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僧师徒四人上路西行,不觉间已是朱明端午时节(夏季,贞观二十年,西游八年,夏),唐僧见前路又有高山阻挡,勒缰停马道:“悟空,前面有高山拦路,须得谨慎。”
“师父放心,我等虔心诚志,怕甚妖怪!”
四人再走,转过山头,下了山坡,来到一段平阳之地。猪八戒把行李交给沙僧,自己跑前边挥舞着钉耙赶马,只是任凭他如何吆喝作势,白马仍是不急不缓匀步前行。
孙悟空:“兄弟,你赶它怎的?叫它自己走着便是。”
“哥哥,天色将晚,咱们走这一日山路也饿了,都走快些,好寻个人家化些斋饭。”
“也罢!且看老孙赶它快走。”
孙悟空大喝一声,幌一幌金箍棒作势要打,那白马闻声有所感应,嘶鸣一声,甩开四只蹄子一溜烟往前奔去。
你说这白马为何不怕猪八戒却对孙悟空有所顾忌?原来只因五百年前孙悟空曾在御马监养马,得名“弼马温”,长此流传下来,但凡马匹见了猴子都有些畏惧(实际上马真的惧怕猴子,因为猴子好动)。
唐僧坐马背上挽不住缰绳,只好紧扶鞍辔pèi,任由白马脱缰奔走了二十余里,把三个徒弟远远丢在后边。
一人一马正前头走着,路两旁突然闪出三十多个恶汉,一个个手持刀枪棍棒拦住前路:“和尚!哪里去!”
唐僧大惊,战战兢兢跌倒在地,嘴里不住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为首的两个大汉喝道:“不杀你性命,只是盘缠得留下!”
唐僧合掌起身:“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之人,便是当初有些盘缠,只是这路途遥远,日久年深,早就使完啦。似贫僧这般游方和尚,一路全靠乞化为生,哪有什么盘缠。还望大王行个方便,放贫僧过去吧!”
“管你方便不方便?我们于此拦路为生,你若真没有金银,那便留下衣物、马匹,放你过去也罢!”
“阿弥陀佛!贫僧这衣衫也是东家化布西家借针零零碎碎凑出来的,这你都抢去可不谓失德?你们这一世做恶行,下一世可要变畜生哩!”
贼首大怒,挥着粗棍上前就要打。唐僧心道:“可怜!你这棍子可远比不上我徒弟那铁棍!”可是等到棍棒真打在身上了,唐僧也顾不上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赶紧编个小谎:“二位大王莫打!莫打!我有个小徒弟在后边儿没过来哩!他身上倒是有几两银子,待会儿过来了给你便罢!”
“你这和尚!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帮贼寇拿麻绳把唐僧捆紧吊在树上,在树下静候他那小徒弟到来。
孙悟空三人不久便至,猪八戒远远望见唐僧高高挂起,不由笑道:“你看师父,好生等着便罢了,却还有这般心思爬树上扯藤打秋千哩!”
“呆子莫要胡说!没见师父被捆着哩?你二人走慢些,老孙先去瞧瞧。”
孙悟空定睛看一众贼寇都是凡夫俗子,有心上前戏耍一番,于是摇身变个二八年纪的小和尚,穿一身缁衣(zī,黑色,僧衣),背个蓝布包袱,迈开步子走上前:“师父,你这是作甚?这些都是什么人?”
“徒弟呀,快救我下来!”
“他们为何吊你?”
“这一伙儿人拦住我要买路钱,为师身上哪有钱财,因此被吊起来等你过来再商议商议。不行就把这白马送与他吧!”
“师父忒不济!天下和尚多的是,似你这般脓包(皮松)的当真少有。唐王差你往西天拜佛,可叫你半路送马?”
“徒弟呀,似这般被他们吊起来强行索要,我又能如何?”
“那你和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们拿棍棒打得厉害,为师只能把你供出来啦......”
“师父,你好没搭撒(没气节,不成样子)!你供我作甚?”
“我只说你身上有些钱财,叫他们莫要打我......这是一时之计。”
“好!好!老孙正要你如此供我!你若一个月供上个七八十回,老孙这买卖可就红火啦!”
贼寇们见师徒二人你问我答一时没个头儿,摆开阵势把孙悟空围住:“小和尚!趁早把盘缠拿出来,好放你们赶路去。不然,可是会丢了性命!”
孙悟空把蓝布包袱放地上:“不满诸位长官,包袱里倒是有些金银,不多,马蹄金二十来锭,粉面银二三十锭,还有些散碎金银不曾数过。俗话说‘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事便称得上‘末也’。日后若遇上好善斋僧的人家,今日这衬钱衣物便又回来啦!我们留他何用?诸位只管拿去,只是先放我师父下来。”
“老和尚悭吝(吝啬,小气),这小和尚倒大方得很!”
一帮贼寇甚喜,赶紧把唐僧解绑放下来。唐僧落地也顾不上许多,跨上白马一溜烟往来路跑了。孙悟空赶紧提起包袱追赶:“师父,走错路啦!”
贼寇赶紧扯住孙悟空:“哪里走?快把盘缠留下,免得遭罪!”
孙悟空回头笑道:“也罢!也罢!盘缠可得分我三分。”
“你小和尚倒是个机灵人,要瞒着师父留私钱哩!也罢!你且拿出来瞧瞧,数目多了分你些果子钱也无妨!”
“哥哥,不是这般。我哪有什么盘缠?是把你们打劫过来的钱财分我三分。”
“小和尚大胆!拿老爷们开耍哩!”
贼寇大怒,抡起一条木疙瘩照孙悟空头上猛打,一连打了七八下,孙悟空一脸嬉笑:“哥哥哎,若是这般与我挠痒,就是打到来年今日也拿不出银子来。”
“这小和尚头好硬!”
“不敢!不敢!将就看得过去。”
贼首无奈,又唤来两三个贼众一起乱打。
“诸位息怒!息怒!我拿出来也罢!”孙悟空再挨了一阵,笑着劝阻,从耳朵里掏出一根绣花针递上前:“诸位,我出家之人当真没有盘缠,这根针送与你们便是。”
“晦气!晦气!把那个富贵和尚放了,留下个穷秃驴!你莫不是个裁缝?我们要你这绣花针何用?”
孙悟空见贼寇不要,捏在手里幌一幌,把金箍棒变成碗口粗细。
贼寇大惊:“这小和尚竟会摆弄术法!”
孙悟空把金箍棒倒插在地上:“诸位若拿得动,这铁棒送与你们也罢!”
贼寇怎会知道这如意金箍棒拿天秤称得有一万三千五百斤重,两个贼首只当是仙家法器,急身抢过去争夺,用尽全力却如蚍蜉撼树,莫想动摇半分。
孙悟空上前轻轻提起金箍棒大笑:“诸位造化低,今日遇上老孙了!”
贼寇恼怒,抡棒又过来一阵乱打。
“想必你们也打得累了,咱们有来有往,且让老孙打你一棒!”
孙悟空再幌一幌,把金箍棒变得井口粗细,七八丈长短,挥起一棒朝贼首打去,那贼首哼都没哼直接倒地死去。
一帮贼寇破口大骂:“贼秃驴!盘缠不给,反倒打死我一个人?”
“诸位莫急!莫急!老孙就此一个个打过去,与你这帮蟊贼来个断根!”
孙悟空挥棒再打死另一个贼首,贼寇见了心生惧怕,丢了棍棒兵器四散逃走。
却说唐僧正骑马往回跑,猪八戒、沙僧迎上问:“师父往哪里去?”
“快去告知你师兄,叫他手下留情,不可肆意打杀强盗性命!”
猪八戒赶紧跑过去大叫:“哥哥,师父叮嘱,不可伤人性命!”
孙悟空收回金箍棒:“兄弟,不曾伤人。”
“那这帮强盗都往哪儿去啦?”
“别个都散了,只剩这两个贼首在这儿睡觉哩!”
猪八戒上前细看:“这贼首倒是与老猪一样,睡觉会张着嘴流涎。”
“哪儿流涎?那是老孙一棒把豆腐给打出来啦!”
“人头上会有豆腐?”
“脑子可不跟豆腐一样?”
猪八戒大惊,跑回去跟唐僧回话:“都散伙儿啦!”
唐僧以为贼寇各自逃走了,合掌道:“善哉!善哉!你可知朝哪条路上去了?”
“腿脚挺的僵直,能往哪儿去?”
“那你为何说散伙?”
“那贼首头上两个大窟窿,不散伙还能怎的?”
“你快些拿衬钱去买两贴膏药,给他贴贴。”
“师父好没正经!那活人头上有肿疮才贴膏药,死人头上有窟窿也要贴膏药?”
“真打死啦?”
唐僧惊怒,嘴里絮絮叨叨埋怨孙悟空不知轻重不尊佛旨,走到跟前细看,见两个贼首血淋淋倒在地上(猪八戒看的时候以为睡着了......)。唐僧看完有些于心不忍,便吩咐猪八戒:“你快拿钉耙筑个深坑把他二人埋了,我念一卷《倒头经》与他超度。”
“师父倒会使唤人!猴子把人打杀了,怎叫老猪去埋?”
孙悟空心中正恼,喝道:“泼懒夯货!趁早挖坑埋好!敢有迟疑老孙也给你一棒!”
猪八戒嘴里嘟囔着拿钉耙往地上筑了有两三尺,发现下面全是碎石,不好筑,猪八戒索性丢了钉耙拿长嘴往下拱,又拱了五尺深浅,把两具尸骨埋进去,盘成一个坟堆。
唐僧又吩咐孙悟空:“悟空,你去寻些香烛,我好祷祝念经。”
“这半山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往哪儿讨香烛去?便是拿钱也没处去买呀!”
“你且站过去,我撮土为香也罢!”唐僧有些恼怒,转身对着坟头念祝:“拜惟好汉:不知你一众是何处人士于此集结。贫僧路过此地遭拦,本是好言相劝,哪想诸位不听,反生嗔念,结果却遭孙悟空行凶,以致棒下丧命。如今我已给二位掩骨盘坟,只是荒山中多有不便,只能折青竹为光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二人到了森罗殿倒树寻根,须知他姓孙,我姓陈,切莫错告到我取经人身上......”(唱词)
一旁猪八戒笑道:“师父,你倒是推了个干净,忘了我和沙僧二人更不知情!”
唐僧又撮土祷告:“好汉告状只找孙悟空便是,也不关猪八戒、沙和尚之事。”
孙悟空哭笑不得:“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老孙为保你西行,一路付出多少辛劳?你若不来取经,我也不会做你徒弟,更不会来此打杀他二人。因此虽然是我打杀,根源却全是在你......也罢!老孙也祝他几句!”孙悟空提起金箍棒往坟头上捣了三下,叫道:“遭瘟的贼盗,且听好啦!是你先打我了七八下,接着又打七八下,我这才拿铁棒一下把你打杀。你且尽管去告,老孙自然也不怕——那玉帝认得我,天王让着我,二十八宿惧怕我,府县城隍十代阎王皆曾与我为仆......”
唐僧:“徒弟呀,我这祷祝全是盼你感悟好生之德,做个善良之人,你怎就如此当真起来?”
孙悟空:“师父,这有何当真不当真之说?——且趁早寻个人家好借宿去。”
唐僧心中不快却也无可奈何,起身上马。孙悟空心怀恼怒,猪八戒和沙僧颇有几分嫉妒。师徒几人各怀心思,貌合神离,再上路西去。
*唐三藏缘何有秀才气?腐极了。可厌,可厌。——李卓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