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伤医案发生后,有两点感触颇深。
一是不断有人在网上说,那位遇害的医生业务如何如何精湛,对待病人如何如何好。我心里嘀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医术不够精湛,对待患者态度不够热情,他就活该被杀吗?咱们是法治国家,谁也没有权利随意剥夺他人生命,敢这样干的人,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脚,都是坏人!
二是我马上联想到汪曾祺的短篇小说«陈小手»。我感到温州遇害医生的确比小说里的产科医生陈小手还冤!因为陈小手不管咋说,还把团长太太的身子摸了,而遇害医生呢,连病人是谁不知道,连病人的面也没见,一根毛也没动,就被人砍伤了、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汪曾祺是江苏高邮人。他在“八戏一作家”时代,立功在幕后。进入新时期,以两篇短篇小说«受戒»«大淖记事»获奖开路,稳居文坛一角。晚年最拿手的是散文和美食,书画亦有名。美食节目播出后,制片人陈晓卿请汪曾祺谈感受,汪曾祺一点也不客气:“里面偷了我不少字句。”又指出“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就是他说的。
用大器晚成来形容汪曾祺,大概是不错的。文学生涯从六十岁开始。可以说他的名气是晚年呼啦一下子起来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是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的学生。八九十年代,沈从文像第二次活过来一样,名气越来越大,汪曾祺以沈从文学生的名义自带光环,他自己也撰写了不少有关沈先生的文章。
叶兆言有一次悄悄对汪曾祺讲,他感觉汪曾祺写作主要受废名影响,并且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汪曾祺听了一愣,明显不高兴。那时汪先生还没有后来的名气,所以叶兆言才敢问。
其实这个很好理解,废名的名气远远比不过沈从文,况且他那时早已不在人世,影响式微,说自己受沈从文影响大,当然获得的好处多一些。
汪先生说过:“我对笔下的人物是充满同情的。我的小说有一些是写市民层的,我从小生活在一条街道上,接触的便是这些小人物。但是我并不鄙薄他们,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美好的、善良的品行。”
较早发表的«受戒»,这篇小说像什么?我觉得,有点像«边城»。汪先生说:“最初写时我没打算发表,当时发表这种小说的可能性也不太大。要不是«北京文学»的李清泉同志,根本不可能发表。”小说撇开了几十年统帅一切的政治生活的纠缠,用水洗过了一般清新质朴的语言叙写单纯无邪的青春和古趣盎然的民俗。小英子和小和尚之间的爱情萌动,也就不仅简单地被描写成真挚的,而同时也是健康、纯洁和美好的。
«受戒»«异秉»的发表,犹如地泉之涌出,使鲁迅开辟的现代小说的多种源流(写实、讽刺、抒情)之一脉,得以赓续。
在汪曾祺的作品中,真实的内在依据是劳动人民感情和性灵以及这种感情性灵的纯真、淳朴和率真。同样,这种劳动人民纯真的感情和性灵也表现在另外一些人物身上。«大淖记事»中的巧云和十一子在苦难中执着地相爱,棒打也回头。这种感情的抒写不仅更加真切、深沉而笃重,而且真善美之间的相互纽结力量也更为强烈,从而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思想力度。
«陈小手»选自«故里三陈»,篇幅不长,堪称小小说中的珍品。这篇小说我在第一次阅读时的印象至今记忆犹新。我在一开始读的时候的心态是十分轻松的,作为一个男人,手小不说,还给产妇接生,真没劲。再读到陈小手出来进去都骑着大白马,好不威风、潇洒,这会心中又对他产生羡慕、崇拜之情。
等到他以娴熟的医术,接生成功的时候,我也为他高兴,当个接生大夫,也能为人排忧解难,佩服!
团长不缺钱,又生了一个儿子,给陈小手发诊费,请陈小手吃席。这一切都没什么呀?不,且慢。就在陈小手装好诊费,跨上白马,拍马赶路的时候,“小说来了”——枪响了,陈小手栽下马来。
讲真的,当时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子,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好人就这样没命了,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人干的事吗?凭什么草菅人命?凭什么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进入九十年代,汪曾祺很少写小说,散文的灵感像喷泉一样汩汩涌出,产量比较大,文笔老辣、娴熟,一时好评如潮。当时如果要是有人问,谁的散文最好?懂行的人十之八九要回答:汪曾祺。
这时候他的书出的比较多,重复现象严重,出版社也完全不计较什么,反正汪曾祺的书只要印出来,总是能卖出去的。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还是汪老年纪大了,文章的产量上不去,远远地被跑得飞快的名声抛在后面。加上几篇新作与旧作放到一块,新书就出版了,读者怨声载道。但是很遗憾,这种怨声通常都被汪曾祺粉丝的一片叫好声淹没了。
我在八十年代的时候,买了一本汪曾祺的作品集«晚饭花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弄丢了,经常逛旧书摊,也没碰上同一版本。
1997年,汪曾祺去世。他被称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 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只是他真的就是“最后”的那一个?我看未必。
九年前,惊悉沈从文先生离世,汪曾祺写下«淡泊的消逝»«一个爱国的作家»«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等多篇悼念文章,其中以«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最为出名,我在好几本有关沈从文的书里看到过,常读常新。
我忽发奇想,这三篇悼念文章,咱们不管内容,单单是悼念文章的题目,全部移来用在汪曾祺先生身上,难道不是十分的恰如其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