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大山后,
他们用镜头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
在今天,少数民族如何观看自身?
彝族的96年摄影师施金宇在一列漫长的火车上重逢了自己的族人。白族摄影师洪松平在外出求学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民族身份,决定把镜头对准自己的家人,为边地文明留下影像档案。
摄影师罗金倩生活在广西柳州的壮族地区,在农村“田园牧歌”面临威胁时,她尝试用“假”的农耕动物代替田野里“缺失”的真动物。
蒙古族的摄影师苏德夫在自己的岳父身上看到久违的牧人精神。他把自己的女儿带回草原,给她建构一种时空观——此地的候鸟会飞到西伯利亚,也会飞到鄱阳湖——一种与城市迥异的,属于草原的时空观。
由著名策展人那日松主编的《故乡的路》一书,让我们看到了来自17个不同民族的32 位少数民族摄影师的摄影作品。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长期生活在少数民族地区的普通人,他们的身份是牧民、农民、猎户或学生。
在他们的镜头下,对少数民族的滤镜被祛除,我们得以一窥真实的中国。
一
施金宇
《穿行大凉山的“公交车”》
5633/4次列车是穿行在贫困的大凉山深处的一列扶贫慢火车,自1970年7月成昆铁路开通到今天,这列慢火车一直服务于当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近半个世纪,见证了大凉山的岁月更迭,时代变迁。
这趟列车没有空调、没有餐车、没有卧铺,从攀枝花到普雄有30站,用9小时跑353公里,全程只要25.5元。
考虑到出行花销和便利,5633/4次列车是当地的老百姓出行的首选。更因为它低廉的票价,老乡们都亲切地称其为“公交车”。
从2018年2月开始,我用镜头去记录这辆“公交车”上发生的一切,以及这辆车对这个民族生活的改变。
1996年,我出生在凉山彝族自治区的首府西昌。虽然是彝族人,但是上小学之后,公立学校都鼓励学生们说普通话,我渐渐丢掉了彝语。那时候,我对我们民族的印象不怎么好,大家谈起来,都是负面消息多,不讲道理,扶贫也扶不起来。小时候感冒,家里人从老家请毕摩来治,我觉得好烦。
为了走出大山,我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也把西南民族大学放在后面,转而去了西北民族大学。
到了兰州,同学更多的是藏族和维吾尔族。我所在的大凉山的彝族就特别少。每个人刚进大学可能会有一个抱团意识,但是我突然发现我没有团可以抱,然后再看一下别人都能歌善舞,可以讲自己的语言,而我什么都不会,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
这次拍摄,我做了充足的准备,普雄是凉山彝族人聚居相对多的地方,我特意找妈妈学了彝语里常用的问候语,录在手机里,反复听,反复给自己打气。
5633次列车的起始站——普雄站
自1970年普雄火车站建站以来,这块指示牌就一直矗立在这里。49年的风风雨雨,它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更铭记了大凉山彝族老百姓生活的种种变化
早上8时11分,5633/4次列车到达尼波站,老乡们在列车员的引导下有序排队上车。尼波站也是本次列车上下彝族老乡最多的一个车站之一
这些装在背篓里的鸡也是老乡们拿去集市上交易的货物之一
老乡正在引导着羊群进入到改装过的行李车厢
铁路沿线村庄里的彝族姑娘们结婚时也会乘着这列火车前往到她们心仪的男生家中
老乡正看着刚从“小卖部”那买到的饼子
在临近下车时,羊倌们都会把羊群集中到一块,找到羊群里的小羊羔,再由其中一人把羊羔先带下车,随后行李车厢内的成年羊群们回在另一名羊倌的引导下交替下车
车厢里的孩子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
二
洪松平 《高山平坝》
2001年,我离开云南去安徽上大学,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民族身份。
在家乡的时候,原来的生活环境里大家都一样,穿着一样,语言一样,吃的也一样,没有明显的这种区别。来到大学之后,一个班里有各个省份的同学,许多方面都会有些许的差异。一些同学会开玩笑地问我:“听说你们云南是骑着大象上街的,你们吃孔雀吗?”,我这才开始明显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种由地域、民族所带来的差异,这种身份意识也才逐步清晰起来。
我大学学的是机械自动化专业,毕业后,我短暂在外工作过一段时间,最终回到家乡,成了一名基层公务员。
这里的“高山平坝”指的就是我的家乡“鹤庆”,是滇西北的一个县份。家乡许多白族人祖祖辈辈都生活于此,田间地头、婚丧嫁娶都离不开这片土地。
2016年左右开始,陆续参加了一些网上的学习和线下的摄影工作坊,我才意识到此前那种沙龙式、采风式的风光摄影不是我想要的。我开始试着在摄影中做更系统、更深入的记录和表达,同时也意识到自身文化素养对于摄影的重要性,所以也逐渐把工作转向了地方文史研究。
工作之余,节假日里,我开始频繁地回到自己的老家,回到我妻子的老家去,接触村里的族人,接触家族的亲戚朋友,去了解村寨里的生活、耕作方式,我们的信仰,包括蕴含其中的民族文化。用流行的话说,相当于是藉由摄影达成了一种身份认同吧。
我的小相机随时在口袋里装着,随时可以掏出来。在我的这组作品中,拍摄的人物80%以上的都是我和妻子两个家族的亲人朋友,或者是我和妻子从小到大所生活的两个村寨里的族人。
1995年,在我老家咫尺之遥的地方建起了丽江机场。画面中的两个人是我的母亲和儿子。
这张图是关于“白墙工程”的,就是把传统民居的墙壁全部涂成白色。但在很多山区的山寨里,居民们还养蜜蜂。蜂巢都在墙洞里面,墙壁被刷成白色以后,太阳光反射,蜜蜂就不敢回它的巢穴。为了蜜蜂,老百姓会用墨水去把蜂洞周围的部分全部涂成黑色。
我们当地日照充足,政府也推行一些现代的节能手段。和上面一张照片相似,这张照片构成也是黑和白。如果说白色它代表一种宏大叙事,黑色代表的是一种本土的地方叙事。那么上一张和这张作品里,族人就生活在黑白交织的环境里,白色跟黑色的关系以及所占的比例,也成为当下的一种隐喻。
这是我大舅家在起房子。这种传统的民居采用榫卯结构,木料木材费用都很高,现在的老百姓如果新建房子,基本上都会建成钢混结构的这种新式的建筑。我大舅他十多岁的时候就出去外边务工,回乡建新房时,他选择盖起了传统的民居。
这样一栋房子,从木料到主体建好,到打墙盖瓦可能要两三个月,而且得在冬春两季进行,因为冬春两季基本上没有雨,而且村里的族人因为农闲可以来帮忙。
村里面的一些青壮年会过来帮忙,靠人工的力量把木质的主体框架竖起来,再把它搭稳了。经年累月,因为这些建房的反复仪式,村子里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更加紧密、更加和善。现在新的这些建筑方式,主要全靠机器,人跟人之间的这种关系越来越冷漠,越来越被物化了。
火把节在白族传统节日里是非常隆重的一个节日,整个村寨的人都会出来。在当年生了男孩的家庭负责到山上去选松树、砍松树,砍下来以后负责扎火把,然后把火把束起来。生女孩的家庭就负责挖坑,年长的妇女们还会主持现场的诵经、祈福、祈雨仪式。
这个节日和生殖崇拜有关,也有强烈的传统农耕文化色彩。最上面的部分,我们叫它斗升,斗升上会写“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祈福消灾的美好愿望。
这些仪式,最后都回到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上。在传统文化语境里,人跟人之间的这种冲突,人跟自然的冲突,人跟外界的这种冲突是很少的。
结婚的这个是我表弟,他在大理工作。现在村里年轻人结婚,许多都会选择西服和婚纱,也会有一部分人会选择穿戴传统服饰。
滇戏是云南这边特有的戏种,我们小时候,一般春节期间的白族本主节,会在村子里演出。它有自己的乐班,吸收了中原的一些戏曲文化的因素,又加入了自己的一些特点,包括白族的一些本主故事、平民故事、白语唱腔等。一些滇戏文本,它讲的就是本主神跟人的这种关系,对人的一种道德教化,是白族本主文化体系里的一部分。疫情以来,基本上见不到了。滇戏演员也越来越少,他们都是以前文工团的退休职工,或者是其他单位退休的职工,靠兴趣爱好走到一起。随着这一代人的逐渐去世,也许很难再看到、听到滇戏了。
三
罗金倩《六畜兴旺》
2016年初开始,我数次跑回离工作生活的城市500公里之外的故乡,着手拍摄关于故乡题材的作品。最初的想法定位在“田园牧歌”的乡村生活景象。但数次拍摄之后发现,牛耕田、马拉犁的景象已基本在田野中消失,传统的耕作方式已被现代农用机器所替代。
随着机械化农耕时代的到来,农民们渐渐不再饲养六蓄,动物们仅仅作为肉食动物,被集中饲养在冰冷的饲养场。
青壮年逃离农村,老年人空守家园,传统的田园牧歌式生活方式逐渐消失,家庭道德伦理正在逐渐消亡,我们的精神家园同样正在面临着巨大的考验……
于是,我想到用“假”的农耕动物代替田野里“缺失”真的农耕动物,并把“假”动物放置在故乡现实的场景中,以此表达农村所面临的种种困惑。
2017年11月份,我把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立即答应帮我制作“假”动物。父亲虽只是一个农民,却是一个情感丰富、敏锐的人,喜欢画画、拉二胡,我小学时父亲教我画画、玩相机,中学时还带我去报考美院。童年时期与大自然的亲近,很多情景是跟父亲有关的。
父亲花了两个月时间,利用铁丝、布料等材料,以极大的热情及饱含了对“缺乏”的农耕动物的情感,帮我制作好了“六畜”。
之后,在父亲、弟弟、儿子及族人的帮助下(搬运道具兼当模特),把道具安置在家乡周围地区的田野中进行拍摄,历时8个月拍摄影完成。
船到不等客,季节不饶人
鸡啁风,鸭啁雨
看地种田,出海观天
人勤地不懒,秋后粮仓满
四
苏德夫 《我的岳父》
我的岳父叫图格木勒,出生于1966年,一直生活在草原上。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回到草原,陪伴父母从事畜牧业工作直到今天。
我叫苏德夫,1987年出生在新巴尔虎右旗,小学三年级就离开家乡,去了300公里外的呼伦贝尔首府海拉尔读书。
小时候,我生活在旗里(相当于县城),上的是汉授的学校。在我身上,城市生活占80%,牧区生活只占20%。我只在想奶奶的时候主动回草原,她会给我零花钱。
我的父母是从草原来到城市的第一代人,他们小时候生活在牧区,摔跤、放牧。长大工作后去了县城,父亲在文化馆工作,日常拍照、写诗,创立了我们那里的第一本文学期刊。
我们身上延续的牧区生活方式不多。我们会穿蒙古袍、靴子,还有一种牛羊肉最好的储存方式——冰箱冰柜不够的时候,我们把新鲜的羊肉放进羊肚子里,到十一月份的时候会把它冻起来,一直储藏到第二年的四五月份,就变成风干肉了。
2011年,我失去了我的父亲。2016年,我和妻子结婚。
我对岳父的第一印象是高高瘦瘦、不善言辞、特别安静的一个人。我感觉他跟我的父亲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也有很多不同。
岳父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牧马人,从小会带着我的妻子跟她的姐姐们去参加一些那达慕比赛。他乐意助人,周边的邻居有什么困难他就会第一个去帮忙,大家都很敬重他。他没有到城市里工作,选择回到了草原上,选择了牧民这个职业,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的反复着,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腹地,一个叫布鲁和木德的嘎查(村)生活着。
这是在我父亲生活的维度里没有的内容。这些年,我跟着岳父走过他放牧的路线。春天,在自己家房子前的草场接羊羔,夏天去克鲁伦河边度过一个夏天,等到了八九月份要入秋的时候,就会到西北部的一个高处。我渐渐学会了草原上的生存逻辑。在我看来,如岳父一样的牧民,代表了这个时代的牧人。
夏末秋初,是整个草原最为欣喜的时候,牧民开始出售驯养一年的牲畜了。岳父认识一些“老客”,他们会上门收购牲畜。参照旗里的价格,合理的情况下岳父就会出售牲畜。在装载这些牲畜的时候,岳父都不会出现在车辆旁边。想必,看着它们出生,又看到它们离去,心里一定不是滋味。这些“老客”将会把这些羊群运送到海拉尔或者黑龙江省的一些屠宰场,利润在10%-20%,牧民在整个行业内没有任何定价权,只能将自己的初级畜产品低价出售,想必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很多年。
一年四季,牧区的劳动是非常累的。放羊放牛,每天给牛饮水,完了给羊洗澡,给羊剪羊毛,给山羊挠羊绒,给牛打印,给马打马印,除膻,“劁羊蛋”(给羊羔结扎),还有分羊群,一年四季不断地重复这些工作。
这是整个系列里我最喜欢的一张图。岳父穿着蒙古袍往北走。当时的北风非常大,风吹得人走不动道,但是我岳父非常坚毅地一直往前冲,他给我特别向上的一种力量。
岳父在草原上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永远也不会闲着。草原上的羊圈坏了,岳父拿了一段蒙古包的哈那将羊圈接起来
2011年,我开始改造自己的院子。这个院子是父母一起建的,大概500平米。我的日常工作是和文字打交道,通过动手的过程,我充分地把自己从文字里面解放出来的。
冬天,日落之时,岳父向着太阳的方向致敬,感恩草原、感恩自然,感恩所有
2018年,我拥有了一个女儿。她特别喜欢草原,其次就是我的院子。一年四季,她会和姥爷的小羊羔玩,夏天的话就会到草原上,和她的哥哥玩我的足球。
我会告诉女儿,这是牛,这是马,这是羊羔,这是牛犊,这是马驹。春天会有一些南迁回来的大雁、天鹅。我也会告诉她,这是天鹅,这是大雁,他们会在这里度过将近一个春天的时间,他们就会接着往北飞,飞到西伯利亚,飞到俄罗斯,等到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又回到南方去过冬了,他们会待在鄱阳湖。
女儿问我:“是吗?”我感觉她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