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镇子上的白事先生,是我孩童时期印象最深的大人,记得那时家里人总是提醒我要离“那间屋子”远点,当我好奇原因时,大人们不约而同的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而每次我回老家的理由之中,十之八九都和白事先生有关,而那个在印象中眼神锐利但笑容可亲的大叔,也已经成了白发苍苍,眼神之中多少带点木讷的老头子,
“嗳,好久没见了。”
“嗯,是啊。”
白事先生不像其他人,他见到我,总是以极短的方式寒暄两句,
不问工作,不问婚否,升否,
不知为何,我跟白事先生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默契,因为每次白事过后,我们总能在主家的附近碰到,虽然依旧说不上几句话,但我依稀能从对方的气息上看出一些试图多说几句的念想,
所以这几年再遇到白事先生时,我会主动的说点我在城里的遭遇,而先生也会一边点头,一边搭上三五句不咸不淡的亲恭话,这让我感觉,我们似乎是那种相识多年,却早就不在一起工作的同事:
彼此以某种原因认同,对这世道稀疏之处各有愚见,
只有两个人聊起来的时候,才会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
不求共鸣,只是为了找个不至于冷场的话题罢了。
和白事先生最近一次的相遇还是在五月初,那时接到老家的电话让我回去一趟,
我问是什么事,家人说是白事,我就明白了。
到了家才知道是一位老邻居过世,于是我简单整了一下衣衫,登门敬祭。
普通人家的白事,就传统而言其实是很复杂的,但是这些年,以“现代”之名简化的事情越来越多,白事也是如此,
其实从心底讲,我以前是很支持这种简化的,但后来我发现,从“减少”到“彻底不让做”的过程,有些牵扯尊重的问题,似乎会被刻意淡化了不少。
比如以前,白事会制造很多噪音,这固然很不好,而且不少人深受其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白事牵扯其中,所以简化这种影响,我认为是尊重他人的表现。
而通过不断简化之后,连哭声都有“时间限制”,哭的要求,也从抒发对逝去之人的情感宣泄,到“短平快”的量化指标,这听起来多少有点荒谬,
但是,我相信有过类似经历的读者朋友都会知道,这年头很多事情的荒诞之处,往往比电影更加精彩。
回到那天的白事,我作为旁观者,亲眼见证了这场颇有效率的白事活动,对逝去之人的追思,从哀伤变为杯子的不断碰撞,似乎并不需要太多刻意而为的理由。
直到我遇到白事先生,与其攀谈几句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变化之中,有许多的东西只能归咎于“天意难违”。
先生说,自己岁数大了,不知道这些年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他只是知道,自己是按规矩办事,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以前是师傅,是父亲来告诉他这些,现在则是村镇的相关部门来告诉他这些,
白事先生的性格,似乎多少有些逆来顺受的体现,但这并不惹人厌恶,甚至他的逆来顺受,反而赢得附近村镇百姓的好评,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少惹麻烦,多陪笑脸。
白事先生跟我说,以前做事,都要请人做伙计,搭把手,遇到冲突了也能有人镇场,现在不要伙计了,有“工作人员”跟着,这比以前可轻松不少,
这白事上,该怎么处理,怎么布置,流程如何,以前都是自己操持,现在是听指挥,跟着走,自己就像是一个吉祥物一样,
“不是悲伤少了,而是按照要求,收一收。”
我能理解白事先生的意思,他也似乎能明白我为何能如此接受,那时我们就坐在沿廊边,看着院子里大多数人的有说有笑,也竟产生一种平和的共鸣,以欣赏的眼光享受这一切。
“想要大声哭出来,肆无忌惮的哭是可以的,”
“但还是等人们都走了以后再好好哭。”白事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和蔼的,
但语气却是格外严肃。
我并不期待再见到白事先生,但如果再见到他,我想我们也许还会聊点白事之外的事情,
但我并不清楚他是不是也对我有着同样的想法,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不愿意站在他的角度去猜,
毕竟,如果被白事先生惦记着见面的人,确实显得不够“正确”,
只是话说回来,也许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多少沾点错误的世道生存,尘埃入土,生的念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
不期待那一天,但也不排斥那一天的到来,
当然,我仍旧认为,此事不宜想到太深,想深了,就容易失去一些生的气息,多了几许活人身上不该有的沉暮之气:
所以,我宁愿成为站着笑着的那个人,
也不想摆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如同窃窃私语一般,
空留遗憾的心,
然后被痛苦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