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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日子。长江九江段4—5号闸口江堤决口,瞬时间,凶猛浑浊的洪水如一头脱缰的怪兽,一路咆哮地直奔九江城区。如此同时,一道道沉甸甸的电波也迅速地把这不幸的消息传遍了全国。举世震惊,九江,这座有着2200多年历史的江南古城,一时间成为国人瞩目的焦点。作为一名亲历者,我不仅亲眼目睹了决口后的整个过程,更热泪目睹了那些闻令而动,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钢铁逆行者,而正是有了这些有着钢铁意志般的逆行者,才在这短短的五个昼夜,不畏牺牲,忘我奋战,创造了人类抗洪历史上堵口安澜的伟大奇迹。
1998年8月11日,江西九江,家园被洪水淹没后,居民们用船作为交通工具 编者配图
那天,正逢立秋节气,按照九江人的观念,立秋这天有吃西瓜的传统习俗。所以,这天一大早,母亲特意到市场买回一个大西瓜放在脸盆里用凉水浸着,上面盖着毛巾,准备到了晚上全家人享用。
没想到吃过午饭,我正在午觉,陡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嘈杂的惊喊,母亲急忙推门叫醒我:“别睡了,快起来,船厂(当时的九江水泥船试验厂,离我家不到300米远)后面的大坝(江堤)破口了。”
“怎么可能呢,别听人瞎嚷。”我不耐烦地对母亲说。
话音刚落,父亲也急匆匆地闯进来,十分肯定地说:“大坝真的决口了,船厂里的家属一窝蜂地往外飞跑。”
4—5号闸口江堤决口处 编者配图
我立刻意识到事态的突然和严重,随即安抚父母:“你们不要慌,我先到江堤上去看个究竟,你们在家里把所有的木料、门板、还有两个汽车轮胎翻出来,等我回来后扎上木排。”其实,早在洪水超过警戒水位时,我就想到了一旦出现险情的应对之策。
我来不及整理衣衫,不顾一切地朝江堤的决口方向冲去,以至于脚上的鞋子啥时候跑掉了也不知道。一路上像影视中出现的世界末日画面那样,长龙般的人群,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惊恐失色,不知所措,他们正蜂拥地朝着公路和铁路两端的高地奔逃。有搀扶老人的,有手里抱着孩子的,有挎着大小包裹的,有穿着短裤光着膀子的,有赤着双脚扛着箱子的……洪水声、脚步声、呼喊声、哭叫声、咒骂声、喇叭声乱哄哄地汇成一片,紧跟着头顶上拉响的尖锐警报声,奇怪的是我一听到这盘旋的警报声,双脚就开始无力发软,像踩在一张硕大的海绵上,但我心里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因为我的父母、妻子、女儿还在心急如焚地等着我回去。
在距离决口江堤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目睹洪水的浪头跃过江堤,溅起冲天的浪花,瞬间又直冲堤内的厂区和楼房,横扫着阻碍它的障物。我无暇多看一眼,撒腿就往回跑,一团黑色的浪头便向我追来。
1998年8月7日下午3:00时,决口处居民小区,公安民警正在帮助群众转移 编者配图
洪水的狂哮声就在耳旁,身后就浪头拼命地咬紧我不放,我不敢迟疑回头,我在与死神赛跑。我想这下子我一定完了,正在这濒临绝望之时。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一支支身着橄榄绿的队伍,他们仿佛从天而降,正逆势着逃离的人流,飞速地朝着决口的大堤扑去,接着又看到一辆辆满载着抗洪抢险物资的军车也驰向决口大堤。
当我看到这些英勇无畏的逆行者们,我的内心顿时就不再那么慌乱和害怕,换句话说,起码我们的生命有了坚强的保障。
我们家距离决口江堤直线距离不足三百米。我一口气跑回家里,一进家门,才发现家里已经进水了。父母还在用绳子和铁丝捆扎木排,家里的坛坛罐罐已经漂浮在水面。我打开水龙头,所幸还没有停水,我忙着找来四只水桶和坛子接满水提到二楼,又将一袋米和两个煤气罐、锅碗瓢盆以及剩余的蔬菜搬到楼上,再把漂浮在水面的坛坛罐罐灌进水使其沉入水中。这时,木排已经扎好了,很结实,我想如果房子万一被洪水冲倒了,一家人待在木排上也可以待上一些时间等待救援。
洪水袭进九江市西城区,一位妇女在奔跑 摄影:于文国
警报声依旧回荡在上空。
我们全家人呆在阳台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决口江堤上聚集着许多前来堵口的子弟兵官兵,他们来回跑动,正想尽办法来降伏眼前这狂妄凶猛的洪魔,早日还百姓一方安宁。
我还看到邻家三楼的阳台上,不知从什么时候爬上四五头嗷嗷直叫的肥猪,三只小猫和二匹黄狗,还有几只正在下蛋的母鸡。看来在灾难面前,动物和人类一样,为了存活,可以放下一切宿怨,和谐共处。
天色渐渐阴沉,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决口江堤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干劲十足。
水漫九江城区 摄影:于文国
夜晚,一家人坐在阳台上难以入睡,更没有往日乘凉时的说笑嬉闹,只有洪水的湍急声在呼呼作响,依然嚣张怪戾。忽然,有一架飞机在我们头上低空盘旋,围绕着决口细致察看。事后我才从《新闻联播》中知道,飞机上坐的是国家副总理、抗洪防汛总指挥温家宝同志,当得知长江九江干堤决口,他连夜从外地飞到九江察看灾情,制定堵口方案。
八月七日,一个不平静的夜晚终于过去了。八月八日,目之所及,一片泽国。我们全家在阳台上吃了一顿难忘的早饭,时间已经快到了晌午,正当我们举目无措时,忽然看到一艘武警驾驶的冲锋舟在迎着湍急的水流向我们方向驶来,他们挨家挨户地搜寻叫喊,看有没有人还没有撤离,当他们发现我们,便劝导动员我们赶紧撤离。于是我们一家六人便上了冲锋舟上,为了确保安全,他们把身上的救生衣脱下让我的父母穿上,一名战士跳入齐胸深的水中,手扶冲锋舟的帮沿一直把我们送到安全地带。就这样,我们一家终于逃出了被洪水的围困。一天一夜啊!惊心动魄,死里逃生。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没有那些舍生忘死的逆行者们奋勇堵口,那又是一幅怎样悲凉凄惨的画面。
装满抢险士兵的军车疾驰驶过 摄影:于文国
【作者简介】陈飞龙,生于1964年,九江人。现居八里湖畔。创作散文多年。
【读后记】陈老师上个月将这篇文章发给我,犹豫许久,一直没有发表。这篇文章的视角很普通,又很特别。普通在于,它以一个受灾百姓的视角来讲述这场洪水。九江是中国1998年大洪灾中抗洪形势最严峻、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据称有348.25万人受灾。然而,这篇文章又很特别,因为我们很少能读到受灾百姓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