣兰、流苏贝母兰、线叶石斛等,还有杜鹃花科的倒挂树萝卜,不少种属是高黎贡山地区特有的物种。含苔藓类,这棵被称为“秃杉王”的台湾杉树上有50多种高等、低等植物。此外,我们也发现不少鸟兽粪便。其上的小树洞很可能是近年发现的高黎贡新物种——比氏鼯鼠的树栖之居。
“我们希望把关于巨树以及自然界的更多故事,用普通人可以理解的视觉语言讲述出来,让公众从懂自然转变到爱自然。”奚志农说。
他希望能寻找、发现中国巨树之所在,留下影像信息、科学资料,带科学家们对它们进行深度研究及保护。此次,奚志农及他的“野性中国”工作室团队随即拍摄“秃杉王”等身照,我与搭档也给国家重要野生植物种质资源库辰山中心等机构做了系列种质与附生植物的样本采集。

“中国巨树”科考队领队刘团玺正在攀爬藏南柏木。(图/刘纲)
“野性中国”工作室的摄影师用无人机进行扫描式航拍。身穿显眼的红黄色冲锋衣的我们作为人类“标尺”,充当参照物。最终在2021年10月初,“野性中国”工作室以129张照片拼接出这棵“树王”的等身照。
这也是历史上首张中国巨树的“身份证照”!
2021年11月,我们又继续领队,为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采集野生种质入库。随行的张挺博士在树上剥开一个果壳研究,顺带观测与展示讲解台湾杉种粒:它比芝麻粒还小。100粒台湾杉种子的质量只有区区0.15克!难以想象,如此高耸入云的参天巨树,居然是从如此微小的种子开始萌发。这令人联想到“中国国宝”大熊猫也是从极其微小的幼崽长成的。生命如此脆弱渺小,又是如此强大!
2022年8月,继续由奚志农领衔、多家科研及学术机构的自然学人组成的“中国巨树”科考队,奔赴西藏察隅进行攀树科考。我们此行的科考目的为攀树到顶,机械测量树高,观测、研究与采集。

“中国巨树”科考项目发起者奚志农。(图/被访者提供)
当我们从上察隅镇驱车开往布宗村,晨雾弥漫于河面,流水哗哗作响。两侧山体与河谷的落差达千米以上,海拔3500米之上的是岩石山峰及林草,低海拔处则是郁郁葱葱的针阔叶混合林,时有两三百米长的瀑布如同白练悬垂于青翠悬崖。经过毕达瀑布后,植被愈加丰富,华山松、云南松、不丹松、冷杉等高大乔木与板根型树种、藤蔓类植物共生,各种兰花、蕨类植物遍布山林。此片秘境,无论是为了探险还是科考,都罕有人至。
我们徒步进入大黄果冷杉所在的原始森林时,倏然间感到一股湿润之气。一条约30厘米宽的、被临时踩出的若隐若现的林间小径,通向郁郁苍苍之深处。我们下脚往往迟疑而小心,因担心踩到繁盛的花草,也担心蚂蟥或蜱虫上身。
举头仰视,此棵大黄果冷杉下面30多米无枝杈分布,有茂密的藤蔓缠绕。往高看,树顶被主树干挡住了,粗壮的树干笔直如通天塔,指向天空。
此次攀树科考之旅,完成了两次大黄冷果杉等身照的拍摄,科考队员分别站、坐在不同树高位置,摄像师以无人机垂直下降进行间隔性全角度拍摄。最终测量其树高为83.4米,对比王孜博士在2022年5月测得的数据,它长高了0.2米。钟鑫博士也攀树了两次,做了活性种粒、植物标本的采集。这是“中国巨树”科考史上的第二次综合性攀树、拍摄等身照及科学考察。
2022年,此棵大黄果冷杉(当时的“中国最高树”)的位置,若在地图上拉直线的话,与高黎贡山的那棵台湾杉仅有190千米的距离,距墨脱不丹松(高76米)巨树群落只有80千米。
2022年8月,我们安全、顺利地完成对此棵大黄果冷杉的攀测及科考。“野性中国”工作室随后发布了此棵大黄果冷杉的等身照。
仅仅过了不到一年时间,我们“中国最高树”的王座又更换了新的树种。2023年5月,位于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林芝市波密县通麦镇境内,一棵高达102.3米(历史高度)的藏南柏木被发现了,这是目前已知的亚洲最高树、全球第二高树种,它就处于大黄果冷杉北侧约160千米的位置。
经过观察如此广袤的藏东南、喜马拉雅山脉地区,我们还在提出疑问:继续寻找,或许还有新的、更高的巨树存在于中国的原始森林?
藏南柏木与美丽中国
2023年6月7日至6月23日,由“野性中国”工作室组织的“中国巨树”科考队,再从大理出发,经214国道、215国道及318国道的长途自驾,翻越横断山脉腹地,抵达了东念青、岗日嘎布山、喜马拉雅山东部的三山脉汇集点——西藏波密境内的易贡藏布河边的原始森林。
这里的藏南柏木巨树的平均高度更高,其湿度与降水量堪比贡山的高黎贡,蚂蟥及蜱虫也很多。
这次,中国科学家攀树抵达树冠层,系统完成了两棵巨树的树冠层科考,采集了巨树群落的植物标本及种质资源。我们发现此片巨树群有丰富的高度层级:高80米以上的巨树,不完全统计有260棵以上。高90米以上的巨树有25棵。按照活体高度计算,100米级的巨树有1棵——藏南柏木Ⅰ号,活体高度为101.2米;其次是藏南柏木Ⅱ号,活体高度为99.5米。
最终,在本次调查中,基于波密县易贡乡及其周边面积15公顷的原始森林区域,科考队完成了1万平方米的群落本底调查。内容也涉及植物分类学、森林生态与林冠学研究、种质资源采集管理、土壤理化分析等多学科交叉领域,后续研究也正在进行中。有趣的是,钟鑫博士带回国家重要野生植物种质资源库辰山中心的种质经入库,取出其中几十颗培育并发芽,成活率达70%,生长良好。令人惊叹的是:这棵1400岁的巨树(藏南柏木II号)的种质还如此富有生命活力!
野外活动结束后,“中国巨树”科考队最终发布了这两棵巨树的等身照和相关数据。
随行的王孜博士总结道:“这片巨树群落所属生态系统为暖性常绿针叶林,典型植物类型为藏南柏木—香椿+通麦栎+察隅润楠—针齿铁仔—顶芽狗脊。”地处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该地四季分明,夏季温暖潮湿,年均降水量1500—2000毫米。
以藏南柏木为核心的波密巨树群落,结合此前在西藏墨脱的不丹松巨树群落、察隅的大黄果冷杉巨树群落、云南贡山的巨树群落,从藏东南地区延伸到滇西北横断山脉地区,是一个世界级的巨树分布中心。
这是“中国巨树”科考队继完成2021年高黎贡山台湾杉(高72米)科考、2022年大黄果冷杉(高83.4米)综合科考后的又一次重大进展。

2023年,藏南柏木科考期间,“中国巨树”科考队队员在巨树下合影。(图/刘纲)
“此刻,参天巨树林立,我真的觉得太幸运了。这是人类对自然的一种崇拜之情。”奚志农在如此壮丽、奇伟的森林之中,动情地感慨道。2011年,奚志农因《国家地理》上的巨树等身照而受到启发,开始策划中国巨树的发现与探索项目。这三年以来,我也有幸攀测了高黎贡山台湾杉、察隅大黄果冷杉、波密藏南柏木的巨树群落。
如此脆弱而美丽的自然,原始的巨树森林,宛若天堂般的画卷,种种展现于我的眼前,那种美我永生难忘。
若在地球上空俯瞰,这些中国巨树群落都生在藏东南的深深侵蚀之地中。亚洲地块扭曲最激烈的地方,则是喜马拉雅山脉藏东南地区及至横断山脉一带。五条源于青藏高原的世界大江大河(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独龙江、帕隆藏布)造就天堑要塞,形成地理地貌多样性。如此脆弱、复杂、立体而丰富多变的地理与气候条件,在藏东南与滇西北,造就了地球上独一无二的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
藏南柏木、大黄果冷杉、墨脱不丹松、台湾杉等巨树种群,也都“偏居一隅”于这片山地;巨树群落是横断山脉及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山隐士”。藏东南的巨树森林群落,是中国最后的科学秘境、最后的生命资源之地。

巨树上的疑似鼯鼠巢及附生植物。(图/刘团玺)
当今,在国际上,美国、澳大利亚、英国等国家有“巨树寻踪者”,他们或为林冠学科学家,或为自然保育者。而奚志农是中国最早的寻树者。
这三年来,我也有幸参与了三期由奚志农发起的“中国巨树”系列科考项目,以技术领队的身份参加了这几棵巨树的科考活动,幸运地成功完成了三次巨树科考项目。钟鑫及王孜这两位青年学人,也深度参与了“中国巨树”的系列科考活动。
在此过程中,我们采取的ISA(国际树木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Arboriculture)无痕型科学攀树标准系统,是国际科考领域成熟应用的绳索技术系统(Rope System)——以攀树安全带、攀登主绳及器械为基础,沿绳索系统以SRT(单绳技术,Single Rope Technique)攀树到顶并完成综合科考,终以双绳技术下降,在树体上不留物件及痕迹,不伤及树体及其健康。中国户外运动技术与自然保育、科考完美融合,这是“中国巨树”团队的一个有趣、有益的社会正能量联结。
巨树寻踪,本质是科学发现与野外探索。这些年的“中国巨树”系列科考项目,不断揭示着中国巨树的科学谜团。藏东南及滇西北是秘境中的秘境,从生物多样性、地理科学角度来看,是中国最神奇而珍贵的土地与自然——没有之一。
巨树寻踪,从精神意义上讲,是在尝试把我们精致的人类社会与自然联结,寻找人类回到大自然生命共同体的归家之路。
寻找巨树的旅程,是一次朝圣之旅。
或许,关于中国巨树的故事,永无终点。
编辑 朱人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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