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伴了女剑仙一百年,终于等到她答应和我成婚。
可在成亲那日,她却逃婚投入了他人的怀抱。
这次,我终于感到累了。决心成为断绝情爱的北疆佛子,彻底给她自由,让她如愿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可为何,我断绝了七情六欲后,她又哭着说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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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湑,你当真愿意代辰安吞下这枚圣佛舍利,成为北疆佛子?就此断情绝爱,亦断绝与司音笙的婚事么?”地藏王菩萨座下,方丈手捧琉璃罐,神情略悲悯。
释华湑叩首,一身素衣泛起沙沙的轻响,他清脆决绝的嗓音响起:“我愿!”
忘却俗世一切烦恼。
忘记司音笙。
让她和辰安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成佛子,护北疆,是我平生所愿,请方丈,赐舍利。”
方丈叹:“也罢,舍利生效需十日光景。”
“十日之内,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服用舍利消息,以免节外生枝,切记,切记。”
释华湑俯首受戒:“湑,谨记。”
十日后,他再非自己。
从此,只是守护北疆的佛子。
走出佛殿,天光刺目。
女剑仙司音笙沐天光踏残阳而来,她白衣胜雪,周身金辉熠熠,眉目凛然,不可直视。
“你来此作甚?”她目光凌厉如剑。
刺得人生疼。
不像对未婚夫。
倒似对什么邪魔外道。
分不清是圣佛舍利作祟还是什么,难言的酸涩弥漫口腔。
释华湑十指扣紧,一脸平静相望:“那你来做甚,为了辰安,还是我?”
司音笙剑眉微蹙,目光愈冷。
“你又是如此。”
“我从来如此。”
这些年来,释华湑一贯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司音笙,喜欢这个曾因受伤,误闯北疆佛山的女剑仙。
自小他就追在司音笙身后,为了司音笙,他破戒还俗,封存了修习多年的佛法,转而去学中原的礼义廉耻,跟着她去中原仙门修习道法。
但司音笙此人清冷孤傲,天资高绝,被认定为中原仙门下任掌教的不二人选。
尘世姻缘,本是不配玷污她这样的谪仙人物。
可年前,自从释辰安被确定要成为北疆新佛子的一刻。
她却自称有了心仪之人,顶着三千仙神的反对,也要与避世不出的北疆佛山联姻。
指名道嫁给为她还俗的释华湑。
得知消息的他开心极了。
直到上个月,他才知道,她嫁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
嫁了他后,她可以不受阻碍的来到北疆,近距离看望释辰安……
司音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和释辰安清清白白,你为什么总……”
“音笙姐姐!”
释辰安一阵风似的冲出来。
“太好啦!我不用服下圣佛舍利,更不用当这个佛子了,也可以还俗啦!”
释辰安小脸通红,激动的冲向司音笙。
司音笙身形稍稳,将他牢牢拥住。
她清冷的面目微微柔和。
连声音也温柔几分:“你是北疆万年来资质最好的佛子,十日后就要正式成为佛子,他们怎舍得放你走?”
“方丈爷爷说,有个命格与我相同的男子愿成佛子,天资虽稍弱些,但却心智坚定,比我这样吊儿郎当的更适合守护咱们北疆。”
释辰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司音笙见之微微一笑。
一瞬间,冰消雪融,云开雾散,灼灼风华叫人睁不开眼。
哈。
释华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皎皎如天上冷月的剑仙,并非大爱无私。
她爱众生。
可她也会为一人低眉浅笑。
只是那个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他……而已。
释华湑垂下眼,敛去眸中苦涩。
“音笙姐姐,你刚和华湑阿兄因为我在吵么?别吵啦,现在一切都好啦。”辰安笑眯眯地去拉司音笙的手,“和好吧,好么?我不想你们因为我吵。”
他像个男主人,自如地横亘在一对未婚夫妻之间。
而司音笙冷峻如冰的眉目越发温和:“嗯。”
仿佛只有他是个局外人。
释华湑的心中仿佛有舍利灼烧吞噬,喉间似被什么堵住,他微微攥紧拳头,转身欲走。
蓦然被辰安拉住。
“华湑阿兄,别生气了。都要和音笙姐姐成亲了呢,也就十日光景,到时候请我喝上一杯喜酒,好不好?”
释华湑脚步一滞,浑身僵了僵。
“想喝喜酒?那你自己摆一桌。”释华湑甩开他的手,指甲深深的抠入掌心。
十日后他成佛子,司音笙便可名正言顺的嫁给辰安了。
等辰安和司音笙成亲了,自斟自饮去好了。
“浑话!”司音笙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淡漠的眸中浮现出隐隐的愠怒。
“你我……婚姻之事,岂容儿戏?”
释华湑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便走。
转过身那一刻,紧抠的掌心早已溢出鲜血。
年前,他听见这话的时候多么欢喜。
他也曾像释辰安一般,整日整日的围着她打转,寸步不离。
也曾多次凑在她耳边,压低的音调像沾满罂粟的长钩:“小娘子终于动了凡心,要被我娶回家做夫人了。”
“你我尚未成婚,你……你成何体统。”
语气虽冷,如玉的耳根却通红一片。
呵呵,现在想到这些,就感觉好生幼稚可笑。
挺好的,中原有句话: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决!
再等九日,他就会忘尽前尘了。
不再是释华湑,只是守护北疆佛山百姓的佛子。
第三天,仙门的传音灵鹤飞来,通知他已将聘仪送来。
仙门之强大,绝非北疆佛山所能比肩,不仅看不上佛门聘礼,反而还给释华湑下聘。
释华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
聘仪中有一件北疆失落已久的圣物——金佛珠
身为未来的佛子,他即便退婚,也得将这东西讨回来。
北疆十界术可缩地成寸。
他到时,恰是约定时分。
可刚落地,便见到释辰安拿着一串金佛珠,在自个儿面前兴致勃勃地比划。
侧首,对着一旁的司音笙问:“音笙姐姐,好不好看?”
说着,便要将那金佛珠戴上去。
“住手!”
释华湑一声冷喝,运足了佛力,震得辰安“啊”的一声惊呼,跌在了地上。
“释华湑,你吓他做什么?不过是一串金佛珠。”
司音笙不由分说,冷声呵斥。
急忙扶起辰安。
辰安伸手拽住司音笙的衣袖,低声喃喃,不知在言语什么,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和无措。
释华湑嘴唇翕动,可是望着面前这一对璧人般的男女,那句“不融佛舍利者,必遭金佛珠反噬”终究没有解释出口。
“没事的,音笙姐姐你别怪华湑阿兄,是我不好。”反而是释辰安又扯了扯司音笙的衣袖,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华湑阿兄,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这都是给你的聘仪。”
“我只是情不自禁……”
没等他话说完,释华湑冷着脸,上前劈手夺过。
司音笙刚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便被释华湑打断:“除了这串金佛珠,你想要什么,只管拿去吧。”
“释华湑,你又在任性了。”司音笙提高了声量,“你的聘仪,也是能让的么?”
释华湑手抚着金佛珠,没有做声。
其实他很想说,若他愿意,聘仪、昏礼、还有她……给辰安又如何呢?
让?是他让释辰安,还是这些本就是司音笙想给释辰安的呢?
可他的骄傲终究不允许他开口。
“我想要的,只是这一串金佛珠而已。”他咽下喉间苦涩,淡淡说。
“只要金佛珠?玉冠呢?喜服呢?聘仪呢?”司音笙拧起眉,摄人的目光落下来。像女谪仙审视臣服在她面前的凡人,声音冷得似天边落下的雪,“辰安已经道歉了,你还在任性什么?”
“好了好了。”释辰安抱着司音笙的手臂轻摇了下,“别说金佛珠的事了,华湑阿兄,你可是新郎,快去试试中原的婚服吧,我还没见过呢,想看!”
“因为我耽搁你们的话,我会于心不安的。”
说着,他拱手作揖,憨态可掬的模样,令司音笙望向释华湑的目光越发冰冷。
释华湑连张口的力气也失去了。
他能说什么呢?立刻退婚?
但他答应了方丈,不能说。
更何况,他就算说了,司音笙大概也不会信吧。
不被爱的人做什么都是错。
罢了,还有七天,到时候他们会知道一切的。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不想再跟司音笙争吵。
接过释辰安递来的婚服,默默进了内堂。
大红的婚服,韶光流转,倒是与司音笙今日一身大红绛绡道袍相映成趣。
曾经,他梦寐以求的,确实是穿上中原的婚服,和那位惊才绝艳、英资飒爽的女剑仙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但如今不愿了。
何况,这婚服上的符文与玉冠上的禁制,是需要佛法认主后才能穿戴。
可为了司音笙,他空有一身佛力,佛法早已生疏。
司音笙怎会不知,真正精通佛法的是定为新佛子的的释辰安?
这婚服或许本就是她为释辰安预备的。
穿不上也好。
释华湑抱着婚服,笑了笑,望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恍惚间,想起百年前遇见司音笙生出的妄念。
他觉得自己真有些可笑。
婚服终究没试成。
释华湑一身素衣装扮原封不动出去,引得释辰安一声惊呼:“华湑阿兄,怎么未穿婚服,还在与我赌气吗?”
释华湑淡淡道:“没有,只是衣裳不合身。”
“不合身?怎么会……”
释辰安一时讷讷。
司音笙却猛地望着他,柳眉微蹙,冷淡地睨视,看不出情绪:“既不合身,那再定做一件合身的便是。”
释华湑轻笑着看了司音笙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屋自家房屋中,方丈已派人送来了浩如烟海的佛经。
圣佛舍利,是一种特殊强大的舍利。
以人爱欲为食,以佛法养护,一旦养成,便是万种舍利之首。
八十年前,司音笙修无情剑时,释华湑还想着偷偷将圣佛舍利拿去助她修行。
司音笙厉声呵斥他:“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她总是这样,脊梁骨是仙门礼义锻造出来的,求的是天理公心,哪瞧得上北疆的苦修佛道?
释华湑就是那时候咬着牙放弃自己喜爱的佛法,转而去研习她爱的大义、公理、剑诀……学着学着,连他都会觉得司音笙说得对。
人活一世,不能总像他一样任性妄为。
成为佛子,除了想逃避她以外。
北疆生他养他,他也该有所回报。
盘腿静坐,释华湑全神贯注,强忍着圣佛舍利灼体的不适,全身心的投入到佛法的修习中。全然没注意到,司音笙来了。
手腕猛地被她攥住,强行被中断修炼的释华湑遭遇反噬,猛地突出一口鲜血。
“你又在修习佛法。”司音笙的指尖很冷,嗓音犹有过之,“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娶我,就莫要再碰佛法?”
佛法修行被打断,圣佛舍利的灼心之痛疼得释华湑面色煞白。
其实他本不该再动情欲,平白多受圣佛舍利的苦楚,可他还是忍不住偏头望着她笑:“我虽已还俗,但我喜欢佛法,娶你连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不能了吗?”
“是不是不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错就是错。”
那释辰安呢?
他做什么对你来说都是对的吗?
释华湑头一次没听她的,扬起头,倔强道:“若我不愿呢?”
司音笙绷着脸,不说话,可看得出来,她生气了。
下一刻,剑气四溢,无数剑光纵横交错。
释华湑自小便精心养护的佛串四散分离,颗颗佛珠片刻便化成齑粉。
释华湑刹那间头脑一白。
“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毁掉我的念珠!”
他扑上去,想要护住自己的珠子 。
可是剑仙的剑,何其厉害?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漫天齑粉落下,仿佛一场无声的哭泣。
释华湑呆呆地望着自己面前的落下的粉末,和悬停在自己面前缓缓消散的剑气。
看着他,司音笙眼中的复杂一闪而逝,半晌后,她徐声道:“要成为仙门的一员,你早该知道,要放弃什么,不是么?”
没等释华湑开口,她淡淡复道:“仙门有事,我需去处理,七日之内,必然回来。走的这段时间,你多加照顾辰安,莫要让他受委屈。”
司音笙走了,只剩释华湑看着满地的齑粉呆坐。
让他受委屈?
释华湑凄然一笑。
良久,他才回过神收拾。
心中不停劝说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很快就能解脱了。
隔日,释辰安雷打不动前来串门。
“音笙姐姐怎么不在?她答应了要带我去猎兽,猎一只五彩通天雀送我的。”
司音笙虽为剑仙,却并不喜欢滥用法力多造杀伐,对她而言,杀生为护生。
往常释华湑杀只通灵妖兽都会惹得她蹙眉,可她却愿意为了辰安,轻易打猎取乐。
释华湑垂下眼,淡淡道:“宗门有事,她须得回去。”
“真是的,怎么不早说。”释辰安发出哀嚎,“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来呢。”
“华湑阿兄,要不然……你陪我去嘛!好不好?”
“不好。”
释华湑还要修习佛法,实在没那闲工夫陪他。
释辰安无理取闹道:“都不陪我,那我自己一个人去!”
他使用大挪移术一溜烟跑了,等华湑反应过来,便忙去追他。
春日丛林,万物复苏,危机四伏。
释辰安虽天资很好,却从不努力,一个人前去太过危险。
“嘿嘿,我就知道华湑阿兄你会跟来,你真好!”
见到释华湑,释辰安立刻走上前来,与他一同向前探索,一会去这个妖兽的巢穴探索,随后又荡到那棵古树上玩耍,时不时还手欠地招惹两只禽鸟。
释华湑从前也这般活泼好动,但现在圣佛舍利日渐生效,每日要受舍利灼心之痛,他实在没什么精力陪辰安玩闹。
但为了辰安的安全,也只能强打起精神,看顾着他不要出事。
可正当他冷汗涔涔跟在释辰安身后时,兽潮突然来了。
“华湑阿兄,救我!”
释辰安尖叫着,面前一只巨大的天阶苍鹰俯冲而下。
“释辰安,丢掉你手里的蛋!”
释华湑不顾身体疼痛,强使剑诀,可是强弩之末,剑诀一出反引起兽潮阵阵骚动。
眼睁睁那苍鹰顷刻间把释辰安叼走。
如离弦利箭,再无踪影。
释华湑陷入兽潮,花了好一阵功夫,才险险摆脱。
可他却并不觉庆幸。
料峭的春风一吹,冷得钻心,他打了个寒颤。
现在这一耽搁,哪里还找得到释辰安的影子?
而辰安深陷妖禽之口,他还能活得下来吗?
释华湑死死咬住颤抖的唇,咬得鲜血淋漓,他恍若未觉。
不!辰安不会有事,他一定会找到辰安!
无关司音笙,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他一定会救辰安。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忙用法术找遍山林的每一处。
又用须弥传音术通知其他佛门师兄弟,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回辰安。
可是,辰安还没找到,等来的却是司音笙的一巴掌。
“我不过离开一天,你就迫不及待带他去猎兽。你就这么恨辰安,恨到要害他去死吗?”
司音笙冰冷的目光仿佛要一寸寸将他凌迟。
释华湑愣怔了片刻,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他顶着鲜红刺眼的巴掌印,喉间涌起一口腥甜。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司音笙冰冷的背影。
她早就化成一道剑虹,冲天而去,寻找释辰安去了。
竟是一句也不想听他解释。
滴答!
冰凉的液体滴在手心,不是泪,是血。
为了寻找释辰安,他用了噬血燃髓的禁咒,反噬了。
释华湑咬牙,硬压下伤势,转身去找人。
可当三日后,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到佛山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笑闹的司音笙与释辰安。
当他还在与妖兽浴血奋战的时候。
两人早就平安归来了。
可是这消息,却是方丈告诉他的。
他们……早就把他这个人忘在脑后了。
释华湑浑身上下,血痕斑斑,五脏六腑被妖兽击打错位,脸上也斜斜横亘着一道深深血痕。
狼狈得仿佛一条丧家之犬。
若不是他昨夜被那群妖兽围攻得伤痕累累,不得不撤退,可能就连方丈传音都顾不上看,还会继续寻找释辰安。
他浑身冰凉,施法掩去自己狼狈模样,转身便要走。
“华湑阿兄!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去哪儿啦?”释辰安忙出声叫住他。
释华湑不答,只是眼睛一瞬不瞬的紧盯着他:“你说呢?”
“是找我吗?用不着啦!音笙姐姐一回来立刻就找到我了。”释辰安扬了扬腰间一枚玉珏。
释华湑怔了怔。
他知道的,那枚法宝,这法宝本是一对,唤作灵犀双珏。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人持一枚玉珏,另一个人就算在天涯海角之外,也能轻易找到他。
心有灵犀,永不分离。
这法宝代表的,便是一双亲密无间的爱侣。
而另一枚,释华湑一错眼,果然在司音笙腰间看到了那另一半。
他忍不住笑了。
好一个心有灵犀,好一对有情人。
“音笙姐姐那一剑——嗖嗖嗖!可厉害了。华湑阿兄,你见过么?音笙姐姐用剑,怎么说来着——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我背得对不对?”
“诶……华湑阿兄,你怎么不说话?”
释辰安见他脸色冷淡,不禁也把声音压低,惴惴不安道:“你在生我的气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怪我——”
“怎么能怪你?”司音笙拧眉,嗓音森冷,“要不是你身上带着通幽辟邪丹,早就出事了。”
所以,还是怪他了?
所以,即便找到了释辰安,也故意不告诉他,就是在惩罚他了。
“他身上有通幽辟邪丹,那我呢?我在兽潮里浴血拼杀几度濒死,又该怎么算?”这句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释华湑咽下喉间鲜血,满不在乎道:“随你怎么想好了。”
他转身离开。
这些天一直在默默养伤、养护舍利,和司音笙互不理睬。
圣佛舍利发作愈发频繁,他似乎忘记了许多情绪,但心中却愈发安宁了。
直到昏礼前一日。
方丈将北疆佛子的衣冠送来时,修改好的婚服后脚也到了。
佛子袍服是苍蓝底色,缀银绣如繁星,微微一动,便折射出粼粼波光,说不出的清冷。
婚服如火,绣的也是凤求凰的缠绵图样,红得分外炽烈,也与佛子袍形成了鲜明对比。
释华湑失神片刻,将婚服收回纳戒之中。
只剩下最后一天。
明日,他就将在北疆最盛大的祭典上,成为佛子,从此守护北疆,忘却前尘。
这婚服,还是还给司音笙好了。
怎么说也有百年的交情,做不成夫妻,也好聚好散吧。
可是叩开她临时居所的大门。
房间里没有司音笙的影子,只有释辰安一个人伏案写着什么。
“华湑阿兄,你来了。”释辰安抬起头,哀怨地咬着笔杆,“中原的字好难,学得好累。”
释华湑不答,只问:“他呢?”
“给我留下课业就走了,好难……我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连起来就一点也不懂,华湑阿兄,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司释华湑蹙眉,信手接过那张字帖,只见那力透纸背的字写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刹那间,耳边似响起万千惊雷。
释华湑愣了好半晌,后知后觉的,感到圣佛舍利虫又开始密密麻麻地灼噬着自己的心房,好疼。
他看着这首诗,看着看着,忽然低低笑出声。
早就知道的不是么?
这首诗本是一首情歌。
相传,是当年摇船的异族姑娘看到了出游的中原君子,心生爱慕,便用异族语言吟唱起了这首歌。
一开始,君子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却被他歌声感染。找人翻译后,才知道他唱的是:“山上有树木啊,树木有枝桠,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爱你的心意你却不知道。”
他被女子缱绻的深情打动,上前拥抱住这个异族姑娘,接受了他的追求。
这是他学中原文化的时候,最喜欢的一首诗。
可释华湑只说:“我不懂。”
将纳戒匆匆交给释辰安,托他转交司音笙。
转过身来时,紧扣的掌心又早已溢出鲜血。
司音笙还记得么?
学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兴冲冲跑去对着司音笙唱了好半天,末了,问:“笙笙,你愿意做我的女君子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对司音笙如是,司音笙对释辰安亦如是。
她从不回答,因为她从来都不愿做他的女君子。
一夜后,经历圣佛舍利灼噬锥心之痛,心绪重归平静。
昏礼当天清晨,释华湑身披苍蓝佛子袍服,佩念珠,又庄重地将那串圣物金佛珠戴在脖子上。
昏礼是黄昏时举行,现在还未正式开始。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和他们道别,并说清楚,他不娶了,昏礼取消,新郎可以另择人选。
他施术唤出一面佛光镜。
可镜中映出的画面,却让他刹那间浑身冰冷。
因为释辰安正坐在新郎该坐的高头骏马上,一身婚服红得刺目。
司音笙举着团扇掩面,眼波跟帐外同样身披喜服的释辰安交汇,不胜娇羞。
郎情妾意,无言胜千言。
没有他,一切如常运转,甚至更添了一分喜气洋洋。
无数大能宾客聚集在此,很快有人发现了这道简单的术法,甚至循着佛光镜反追踪到了他的影子。
目光一触即走。
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才是原本的新郎。
释华湑浑身颤抖着,固执地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
明明……明明他都已经放手了!
他们就这么迫不及待?
连通知他一声都不舍得,就这样换了新郎?
若非他已经答应成为北疆佛子,若非他是戴着金佛珠用佛光镜观察了情况,傻傻地去了现场……岂不是成了笑话?
司音笙,你好狠的心!
你就这么讨厌我?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替我考虑过!
哈,哈哈哈哈哈。
泪水顺着指尖滴落,佛光镜关闭的那一刻。
司音笙浑身一震,似有所感,蹙眉抬眼。
释华湑低眉,恰好错过了那道复杂的目光。
其后,似乎司音笙发来了几道传讯,可他也懒得看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
君若无情我便休。
她自嫁她的释辰安,他自做他的佛子。
从此司音笙与他再不想干。
“佛子,祭典要开始了!”
丢掉过往一切。
再抬眸时,他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带路吧。”
苍天之下,群峰之巅,方丈、一众长老早已恭候多时。
正午时分,释华湑迎着明媚天光,阔步走上祭坛。
方丈手握竹杖,轻点他头颅:“天地苍茫,万物生长,皆循天道,法自然理,舍弃俗念,心如琉璃,明澈无瑕。”
“你可愿舍弃小我,背负北疆使命,承我圣职,守护这片土地,世代相传?”
释华湑眼帘缓缓垂下,声音坚定而清澈:“我心所愿,无怨无悔。”
他拱手,接过那权杖。
霎时间,天垂紫气,地涌金莲,群山俯首,百川朝宗。
天边一只金色的佛像破云而来,刺目圣光之间,众人齐声喝道:“恭迎佛子。”
释华湑持杖,阖眸颔首。
永别了,司音笙。
从今以后,世间再无释华湑。
只有北疆佛子。
青罗帐里,一身嫁衣的司音笙凝视着帐外魂牵梦萦的身影时,眼中浮现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情。
隔绝神识的青罗帐将他的影子朦胧地映出来。
婚服加身,玉冠熠熠,俨然中原新郎的模样。
与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如今,终美梦成真。
司音笙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勉力维持住淡漠孤傲的剑仙模样。
她就知道,释华湑放手的话不过是赌气。他还是来了,来赴这一场百年之约。
等昏礼结束,他正式成为她的夫君。
那时,天地为证,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了。
释华湑和司音笙。
生生世世,永不离分。
她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司音笙的神识警惕地游曳着,却蓦然察觉一道术法窥伺。
她不禁蹙眉,施法追溯。
抬眸,蓦然对上一张流泪的,剃去长发的男人。
司音笙如遭雷击。
等一等……这、这不是……
“诶诶诶!仪式没开始,新娘不能进!不能!”
在傧相的阻止声中,司音笙三两步冲到了“新郎”面前。
手上的团扇移开,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俏脸,错愕地望着他。
“怎么……会是你?”
啪的,团扇落地。
司音笙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辰安?……怎么会是你?”
“音笙姐姐,怎么了?”辰安睁圆了一双小鹿眼,显得惊讶又无辜,“是我啊,你想嫁的不是我吗?”
“当然不是!”司音笙一声厉喝,吓得所有人脖子一缩。
她一把揪住辰安的衣领:“华湑呢?他在哪里,他的婚服为什么会被你穿在身上!”
释辰安颤抖了一下,红着眼眶,惊慌解释道:“这身婚服,是华湑阿兄昨日转交给我的呀。”
“不是你让她转交给我的吗?音笙姐姐?”
她?
怎么可能是她?
可若不是她,便只能是……释华湑自己。
司音笙触电般放开释辰安,踉跄地后退了数步。
“他……怎么可能是他?不会,不会的。对,一定是有人逼他。”她越说越笃定,眼中锋芒也愈发凌厉。
“没人逼,都是他自己决定的!”
“音笙姐姐。”辰安奔上前来,扯着司音笙的衣袖,言语道,“谁看不出来,你喜欢的是我,不是他!”
“四海八荒,你为我遍寻天下奇珍异宝。你这样不喜佛法的人,却能为我尽心竭力奔走,你还说不是喜欢我么?”
那是因为……
司音笙指节攥得发白,话到嘴边,又顿住。
其中龌龊的算计,实在难以示人。
“你看,音笙姐姐。”辰安勉强笑,上前拦住司音笙,“若不爱我,为何在我确定当选新佛子时,不顾三千仙神反对,也要来找我。”
“我都知道的,从前,你碍于我是佛山子弟不敢对我表明心意,所以才选了早早还俗的华湑阿兄,只为陪在我身边。”
他将身子又向司音笙靠了靠,道:“可是现在我不是佛子,也还俗了,华湑阿兄又自愿退出,我们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啦!”
待听到辰安说华湑自动退出时,司音笙眼尾已是一片赤色,哪还有半点女剑仙的风度?浑然一个地府降世的玉面修罗。
“荒谬!”
“华湑怎么可能退出?他追在我身后百年,他说他会不惜一切争取!”
她用力一拂,释辰安跌落在地,饱含不满地说:“音笙姐姐,你弄疼我了。”
可抬眸一看她神情,不禁被吓了一跳。
释辰安声音变小,嚅嗫道:“我……我绝对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去哪儿了?你究竟知不知道?”
司音笙目光似剑,冷厉凶狠地刺来。
辰安浑身一颤,心中升起莫名恐惧。.
他头脑一片空白,嘴却先替自己答了:“华湑阿兄没告诉你吗?——也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方丈说了,那个与我命格相同,要主动替我成为北疆新佛子的人,就是华湑阿兄啊。”
圣佛舍利之事涉北疆绝密,释华湑吞服后十日内,除了他和方丈,没人知道他将成为佛子的消息。
可昨日,释华湑将纳戒交托给他的时候,辰安并没有如约将纳戒交到司音笙手中,他私自打开,才惊讶地发现了其中婚服,得知了华湑的选择。
这事他自然避而不谈。
但今日一早,主持将阿兄将要成为佛子之事告知他时,他才恍然大悟。
“方丈说了,佛子之事不得提前外泄。也就是今日,佛子册封大典在即,才叫我这个与你交好的本族人告知你。”
说着,释辰安捧出一枚佛牌,声音愈发低沉:“你看,音笙姐姐,这是方丈佛牌。他说此事是我们北疆对你有所亏欠,但也实在情非得已。”
“可他也说了,你若是想,联姻可以继续,我们北疆佛门子弟皆可还俗,任你挑选。”
他就着跌坐的姿势,缓缓抬眸,痴痴望着她。
“别生气了,音笙姐姐,此事确实是华湑阿兄确实做得不对,他没提前同你商议,就草草做下决定,一点也不顾你在宾客面前受辱的窘境……”
“可没办法呀,等到今日祭典一成,他就是北疆佛子,不可能再娶你了。但我可以成为你的夫君,我可以与你携手并肩……”
其他的话,司音笙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只有两句——
“那个与我命格相同的人主动代替我成为佛子的人就是华湑阿兄……”
“只待今日祭典一成,他成为了北疆佛子,再也不可能娶你……”
仿佛两道噬人魔咒,回荡在脑海之中,让她灵台巨震,道心有缺。
什么叫再也不可能娶她?
他怎么会?
他怎么能?!
当初招惹她的是他,等她对他情根深种、费尽心机求来婚约后,他轻易抽身,这么轻易就不要她了?
他想要挥一挥袖,抽身去做他的佛子?
休想!
她绝不会放手。
他只能和她生生世世纠缠!
“等一等!音笙姐姐,你要去哪儿?”见她要走,辰安连忙拽着了她的腿,旋即他意识到了什么,哀哀祈求道,“北疆祭坛,不容外人闯入!那里守卫森严,你去不了。”
“而且已经午时三刻,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面前的女人已消散在了风中。
他五指僵硬蜷在空中,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剑光如虹,划破苍穹。
哪怕已经到了极限,一心御剑司音笙仍想着,快些,再快些!
“外客止步——”
“外客止步——”
“外客止步——”
还没等她赶到禁地祭坛山门前,佛山诸院主持、长老纷纷拦住了前路,严阵以待。
可司音笙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打算,现在她心心念念的,唯有在那群山之巅上的蓝衣身影……
华湑决不能成为北疆佛子!
她要带他回家。
距离正午,还有半刻。
满天剑气纵横,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红衣女剑仙。
司音笙立于九天之上,仿佛魔神临世,嗓音冰冷无情:“让开,我要见我的夫君。”
看得北疆众人色变,一位陈姓主持站出来,不卑不亢道:“这祭坛禁地里只有我北疆的第三百八十四代佛子,没有司剑尊的夫君。”
“司剑尊请回。”
司音笙冷冷道:“我再说一次——让开!”
陈主持微微欠身:“佛子并不想见您,您又何必打扰佛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司音笙面无表情,水银泻地般的剑光顷刻间已锁定这主持的四肢百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仙光乍现护住陈主持周身,苍老的声音幽幽嗟叹:“痴儿,痴儿,陷溺俗情,难登彼岸,迷途知返,方得自在。你已经错过一次了,还要一错再错么?”
“师尊……”剑尖微垂,但旋即,司音笙玉指又握紧剑柄,抬眸直视仙门掌教苍老的面容,嗓音清脆果决,“余心之所善,九死不悔。为了他,弟子纵然一错再错又如何?”
“无量天尊。”仙门掌教轻轻摇了摇头,“即便他早已服下圣佛舍利,前尘尽忘,断爱绝情?”
司音笙掐诀的手微微一颤。
自小长在北疆,圣佛舍利的威能她非常清楚。
此舍利,断情绝爱,无药可解。
当释华湑吞下圣佛舍利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抛弃过去,也……抛弃掉她。
司音笙阖眸,此刻,过去的一切种种,仿佛都在眼前流转。
从小跟在她身后的释华湑,为她学中原文化却总是闹笑话的释华湑,被她冰冷的态度打击却又从不放弃的释华湑……
万千个释华湑的影子重叠在她的脑海中,最终化成了整日粘着她追问的少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小笙,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夫人呢?”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明天再来问一次。明天不同意,后天再来。你一百年不同意我就问你一百年!你总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是他说喜欢她,是他说会等她。
可是当她排除万难正要去牵他的手时,为什么他却已经吞下圣佛舍利转身离去?
可是——
“即便如此,弟子也要找他问个明白。”
再睁眼时,司音笙嘶哑的声音响彻天际,身化流光,一往无前。
漫天剑光簇拥他,仿佛膜拜主人。
众人齐齐变色,只觉得那锋芒锐不可挡。
却忽然见那群山俯首,百川朝东,天上一只赤金色巨龙降下,飞向群山之巅那一抹蓝衣蹁跹的身影而去。
司音笙如遭雷击,死死朝那男子望去。
对上了一双波澜不惊的淡漠眸子。
正午时分已到,北疆第四百八十三代佛子,归位。
剑光消隐,司音笙愣怔在原地,十指攥得骨节发白。
众人也收起戒备姿态,朝着那山顶遥遥施了一礼。
司音笙仿佛刹那被抽干全身力气。他呆立良久,才对着那群山之巅的方向俯首,嗓音沙哑道:“仙门司音笙,求见……佛子。”
这句佛子,她说得极其艰难。
可就算木已成舟,她不论如何,总也要见他一面吧。
杀人不过头点地。
就算是他单方面判了她死刑,也要让她死个明白吧。
此时,众人与她之间也没了剑拔弩张的姿态,相顾无言,也不好自行定夺,还是交给佛子裁断吧。
此时,释华湑还在祭坛之中体悟佛道圣心,感受着圣佛舍利和北疆佛山天地赋予他的神通与法力。
前来通禀的主持等了好一会儿,才禀报道:“故人求见,佛子是否要拨冗一见。我看这位司剑尊不见到佛子,是不会罢休的。”
片刻后,祭坛上响起佛子击冰碎玉般的淡漠声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今为北疆佛子,此生只为守护北疆而活,再没有什么故人,请这位女施主回去吧——”
“若她还不肯罢休,要闹出事来,破坏北疆安宁——那么,我法未尝不威。”
主持苦笑,虽然佛子所言,不容置喙。
可是那位司剑尊又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吗?剑下妖魔死伤无数,真正固执起来,是要命的。
摇头离开,到了山脚下,踯躅开口正要婉言相劝:“司剑尊,佛子事忙,恐怕暂时……”
没等他说完,就被司音笙干涩的声音打断:“知道了。”
修行者何其耳聪目明?
此地与祭坛相去不过数里,又没有刻意去做遮掩。
释华湑说的每一字,司音笙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字一句,字字锥心。
柳主持立刻反应过来,急忙说道:“那……那司剑尊既然明白,还请回吧。佛子心如琉璃,已不在意这些前尘往事了。”
司音笙倒没有如他所想的大发雷霆,只是默然良久,立在那棵凤凰花树下,沉静得如同一方青石。
“多谢主持代为通传。”
“他不想见,我就等到他想见。”
“一日不见,我便等他一日,一年不见,我便等他一年。便是百年千年,我也等得,他总有想见我的时候。”
华湑曾等了她百年,她就算再等他千年又何妨?
“这、这……”又劝解了几句,见这位女剑仙铁了心,柳主持也不好多说什么,有些头疼地离开。
此时,正与方丈商议猎兽之事的释华湑忽然静默了片刻。
成为佛子,熟悉了新的力量之后。
方圆数百里之内,北疆佛山的天,成了他的眼。北疆佛山的地,成了他的耳。
山下发生的一切,其实他早已经尽收眼底。
神念扫过山下那个倔强坚持的女人,华湑的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
为什么她还不走,是他的拒绝还不够明显么?
他都已经成全她和辰安了,为何她今日还要离开昏礼跑来找他。
和释辰安成亲,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吗?
记忆中,他喜欢她的时候,是跟在她身边一百年,她对他却总是若即若离,清逸脱俗如天上明月,清冷孤高,遥不可及。
既然如此,还来找他做什么呢?以为他还会对她有所眷恋吗?
在彻底炼化圣佛舍利后,他早已忘记了喜爱的滋味。
佛子无心,以北疆众生之心为心。
曾经种种,在他心里已如过眼云烟。
她要等便由她。
可是……奇怪,为什么他的目光要在这个过客般的女人身上多做停留?
为什么只是想到司音笙这个名字,心中还会隐隐作痛呢?
释华湑怔怔,轻按胸口。
“佛子?佛子?”
听见方丈轻声唤她,释华湑才回过神,摇摇头,抛开脑中杂念,他微微颔首,道:“今年猎兽,就由我带领吧。春日兽潮格外汹涌,由我守护,尽量将门中损失降到最低。”
释华湑就任后,就抛开琐事,全身心投入猎兽的准备中。
他不想见司音笙,那人也并不出现在他面前。
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只是这段时间里,他似乎总能在各个地方,听到这位女剑尊的消息。
“佛子,咱们猎兽备的药还缺了好些,大伙急得团团转,多亏司剑尊连夜开炉炼制了数百枚太上真灵丹送来,人都憔悴许多。”
“佛子,北疆十万大山丛林好生凶险,斥候差点回不来了,还是司剑尊分身相护,还费了好大心血才绘制了这幅凶兽分布图送来。”
“佛子,听说司剑尊今日跟在咱们队伍后面,杀了一伙强大诡谲的梦妖,听说神魂还被它所伤,哎,真是祸事了。”
“佛子,司剑尊的伤似乎加重了一些,您当真不去见她一面吗?”
她从不出现,却以这种润物无声的姿态强势入侵了他的生活中。
让释华湑静如平湖的心,总是因为她掀起微微的涟漪。
他微微皱眉,压下心头不适,淡淡反问道:“以她的修为手段,也会受伤吗?”
“凶兽伤身,梦妖伤情。”一旁议事的方丈叹惋,“司剑尊是心有挂碍,故而会被梦妖所伤。”
释华湑放下十万大山的地图,瞥了方丈一眼:“身上疾好治,心中病难医。我术法不精,恐怕治不了这位剑尊神魂之伤。”
对上方丈的目光,释华湑又有些迟疑:“……方丈是觉得我该去见她?”
方丈摇了摇头,目光慈和:“佛子是北疆至尊,北疆诸事都仰赖佛子裁断,老夫岂敢越俎代庖?”
释华湑轻声一叹:“方丈的口气,像是替她做说客来了。”
方丈又摇头,摊手道:“老夫绝非她的说客。”
“平心而论,老夫并不喜欢此女——偏执孤傲,不食人间烟火。可站在北疆的立场上,有功之人可该赏?除佛门外,因北疆抛头颅洒热血的同门,可该慰问?”
方丈一番话,倒把华湑问得怔住。
他指尖轻叩桌案,用圣佛舍利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缓缓道。
“——北疆佛子,当心如琉璃,大公无私。她与我之间,牵扯颇多,我若再见她,恐怕惹人非议。”
方丈笑叹:“佛子啊,若真心如琉璃,物议纷纷何惧?前尘往事何妨?”
方丈走了。
却给释华湑留下了满腔纷扰。
诚如方丈所言,若他当真大公无私,问心无愧,难道他还不敢见司音笙不成?
不见司音笙,岂非本就是一种偏私?
眉心微跳,释华湑静默良久,眼底掠过一丝迷惘。
世事纷繁,竟连圣佛舍利也无法助他分辨对错。
……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华湑,别走!”司音笙惊起,拼命地想要抓住华湑的手,可等抓到一片虚无后,终于明白——梦醒了。
眼前是北疆族人们关切的脸,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老医头,你的药怎么还没起作用?”
“就是,你看,司剑尊噩梦缠身,精神头越来越差了。”
眼看着众人要掀起声讨医者的浪潮,司音笙忙苦笑阻拦。
她噩梦缠身的的原因,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不清楚么?
它流连梦中,不是因为药不奏效,只是因为她放不下那位梦中人。
即使知道那是虚假的幻梦,她依旧甘之如饴。
就在纷扰即将平息之际,这处十万大山的临时营帐的角落,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片苍蓝色的衣角。
司音笙愣怔片刻,抬眼望去,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朝她看来。
她浑身猛地一震。
耳边万千嘈杂在霎时间静默下来,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一抹醉人的苍蓝。
“华湑……”她喃喃,“你终于来了。”
释华湑到的时候,便见到人群中的面色苍白司音笙。
几月不见,她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一袭白衣下,似乎只剩一把伶仃的骨头。
神魂被梦妖的反噬困扰,像是风中摇摇欲坠将要熄灭的烛火。
释华湑突然想起她曾教过他的一句中原诗文——“形销骨立,黯然销魂”,不外如是。
可是即便如此,当他的身影出现在营帐中时,她还是在第一时间抬起了头。
苍白的面颊上,那双黯淡的眸子刹那间亮起。
“华湑……”她说,“你终于来了。”
可片刻后,她眼中的亮光缓缓熄灭。
司音笙苦笑:“又是梦么?”
“是了,若不是在梦中,你又怎会舍得来见我?”
释华湑平静地打量她。
从前,总是他为司音笙黯然神伤,仿佛仰望着天上的月亮。
可如今,却变成了司音笙仰望他。
“不是梦。”他轻声说,“司剑尊,你执念入心,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了。”
司剑尊?
一句疏远的敬称,立刻将司音笙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梦中的他只会亲昵地上前来,一如往昔亲切地叫一声:“小笙!”
“我才不会跟他们一样叫什么司剑尊,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小笙。”
可是那个曾经会叫他小笙的释华湑去哪里了?
他是不是被她弄丢了?
她要去找他!找他回来。
司音笙双目赤红,握着仙剑便欲冲出营帐,形如疯魔。
释华湑皱眉,忙将众人屏退,一指她眉心:“不要妄动嗔痴,梦妖反噬便不会伤你。”
冰冷的佛法没入灵台,司音笙整个人为之清明。
可是随之,释华湑的呵斥令她低低笑了起来:“妄动嗔痴、哈、哈哈哈……妄动嗔痴……”
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充满着一种凄凉的意味。
“你想死吗?”释华湑厉声呵斥。
却被司音笙一把攥住手腕,华湑错愕,炽热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便叫妄动嗔痴么?那我从前又算什么。我的无我剑,为你而破。仙门的掌教之位,为你而辞。我为你不惜与最亲近的师长刀剑相向!可你……可你为什么……”
啪嗒。
一滴泪透过衣襟,溅在释华湑的肌肤上。
灼烫得令他微微颤抖。
“你——”
“为什么啊?”司音笙的嗓音几近嘶哑,“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么?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要抛下我,吞下圣佛舍利,来当这个北疆佛山的佛子?”
她气息强大,可释华湑却没有丝毫畏惧。
以释华湑对她的了解,一眼就能看穿她强大姿态背后的卑微祈求。
释华湑却有些奇怪。
于是他用清冷冷的嗓音道。
“抱歉,我只是吞了圣佛舍利,并不是失忆了。”
“据我所知,”他偏头,直视剑仙,“你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辰安啊?”
果然,提起辰安的名字,司音笙娇躯一颤。
感受到她的反应,华湑继续道:“从小到大,总偏爱他。仙门掌教之位,是为他而辞。和我的婚约,也是为了能留在他身边。”
“那么,我现在退出,成为佛子。你正好可以与辰安双宿双飞,不是么?”
“抛弃?又是何从谈起?是你教我,见肃抱朴,少私寡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如此,才对得起生我养我的北疆佛山万千生民。”
“成为佛子,护佑苍生,并不是为了抛弃你,这本就该是我的责任。”
“你为什么又因此,抛下辰安来找我呢?”
他平铺直叙,每字每句都不带半点情绪,就似一位红尘真仙,审判着红尘的罪人。
“呵,呵呵呵。错了,一切都错了!”
司音笙掩面,忽而纵声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说不尽悲凉痛苦。
“我的一切肮脏龌龊,见不得人的算计,自始至终,只为得到你。”
她颤抖着坦白,终于将那些阴暗的心思曝露在阳光之下——
“辰安的佛子之位,是我算计来的,只为替代你。”
这个局,是从十年前开始布的。
十年前,北疆佛山上一代佛子意外陨落,北疆佛山群龙无首,更无强者护持,风雨飘摇之际,方丈与仙门精于易数的仙君做了交易。
仙君卜算出新任佛子的线索时,司音笙正在一旁。
司音笙自幼在北疆佛山生长,精通两道语言文化,是此次沟通的中间人。
只一眼,她就惊觉,那竟是释华湑的生辰八字、万佛朝宗的命格。
“这、这八字命格是中原人的玩意儿,我们北疆哪里懂这些?”
众人议论纷纷:“这厮莫非是欺我北疆无人?净信口胡诌些玩意儿骗咱们来了!”
“要按这个东西,要是找到个天资奇差的废物、不修佛法的蠢材,这怎么算?莫非咱们也要将其奉为佛子?这样的人,怎么能带领我们北疆?”
“住口!”方丈竹杖一拄,威严的目光扫过,“太易仙君何等神仙人物?说一句口含天宪也不为过。他算出的不算,你们谁选一个佛子出来才算?”
“你?——还是你?”被他杖尖指到的人连忙噤口不语。
方丈鼻子里重重一哼:“既然没本事,那就按仙君算出来的找,至于这命格八字……”
则是由司音笙负责。
心中对北疆说了句抱歉,司音笙连夜借来了仙门中一道特别的法宝,阴阳镜。
她利用了北疆人的信任,将释华湑独一无二的命格,投映到他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的释辰安身上。
逆天改命后,让释辰安也成为了佛子的候选人。
释华湑资质稍逊,释辰安天资更高。
虽是同门子弟,但释华湑常年跟在司音笙身后,俨然半个中原人的模样。
最后连佛法都放弃了,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叫北疆众位主持连连摇头。
在一两年的观察后,释辰安被北疆诸位主持一致推举为佛子。
“释辰安这天资,谁瞧了不觉得欢喜。”
“等他再融合了圣佛舍利,咱们北疆可保千年太平啊。”
方丈捋须,主持浅笑,北疆上下一片欢腾。就连释辰安和释华湑两个当事人,也觉得这样的结果挺不错的。
就在此时,司音笙的“无我剑”破了。
她抱着自己心爱的仙剑,在剑冢坐了一夜,不论如何,再也无法施展出“剑出无我”的神髓。
“无我剑”讲究的,就是“太上忘情,无我无私”。可如今,她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令北疆失去了一位命定的佛子。
岂止是有私,简直是将自我私心凌驾于天下众生之上。
身为剑仙,她永远地背弃了自己的剑道。
她望着自己的剑,有一瞬间茫然——为什么她会做出这样的事?会做出这样龌龊下流见不得光的勾当?
可惜,无我剑再也不会回应了。
她背弃了剑,剑自然也背弃了她。
枯坐三日,她静静起身,庄重将“无我剑”葬在了剑冢,冢前三拜。
这一刻,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真心。
愧么?她是问心有愧的。
每每,对上方丈信任的目光,每每,对上自己的剑,她何尝不是五内俱焚,备受熬煎?
可是……悔么?
在承受了“无我剑”的反噬后,司音笙伤痕累累地反问自己。
良久,自答道:“我不后悔。”
所谓剑道,剑出无悔。
极于情者极于剑,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是罪人。
可她不悔。
司音笙前去辞了仙门掌教的位置。
尽管遭到了门中的激烈反对,她始终坚持。
“无我剑”乃仙门镇宗嫡传本命剑诀,剑诀既破,她再不可能就任掌教之位。
仙门掌教之位,需天下至公之人担任。
可是如她这般龌龊之人,早已不配。
更何况,她有了自己的……私心。
圣佛舍利的成长,需要刻骨铭心的情,与精深的佛法辅助。
身为北疆佛子,必以圣佛舍利为本命。
为此,司音笙这十年间,常常奔走于天下,替释辰安收集天下佛法与奇珍异宝——他掌握的佛法之术越强,越能掌握圣佛舍利。
可释辰安是个惫懒性子,各种术法要诀总记得头疼。
“我能不能不当这个佛子了?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人能记下的!”
“我是喜欢佛法,可是一想到我还要掌握那么多口诀,我的头皮都要炸开了!”
“音笙姐姐,你也心疼心疼我……”
每当释辰安带着一腔抱怨来找她,司音笙总会柔声抚慰,耐心安抚他。
长此以往,释辰安对她渐渐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也是圣佛舍利成长所必须的东西。
人人总说司音笙是光明磊落之人,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有多么卑劣。
面对释辰安崇敬的脸,她可以坦然自若。
对上释华湑失望的眸,她却如冰炭置肠,百般滋味难言。
可她不能对任何人倾诉。
她偷走了北疆的一个佛子,必须还给北疆一个更好的。
只好一边以中原礼义教化释辰安,教他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大义,一边等待着十年之期的到来——
卜词显示:“十年后,佛子情动,可归位矣。”
届时,辰安归位,她和华湑才可放心离去。
直到那日,释辰安因修习龙象术,却因意外濒死——
亏得司音笙发现,令他险死还生。
她守在医庐边,与方丈相顾无言。
“或许以释辰安的心性,并不适合做这个佛子。”方丈率先叹道,“北疆的重担压在他身上,会把这孩子压垮的。”
司音笙心中一凛,担忧却瞬间压垮了她对释辰安的关切。
“方丈找到了新的佛子人选?”
方丈摇摇头:“说到底,十年前,佛子初初陨落,北疆人心不稳。我求太易仙君出手,求的是仙门庇护,求的是稳定人心。”
“但如今,北疆局势稳定,自可徐徐图之。老夫千年来,见过的天才犹如过江之鲫,所谓命格天资,不过一人是出身起点。唯有心性坚毅,百折不挠之人,方能成为世间人杰,这样的人也才能带领我北疆。”
“方丈高瞻远瞩,着实令司某敬佩。”她心下稍安,却还是出言试探,“那十年之期……?”
方丈抚须长吟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因缘造化,自有天定。若苍天自有定数,八字、命格、天资、期限,一切都不会成为佛子归位路上的阻碍,不是么?”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司音笙一眼:“只是如今新任佛子还未寻到,也不好贸然与族人们公布,更担心有人从中作梗,坏了我族大事。故而,在找到新任佛子之前,司剑尊可否替老夫保守这个秘密?”
方丈的信任,令司音笙倍感羞愧。
“方丈所托,音笙敢不从命?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呵,呵呵呵。”如今讲起当时的种种,司音笙止不住自嘲,“可笑,可笑我被私欲蒙蔽了眼睛,竟早早将你排除在候选者之外。”
“彼时,我自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又因为害得释辰安险死还生,害得他受了十年的苦楚,因而对他存心补偿……”
“到头来,我竟是枉费心机。”
兜兜转转,终究是机关算尽,却落得万般皆空。
“原来……竟是这样么?你喜欢的,从来都是我?”
释华湑手指微微握紧,心中似有什么莫名的情绪升腾而起,随即,被他的低笑声掩去。
他退后一步,抬眸直视司音笙,鼓掌赞道:“很精彩的故事。可惜,只可惜你忘记了——这一百年来,是你始终对我若即若离、不假辞色。”
脑海中回忆起着这些年来,她对他的漠然。
昏礼前,因为一串金佛珠,为释辰安训斥他。
明明早就找到释辰安,却刻意不告诉他,让他在兽潮中一次又一次地为释辰安的安慰提心吊胆。
……还有,被她毁掉的佛珠,百年来被她践踏的心意。
凡此种种,像一把把利刃,在他心头划上了密密麻麻的伤痕。
这,便是她的爱么?
“对不起,对不起……华湑。”不知何时,泪已经流了满面,司音笙阖眸,“我明明无意伤你。”
“可我却害了辰安,伤了你。”
——也伤了自己。
九十年来,司音笙的无我剑烂熟于心却从未圆满,始终剑心有缺。
第一次隐约窥见自己的心意,确乎是在午夜梦回,司音笙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那棵盛放如火般的凤凰花树上修炼,却因气息不稳而从树上掉下来。
她毫无征兆地从树上跳下来。
释华湑大惊,忙伸手去接。
身着白衣的男子稳稳将她接住,双臂轻车熟路地楼着她的腰身:“怎么办呢?小笙,今天我又救了你。按你们中原人的规矩,你是不是又该以身相许了呢?”
这是释华湑十六岁时的事。
十六岁的男子,不喜欢什么中原典籍里的大义,学习中原文字,全靠那些古古怪怪的话本子。
成天学着话本子里的情节,在司音笙耳边乱学乱问。
司音笙觉得好笑,却板起脸训斥他:“从哪儿学来的话本戏文,没有一点君子的含蓄。”
释华湑冲她比了个鬼脸:“含蓄是什么?我又不懂。话本子里说了,想要就要积极争取!小笙,你快说好,你快说嘛!”
当年的她是怎么做的呢?
他将释华湑推开,身后是释华湑开朗的笑声。
吵得她心里酥酥痒痒的。
梦醒之后,怅然若失。
随后,又警醒地与释华湑拉开距离,漠然地一次次将他推开。
她以为剑道是她的性命,可直到背叛剑道,辞别宗门后,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带着蛊惑的声音幽幽沁进了司音笙的心里。
爽朗的笑声勾得她目眩神迷,心魂荡漾。
当他冰冰凉凉的手指再度抚摸她的脸颊时,她兀然攥住了他的手。
她遵从心意,说出在心中盘旋许久却从不敢吐露的隐秘念头:“好。”
以身相许,永不分离。
他合该是她的人。
他只能是她的人。
倾身吻下,刹那仿佛永恒。
“从前,我认不清自己的心。因为天理公心,因为那些教条礼教,一直将你推开。”
“可等认清了,心意却又不能现于人前。”司音笙第一次血淋淋地剖开自己最肮脏龌龊的念头,展露在心上人面前,“卜辞说,十年后,佛子情动,可归位矣。我担心,我对你的爱,会变成将你推上佛子之位的助力。”
“所以我刻意冷落你、疏远你。我刻意引诱辰安踏入情关,是为了给他一份情,以供给圣佛舍利食用。诱他动情,是为了令他断情。”
“我就是这样不择手段、从中作梗的卑劣的小人。”
“我不许你用佛法,其实,是因为我很清楚,以你的天资、以你的韧性,若重修佛法之道,必为北疆主持们青睐,你这般强闻博识,又熟背各种佛法法决,是最适合驾驭圣佛舍利的人。可……可我决不允许你,再有成为佛子的机会。”
“我也……决不能让人发现我的私心。”
司音笙很清楚,她在其中主导了释辰安成为佛子的格局,她怕……她的目光在释华湑身上停留,她的爱意在释华湑身上倾泄,会被北疆人瞧出端倪,进而查出她的筹谋算计。
司音笙苦笑:“越是如此,越是害怕……害怕失去,做贼心虚。”
她这个贼,是要将北疆的佛子偷走的。
涉及到他的事……她总患得患失,不容一切差错。
司音笙不知道她从前有没有露出过破绽,但她已经清楚,释华湑的身影,很早就在她心头种下。
她不知道,从前对释华湑冷漠地拒绝中,动摇的一颗剑心有没有被外人察觉。
她不知道,对他疾言厉色的姿态下,那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恋,会不会被人察觉。
她也曾努力修行,也曾试图悲悯苍生,为了天下大义,放下那个一心只有她的男子。
可是百年前,那男子追着她到仙门时,那一抹灿如骄阳的笑在她心底深深印下,时时摩挲,化成了心口珍而重之的朱砂痣。
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心间爱恋,重新化身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冷漠女谪仙。
“而猎兽那天,其实我神念后来一直附在你的身上。”
“我不敢暴露我对辰安的漠然,所以我……我打了你,任你前去寻找。”
“看你在兽潮中如一叶扁舟的样子,我又忍不住偷偷出手想帮。那时方丈传讯……想来他就是在那时候发现了我的心思,不,不,或许更早。”
“那句担心有人从中作梗的话,应该就是对我的敲打。”
司音笙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拼尽全力地想要去抓住一个人,可他却如指间沙,越想抓紧,越是徒劳。
“事后,等你受伤回来后。我在你的饮食里,下了补天丹。”
这是仙门至高疗伤丹药,难怪他的伤好得那么快。
释华湑恍然。
司音笙似哭似笑:“只有在你熟睡时,我的神识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你。我望着你的睡颜,想,只剩六日,只要再忍过这七日,我就能嫁给你,毫无顾忌的拥抱你,我会带你离开北疆,游历天下。我们都抛下彼此身上重重的枷锁,从此逍遥自在。”
最终,一切都在她掌中溜走,她什么都没有能抓住。
造化弄人。
给他们开了一场恶劣之极的玩笑。
北疆佛子平静地听她说完,曾经心口中不知滋味的情绪缓缓消退,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像是聆听众生苦楚的圣皇,稍含悲悯的轻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司音笙沙哑的声音念起这句再熟稔不过的歌谣,她顿了顿,“其实这首诗,是我写给你的,一直都是。”
“从前,我只敢借着教辰安习字的时候,才敢将心意落诸纸上。”
而只有现在,她才敢向这位异族男子大胆地念诵。
她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被礼义束缚了眼,不能早一点发现自己的心意。
不能早一点对他说。
司音笙的身体忽如玉山倾颓下去,佛子微惊。
便见她倏然跪倒在他身前,虔诚如膜拜神灵的信徒。
“华湑,事到如今,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心甘情愿。可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做我的君子、还愿意跟我走么?”
北疆佛子后退一步,她便跪着走进一步。
祈求着她的神明——
俯首垂怜。
北疆佛子微微一叹:“木已成舟,懊悔又有什么意义?”
“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么多,但是这些前尘往事,是属于释华湑的东西。”
“对于北疆佛子而言,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平心静气,别再加重你的伤势了。”
“别管什么北疆佛子!”清冷孤傲的女剑仙红着眼,“只要你愿意,不管什么北疆仙门,什么都不能阻碍我们。”
说话之间,司音笙周身隐隐可闻金石之声,才能隐隐窥见那位曾经无双女剑仙的峥嵘锋芒。
“只要你愿意。只要……”
“没有什么只要。”北疆佛子打断她,掀起眼兼俭,对上她通红锐利的眼眸,“你多般筹谋,费尽心机,终究还是将我推上了佛子之位。”
“正如方丈所言,因缘造化,自有天定——司剑尊!”
“修行者不该执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若我偏要强求呢?”
司音笙眼睛越发猩红,她站起身,按住腰间长剑:“若我偏要强求,北疆如今谁能阻挡?”
释华湑淡淡道:“——我不愿意。”
司音笙怔了一瞬,片刻后,寒意沁骨,浑身冰凉。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释华湑在回答她先前的问话。
“你还愿意成为我的君子、跟我游历遍这个大千世界吗?”
他说:“我不愿意。”
一口鲜血,从喉间喷涌而出,她干呕着,仿佛要呕尽心血。
佛子离开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一道佛法落在司音笙身上,身上痛立止,心中疼未歇。
清冷的女剑仙犹如一只困兽,挣扎着起身,用嘶哑地声音朝着唯一的神明摇尾乞怜:“华湑,你不能将我一个人拉入情爱的泥淖,然后自己挥一挥衣袖,抽身走了——”
“是你说的,一年、一百年,你始终会等我的,不是么?”
佛子轻笑:“是的,释华湑会等你。”
“可是司剑尊,你忘了么?如今,圣佛舍利就种在这里。”
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他已经死了,被圣佛舍利杀死了。”
“如今活着的,只有北疆佛子。”
“轰隆隆——”
雷声震震,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银蛇般的闪电撕裂苍穹,照彻司音笙一袭单薄的白衣,她立在营帐前,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释华湑在她的目送下离开。
风雨不避,波澜不惊。
正如他所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爱过,怨过,恨过。
如今司音笙解释以后,无爱,无怨,无恨。
从今以后,只是北疆佛子。
身形仿佛为之一轻,释华湑闭目,感受到心口的圣佛舍利渐渐沉寂下去,他的修为,更进一步了。
苍天之下,白衣如雪。
司音笙按剑,却始终未发。
她在雨里站了一夜,原本寒暑不侵、滴雨不能沾身的仙人,如今却浑身都被大雨浇透了。
方丈见到这位凄凉的女剑仙时,不由吃了一惊。
“司剑尊要与北疆定下契约?”
“不错,我愿守护北疆千载,换取北疆佛法之术传承。”
方丈抬首,望向她清冷面颊上那一双深沉的黑眸,有一刹那,被她坚毅的目光震慑。
司音笙这样厌恶佛法的人,修习佛法,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方丈苦笑:“司剑尊如此,倒是我族受益了。老夫自无不可,却有一句话要提醒司剑尊。”
“——圣佛舍利,无药可解。”
也就是说,她就算留在佛子身边,付出再多,学了再多,也不可能找回从前那个释华湑了。
“如此,司剑尊还愿做这个交易么?”
司音笙笑了笑:“我的回答,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
“就算天命早定,可我这个人,终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没有努力过,决不会放弃。”
方丈摇头微叹,“罢了罢了,我算是见识到你们中原人的固执了,这桩契约,老衲应下了。”
“多谢方丈成全。”
司音笙留在了北疆,恍惚间,似乎时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百年前的起点。
可是分明,有什么又不一样了。
这次,换做她围绕在释华湑身边,像是群星拱卫着众星之主。
他为北疆众生广施甘霖,她便以春雷相助。
他走遍北疆大地行医问药,她便开炉炼丹,为他分担压力。
他疲惫时,她为她送上清心宁神咒。
他备受百姓拥戴时,她默默随百姓们送上一捧香花。
对圣佛舍利的研究似乎一直没有进展,可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了。
一开始,释辰安还会追来纠缠,想要把她带走。
在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他还不敢置信。
可顶着司音笙的冷漠,不过月余,他这样聪明的男子当然能悟到她对他毫无男女之情。
大哭一场后,愤愤地将她大骂了一顿。
从此跟在释华湑身边,随他走遍北疆大地,将天赋与努力献给众生。
游历开阔了释辰安的心胸,后来,他遇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向释华湑提起的辞行的时候,释辰安开了口。
“华湑阿兄,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跟在你身边,我学到了很多。”
“所以临别之前,我也想送你一件小礼物,好么?”
“好。”
“说起来有点长,你坐下,我们慢慢来吧。”
释华湑微微一笑,撷云为床,采日光烹茶,静静等待释辰安开口。
“对不起,华湑阿兄,我有罪。”释辰安首先在他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带着愧疚的抬起头,“从前,我对你心怀敌意,干了很多蠢事。”
“在你和司音笙之间,太多的误会,都是我造成的。”
“十年前,我其实一眼就认出了那串金佛珠是北疆佛山的至宝,修行不足的人不能妄动。可我看你来了,拿准了你必然会阻止我,所以我故意把那串金佛珠往自己身上戴,就是为了挑拨你们俩。”
“我真以为她喜欢的是我,她为了我,才会不得不嫁你。可我已经不是佛子了,我也可以娶她。”
“所以我故意设计那场猎兽,就是为了让你们离心。那颗通幽辟邪丹是我从你的聘仪里拿来把玩的,我一早就知道那东西会让凶兽不敢伤我,所以跑去拿了鹰蛋,故意激怒妖兽把我抓走——”
“灵犀双珏也是她想送给你的东西,只是被我偷拿来,做了最后的保险。其实,这东西根本没用过,因为只有真正心有灵犀的爱侣,才能用。”
“可我当时为了挑拨你们俩,故意说出来了,果然,你们俩当时都很生气。我的计划成功了……”
他顿了顿,似乎想再次想释华湑鞠躬,却被华湑拦住了。
“还有么?”
释辰安抿了抿唇,道:“还有,那句诗是我故意递给你的,其实我什么都懂,只是故意气你。”
“你给我的婚服,我根本就没有转交给司音笙。方丈来找我的时候,我欣喜若狂。他说你成了佛子,让我去跟她解释,可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非但没说,还觉得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阻碍,直接穿上婚服,就想娶她了……”
他苦笑了一下:“害得她错过了和你解释的最后的机会,害得你错过了一段美好姻缘。”
他扑通一声跪下:“我有罪,你怎么罚我都可以,辰安甘心领受。”
释华湑淡然道:“惩罚轻重,我会与司法主持酌情定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轻更不会重,你起身来吧。”
“我信。”释辰安起身,“不管什么罪,我都认罚,这是我该担的责任。”
“可是华湑阿兄,接下来,我想说的,才是我今天想跟你说的心里话。”
“我有罪,可我不后悔。”
释辰安昂起头,倔强道:“你知道么,华湑阿兄?再来一百次,我也会这样做。”
换做旁人,恐怕早就要被他这一袭话激怒了。
可释华湑却仍是无悲无喜,仿佛一尊庙里的佛陀,静静聆听着红尘痴人的心声。
“我们北疆的男儿,想要什么,就要去争取,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当时我喜欢她,所以我就要争。”
“华湑阿兄,现在你是北疆的佛子,百姓心里的地藏王菩萨。我很敬重你,敬仰你。”
释辰安轻轻握住华湑的手,坚定道,“可因为如此,我才更想问问你,你当年,真是因为要承担北疆的重任,才担任这个佛子的,还是因为只是想要逃避这段糟糕的感情,才想要吞下圣佛舍利,斩断前尘、断情绝爱的?”
释华湑握着杯盖的手轻轻颤了颤,在茶杯之中溅起了一片片涟漪。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人就是由一个个过去组成的呀!华湑阿兄,这就是我今天要送给你的礼物。”
“它叫,吉光术。”
释辰安将手一摊,一卷术法卷轴静静躺在了他的手中。
相传北疆有一种术法,可令人回忆起一生最难忘、最欢愉、最痛苦的时刻,点点滴滴的情感、回忆,会如吉光片羽般涌来。
而这种吉光术的威力,就连圣佛舍利也不能抵挡。
只是这种术法对于常人来说没什么用,传留甚少,又分外珍惜,因此,可谓世间奇珍。
可释辰安捧着这卷奇珍,却毫不吝惜:“华湑阿兄,就算是吞下圣佛舍利,也还是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的。”
“司音笙对你是真心的,其实我察觉得出来,你对她的心,也是一样。”
“你根本就不想做一尊冷冰冰的佛陀,你的心里有最炽烈的爱,只是因为圣佛舍利,被暂时压制了。”
“这原本就是我造的孽,所以也该由我来收拾。”
释辰安说话的时候,司音笙就站在门外,与释华湑两两相望。
释华湑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他的目光透过音笙,望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在你身上。”
“若两人真心相爱,就早该心意互通,什么挑拨也不能被拆散。”
“曾经,我既然会选择吞下那枚圣佛舍利,就是因为我选择了成为了北疆佛子,放弃了这段感情。”
“和你一样,我既然做了选择,便不会后悔。”
“两人之间,不能互通心意,还要相互隐瞒,凭着冲动激情能得到一夕欢愉,其后千万年又该如何?”
“人呐,总不能为了一夕之欢,而放弃掉本该承担的责任。”
“我生来便受北疆万千生民供养,如今成为佛子,守护万民,我很欢喜。”
他拉起释辰安:“别自责了,好么?”
“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忘记掉过去的不愉快,开开心心地,展开一段新的生活。”
温暖从释华湑的手上,传递到释辰安的掌心里,他望着这位曾经的情敌,怔然片刻后,狠狠点了点头。
“谢谢你,华湑阿兄。我知道了。”
“吉光术,你还是收下吧,这是临别礼物。用或不用,全在于你,不论你怎么选择,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还有这个——”
离别前,释辰安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纯白的玉珏。
这法宝,正是昔年那对灵犀双珏中的一只。
“当年我偷拿了其中一只,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释华湑只是眉头微微一皱,便听——
“诶别忙着拒绝嘛!”释辰安脸上露出了一点狡黠,“我说的原主,是指司音笙。华湑阿兄,如今,我才不想见她,所以就劳烦你转交了。”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代表一双亲密无间的爱侣的法宝,也该交还给真正心有灵犀的有情人。
释辰安说,不等释华湑拒绝,便推说自己有事,一溜烟就跑了。
临走前,风声将一道略微低哑的女声送入了他的耳中。
“谢谢你,辰安。”
不是司音笙又是何人?
释辰安嘴上轻声一哼:“我才不是帮你,只是帮释华湑阿兄。”
只是心中却想,但愿——
他们能如法宝之名。
心有灵犀,永不分离。
左手抓着吉光术,右手握着灵犀珏。
释华湑微微愣怔片刻,无奈一笑。
心有灵犀么?
若真心有灵犀,又怎么会闹成当初那样的情况?
就算能回到当初又能如何,他能为司音笙放下北疆万民,再不做这个佛子吗?
摇摇头,对上门口的司音笙的视线。
此刻万籁俱寂,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沉默片刻,释华湑率先开了口:“既然你来了,此物正好还你。”
司音笙道:“不必了,我不该是它的主人。”
释华湑微微一叹:“十年了,你还不曾放下吗?”
这句话,司音笙从前也问过释华湑。
恍惚了片刻,司音笙笑了。
这笑坚定沉稳,这人如亭亭玉竹,千磨万击还坚劲,风霜不可夺其志。
“你是我的道,我为何要放下?”
她的决心令释华湑微微动容,随即他敛去眼中情绪:“你明知道,你不可能得到回应。”
“可喜欢你,只是我的事。我并不需要得到你的回应,不是么?”
这是释华湑曾经告诉过她的话,而现在,司音笙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她莞尔一笑,说不出地释然:“我这一生中,唯有这十年来,跟在你的身边,是最快乐的。”
“没有任何规矩、礼教、大义、公心做枷锁。”
“我自修我心,我行即我道。”
“毫无顾忌地陪伴在你身边,再不用怕这怕那、患得患失。”
释华湑沉默片刻,淡淡道:“可你也曾经放弃过你的道。”——他说的是“无我剑”。
“无我剑并非我道。”司音笙坦荡回答,“我想我这辈子,恐怕都做不到大公无私了。”
“早在十六岁那年,从那个男子从凤凰花树上跳下来的时候——”
“他就成为我今生的私心,成了我唯一的道。”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释华湑,可释华湑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眼睫低垂,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叫人看不清眸中的神色。
半晌,喜怒不辨道:“我要修行了,司剑尊请回吧。”
下完逐客令后,大门被他的术法轻轻阖上。
一道门,隔着两个人。
司音笙在外。
释华湑在里。
门外的影子伫立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去,如一只蹁跹的蝶。
释华湑低眉一怔。
可这一愣神的功夫。
他手中的吉光术卷轴竟似展翅欲飞,他忙伸手去捉。可一不注意,竟让吉光术卷轴没入了脑海!
刹那间,仿佛有千万只蝶扑向了心口。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脑海中那些画片般的记忆,忽然从黑白转为彩色。
时光仿佛一本飞速翻动的书页,飞速地向前翻转,最终定格在十六岁那年。
霎时间,千种滋味一齐翻涌上来。
释华湑轻轻抚住心口。
他从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能感受到他那鲜活跳动着的一颗心。
“方丈,我……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修习吉光术的第二日,释华湑回到族地,找到了方丈。
他依旧跪倒在地藏王菩萨像前面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修习了吉光术,重新尝到了情的滋味——我明明有能力,将吉光术法封印,可我却……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