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州的方员外,某天千里送友人,去的时候用了十多天的时间。而踏上归家路途的第三天,就在路边看到了自家熟悉的房屋。
进去后,发现里面都是空房,地上却是长满了杂草,甚至还有林木,一片郁郁葱葱,让人感觉进到森林里来了。
“砰!”
什么东西跌到了地上。
方员外抻长了脖子,见厅堂一角露出一把蓬松漂亮的白毛尾巴。但只是一闪而过,根本来不及看清。
他正要追上去,车夫这时候走了进来,手里拿个钱袋交给他。
“老爷,这是在马车旁边捡到的,应是您方才下车时掉的。”
方员外只看一眼钱袋上面金线织成的祥云图案,就知不是自己的东西。
他提了提沉甸甸的钱袋,一打开,里面金光闪闪,全是成色上好的金块。
他再次看向车夫:“方才有谁经过这里吗?”
车夫摇头否认了。
方员外又回头打量“自家”熟悉的房屋,疑窦丛生,但不多时就想出了答案。
他早已听闻城中时常闹狐怪,那些狐怪专偷百姓家中的珠宝银钱,藏在城外偏远又荒凉的地方。
方员外又惊又喜,若是自己能抓到狐怪,回城里交给那李道长,就可得到举家十年的气运——这可不是用钱就能买来的。也只有功力深厚的李道长能给出这样的酬劳。
当下,他让车夫和一名随身仆从去外面搬点干草枯枝过来,越多越好,就等着点一把火,将这里的狐怪一网打尽。
“员外留情!”一个女声响起。
方员外转头,就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娉娉婷婷从里屋走出来。
“我们一家在此生活几十年了,从未害过人,更是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对我一家老小赶尽杀绝?”狐女眼中迸出怒火。
“从未害过人?”方员外嗤了一声,“你们把普通百姓家用来买救命药的钱给偷走了,真的能心安理得么?”
狐女还是不知悔改:“这和你有什么瓜葛?再说了,我不是给了你一袋金子,你不是还看不上,随手扔马车底下了吗!”
方员外早在察觉出这里有狐怪后,便不敢轻举妄动,还将车夫捡来的那个钱袋扔了出去。
“你这害人的狐怪,还想狡辩!你那小小诡计,是想诈谁?我若是真动了那里头的金子,恐怕眼下已经被你大卸八块,不得善终了!”
狐女依旧嘴硬:“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还比得过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吗!你心里是不是在想待会儿怎么用法器制服我,好将我送去破道士那里换取酬劳?依我看,你也不过……”
话音未落,车夫和仆从已经抱了满满几捆的干草枯枝进来。只要一点火,那狐怪一家全完了。
狐女脸上终于露出惊慌,忙跪地求饶:“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一家吧!”顿了顿,眼珠子转了转,又道,“那道士能给您的好处,我也可以,而且绝对比他对您的帮助更大!”
方员外觉得奇怪:“为何这狐怪的言语中透露出自己不怕任何法器,可却会如此惧怕火焰……”
他来了兴趣,让仆从带着火种出去了,抚着下巴打量跪在地上的狐女。
“你倒是说说,我放了你一家,你要如何助我?是能让我官运和财运亨通,还是家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这是他最关心的。
狐女不敢抬头看他,想了想,回道:“即便是最厉害的道士,也无法直接给您现成的好处。我无法直接帮您转运,但可以助您达成心愿。只要不是太贪心的话,应当都能得到您想要的。”
这话听着很中肯,方员外也知晓她们狐怪一族确实有些异于凡人的法力,也就答应与她交易了。
见狐女一起来就跟着自己往外走,方员外有些奇怪:“你都不跟你家人道个别吗?”
狐女摇摇头:“不必,我们会一直待在一起。”
出来后,方员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巨响。
一回头,眼前的场景叫他立刻就呆住了——一整幅巨大的画卷正徐徐收起。
原来方才所见的和自家一模一样的房屋都是画上的东西,包括里面生机勃勃的草木。怪不得那狐怪如此怕火!
这么说来,他刚才进入房子里时,其实是走进了画里。真是一场奇特的体验!
他在心里暗想:“这狐怪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本事!就算只是障眼法,也够唬住大部分凡人了!”
二人坐上马车就回城了。
一路上,狐女一言不发,完全看不出不久前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方员外问她:“这么说来,你们一家老小几十年来都活在画里?”
狐女苦笑:“为了躲避猎人道士的捕杀,只能如此了。”
刚到方家第二天,狐女煞有介事般对方员外道:“明日务必待在家里,否则安全不保!”
方员外是个顶惜命的人,平日也喜欢找街头的半仙算个运势。而今一听狐女的话,毕竟是牵扯到性命,便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隔天果然没有出门,一直待在书房中。
方员外有个儿子,今年二十五岁,娶过两房妻子,都被他玩弄致死。但由于方员外格外溺爱他,方子竟是不曾为两条人命付出半点代价。
这天,方子偶然路过父亲的书房,听见父亲在里头和人交谈,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
他戳开窗纸想要看看里面的女子是谁,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他老爹对着一面墙神神叨叨。
他心中好奇得紧,等方员外隔天一出门,他立刻闯入书房。
床上床下柜子里各个能藏人的地方他都检查过了,根本没人。
忽然,墙上一副画作吸引了他的注意。
画的只是极其普通的女子闺房,正中一名美人在对镜梳妆。
方子第一眼看去,总觉得这闺房怎么这么眼熟,摆设好像和自家哪个房间如出一辙。但他没往这边去想,他的魂都被画上的女子给吸走了。
“世上竟有如此天仙儿!不过真是可惜了,只能在画中,若是能让我消受一番,便是死也值了!”
这话一语成谶,后来方子果然死在此事上。
此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心盯着画中美艳的狐女,眼神如阴冷的毒蛇,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纵然他如何想,也只能看着画卷流口水,别的却是做不了了。
晚上,等方员外回来,他马上提了这事。
方员外哪里看不懂自己儿子的想法。为了哄儿子开心,他吩咐住在画里的狐女去伺候自己的儿子。却不想,他这一举动后来直接将儿子推入了火坑。
狐女哭得好不伤心:“您今日出门了,想必也听说了昨日发生的惨案。若不是我,您如今恐怕已经不在这人世了。我不求什么回报,只求您尊重我的自由。我已经有了郎君,所以令郎的要求,请恕我无法满足。”
狐女的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却还是惹得方员外大怒:“你这妖怪好不知羞耻,竟敢和我谈起条件了!让你陪个床算什么,你如今既到了我家,撑死算个伺候主子的丫鬟!别想着反抗,让你做什么你就给我做!当心惹了我儿不高兴,一把火送你全家老小上西天!”
狐女被这话吓得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吱声了。为了保住家人,她只得依照吩咐去伺候方子。
这方员外的儿子不愧是外头人人咒骂的纨绔子弟,他玩弄女子的手段极其恶劣,连狐女都受不住,时常遍体鳞伤。
方子不是不知自己在外头臭名昭著,但从未有过半点悔改的意思。
不过这都拜他亲爹所赐,最终的结局,也跟这个亲爹脱不了干系。
而眼下,方员外瞧着儿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情倍儿好,他的心情也跟着高涨起来。
这天,他趁儿子不在家,唤出狐女。
“你当初说会助我夺得想要的东西。近日巡抚大人下来,人人争相讨好。你说我该送他什么好,才能让他从万人之中瞧见我?”
狐女凝神揩开手指,过一会儿回他:“什么也不必送。巡抚大人的老母亲半年前失踪,如今就在城西一个姓徐的屠户家中。”
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方员外已经明白过来。
一得了空,他便带着人手去往城西。
马车行到半途中,看见一对父女跪在路旁乞讨。
方员外瞧着对方眼熟,接连瞅了好几眼,才想起来,这个中年男子曾经背着昏迷的他走出闹瘟疫的村子,可说是他的救命恩人。
在他回忆往事之时,中年男子也抬头看见了他。一认出他就欢喜连天,追着马车一边跑一边喊:“方老爷,好久不见啊,来家里坐坐……”
路人全盯着这个满身脏污的乞丐看,这让方员外尴尬不已。甚至已经有几个认出方员外身份的人,已经在对他指指点点了。
中年男子此时皆是不得已,要不是为了生活,为了抚养孩子,谁愿意丢下脸子在街上做这种事?
且他本就对方员外有大恩,让对方停下来见一见他、接济点银钱也都是应该的。
方员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但谁让他更好面子,什么恩情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但后面的中年男子却是穷追不舍,追了一路也没打算消停。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方员外脸色越来越难看。
突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人少的道上时,吩咐车夫行慢点。果然,后面的男子很快就赶上来了。
这时候,方员外附在车夫耳边说了几句。车夫面色惨白,但他也要养孩子,只得照做。
当下便驾车调转了个头,在宽阔的大道上直直冲着那个可怜的乞丐而去。
确认对方已经被轧得站都站不起来了,腿也废了,方员外露出个奸笑,吩咐车夫掉头继续赶路。
一想到自己干了什么缺德恶事,车夫手脚冰凉,驾车都心不在焉的,好几次差点撞上街边的摊子,马车的速度自然也慢了些。
等方员外到那个徐屠户家里时,巡抚大人刚刚来接走了老母亲,而且就在一刻前!就差一点点啊!
方员外大为懊悔,在心里暗暗骂那个挡他路的中年男子:“这疯乞丐挡了我的运,我非得让他知道错了不可!”
因而回去时,他特意绕路找到那个刚被他轧坏腿的中年男子。对方此时好不可怜,瘫在路边,无法动弹,也没有好心人来帮他,更不知该怎么回家见女儿。
方员外见他还在原地,心里一片畅快,以为有了发泄的对象。
结果刚要下车,旁边过来一个捕快。他这会儿才知道心虚,赶忙吩咐车夫驾车跑远了。
一回到家,他直奔书房。
书房里那幅女子闺房画还是如往常一样挂在墙上,但方员外怒气正盛,竟没发现画里的人变了。虽是穿着女子衣裙,但那张脸,分明是个男子,与方员外还长得有几分相似。
但方员外都没注意到这些。眼下,他因今日一无所获而恼羞成怒,既修理不了那疯乞丐,就想找狐女出出气。
结果今日无论他怎么喊,怎么骂,面前的画卷都纹丝不动。方员外没了耐性,一把扯下画卷往火坑走去。
“好你这狐怪!如今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若是知错,就赶紧出来磕几个响头,否则你那一家老小也别想活了!”
他以为这么威胁两句,对方就会怕了。可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
方员外感到自己的面子被一扫再扫,终于胸中盛满怒气,一把将画卷扔到烧得正旺的火坑里去了。
离去前,他似乎听见了儿子的惨叫声。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自己的儿子可不会到这儿院来。方子早被他宠坏了,脾气大得很,没人敢惹他,更不是会被人欺负的性子,又怎会传出这种痛苦的惨叫声。
因而,方员外没太在意就走出去了。
到了晚上,方子的贴身小厮来报,说公子一直没回家。
方员外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性,往日眠花宿柳彻夜不归乃是常有的事,便没放在心上。
结果接连过了两天还不见人回来,终于发觉不对劲。派了所有的人手出去寻找,却是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方员外原本担心儿子在外面和人起了冲突,被杀或是沉尸水塘什么的,接连又花费大量财力人力去找,可还是迟迟没有消息。
在找了一年后,终于认命,这事也不了了之了。
他绝对不会想到,儿子不是死在外面,而是死在家里,死在他的手里。
原来,那天方员外出门后,家里来了位画师。这画师有些法力,一进来方家就嗅到了狐怪的气息。但他和那李道长不同,并不为降服对方。
他一下就找到了藏匿在方员外书房那幅画里的狐女一家,原本还觉得新奇,但当得知这方员外的儿子做了他最瞧不起的事后,便决定要帮狐女一家逃脱。
在他的帮助下,狐女一家转到了另一幅山水画中安家。这幅画里的景色优美,景物也十分复杂,赏画之人一般难以发现藏匿于其中的狐怪,因而对狐女一家来说,要更加安全。
而狐女从闺房画里出来后,方子却还没出来。他还沉浸在与美人欢好的醉生梦死中,直至被扔进火坑的那一刻才清醒过来。
曾经,他有太多的机会能回头。而今他想回头,但已经没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