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想到很多
回忆自己的一生
是不是到写遗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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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回顾
早上离开阿里的首府狮泉河,沿新藏线前往新疆,过日土县城、班公湖,翻越界山达坂后不久,汽车熄火,故障不明。
01 拖车
先看一段视频。在藏区的旅行中,我很少拍摄视频,但此刻发生的情况太特殊了。
前篇说到,翻越海拔5347米的界山达坂,一路缓坡下行。眼看着远处露出一汪湖水,颜色碧绿而诡异,十之八九是不可饮用的咸水湖。
突然,汽车发动机失去动力,不一会就熄了火。我反复扭动车钥匙也无法启动,下车掀开发动机舱,东摸摸、西碰碰,没什么汽车知识的我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反复启动,依然打不着火。我想起重庆同学的嘱咐,他说高原上氧气含量太低,很多车辆的熄火是因为供氧不足。按照他告诉我的方法取下空气滤清,依然打不着火,再摘掉进气管,还是不行。没招了。
这里的海拔大约5200米,环顾四下,人工的痕迹只有这条质量颇佳的柏油路和路旁的标志杆、电线杆,除却远处山尖上覆盖的白雪,全是一片黄:黄色的山峦、黄色的戈壁,与阳光明媚的蓝天白云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寸草不生,这里就是人类无法生存的荒漠之地,没有生命的痕迹。回望远眺,无一人,无一鸟兽,无一活动之物,只有高原上的风刮得呼呼作响。
已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是孤独的旅人牵着一匹骆驼行走在沙漠中,突地骆驼暴毙,行李给养滚落四散。这一刻,阳光明媚,我却觉得全身发冷。
我努力稳定自己的心绪,想到了相公那辆车。在班公湖相遇后,他们继续拍照,我没多逗留就先走了。那辆车在我后面,相公是几十年的老司机,也是我的好朋友。
站在路旁等着,好几分钟才有一辆车飞驰而过。十几分钟后,等来了那辆铃木吉姆尼。吉姆尼越野性能极佳,但我也想不通,三个人是如何挤进这辆如此精巧的两门车,堆在一起相处二十多天,还是两男一女。
相公判断是发动机出了问题,前面十几公里有个检查站,只能将车拖过去看看有没有修车铺。临行前我在沃尔玛买的拖车绳派上了用处。吉姆尼的车主在前面拖,满脸胡子的相公把控着我这辆没动力的赛欧在后面跟着。
02 泉水湖检查站
由于是缓下坡,一路拖拽还算是顺利,没多久就到了泉水湖检查站。泉水湖就是那汪颜色古怪的湖泊,219国道在湖边擦过,路的另一侧就是检查站。是一片有院子的平房。这里的检查特别严格,武警们都是一脸严肃。
泉水湖检查站没有饭店,没有小卖部,当然也不会有修车铺。下一个站点——大红柳滩——距离此地接近200公里,那边有修车的,但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半。
总算是有了手机信号,我打122求助。接电话的是位普通话很好的小伙子,隶属阿里救援中心,对方很热心,但表示无法提供救援服务,给了两个修车的电话。我打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对方在日土县城。县城之前已路过,距离此地大约260公里。
接电话的修车师傅很认真地告诉我们如何处理,但我和相公都听不懂。师傅表示可以过来救援,费用5000元。在这青藏高原上,来回要跑一天,5000块也算不上太宰人,但我这开了11年的破赛欧才值几个钱?总不成救援费比车子还贵吧?
下一站大红柳滩属新疆和田县,但打不通那边的救援电话。无奈,只能让吉姆尼车主先去大红柳滩,找修车师傅明天过来救援。车主是对姐弟,相公算是他们请的司机。相公和我两年前一起走过西藏,各类路况都见识过,高原驾驶经验丰富。我请求相公留下来陪我,相公说了些理由,上了吉姆尼。
我近乎绝望地看着他们驾车离开,在此之前问过武警,能否让我在他们营房借住一个晚上,也被冷漠地拒绝了。武警告诉我,赶紧自己想办法,由于靠近边境,这一路段晚上管制,车辆禁止通行,过不多久就要落闸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考虑是不是给家人打电话。几经犹豫,还是作罢了。告诉家人不能解决问题,却徒增担忧。
我的想法是,先在兵站外面混一个晚上,那么多天住在车里,也有荒郊野外的,没啥了不起的。等到明天,相公那边找到修车师傅过来,把车修好就行了。
2021年,泉水湖检查站 图源:西藏日报
我想得太简单了。在高原上,任何想当然或无准备的行为,都可能招致灾难性的后果。
03 落单无人区
偶尔还有车辆经过检查站,都是去新疆方向的。此处检查特别细,很花时间。一位挂着广西牌子货车的司机走过来,帮我盘弄了半天,依然没找到毛病。他建议我不要在这里逗留,晚上太危险,他让我出点油钱,拖着我到下一站。
于是挂上了绳索,我跟着上了路。仿照相公跟车时的技术,我把档位挂到一档,为的是有发动机阻力。即便如此,由于前车速度不稳,还是要经常刹车。汽车没有动力,方向盘助力和脚刹助力都没有了,打方向特别费力,脚刹更难,费尽力气踩,也要滑行一段距离。
这就造成了极大的危险,如果前面减速刹车,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踩脚刹,不然会一头撞上去。而在这个时候,拖车绳会落在地上,很容易卷入车轮。我也想不出解决办法,用手刹更不可行,只能尽力把控车辆。心里在想:这还是平地,道路笔直,若是盘山道的下坡,不撞上去也会被甩到山谷里。
就这么跟了几公里,前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一个减速,我一脚没刹住,绳子卷到轮下,砰地一声断裂。我赶紧按喇叭,大声呼叫,前车却没停,施施然驶向远方。我觉得那位广西师傅是不想管了,不然不至于听不到喇叭声。
这可真的完蛋了,我被抛弃在无人区里。离开检查站前,阿里救援中心给了我和田的救援电话,但这里没有手机信号。
不知为何,这一时段车子多了些,隔几分钟就有一辆。我摆好警示标志和石头,站在路边,每遇到来车就摇手呼喊。多数车辆从我身旁快速驶过,也有人停下问情况,一位好心的司机表示,可以带我去大红柳滩找修车师傅,但不肯拖车。他说,幸亏绳子断了,不然后面还有两个达坂,下坡刹不住,会出大事的。长时间踩刹车会使刹车片过热而失去摩擦力,之前我已遇到过,差点儿魂飞魄散。想到赛欧一头撞上货车尾部的情景,我一阵战栗。
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留下。相公已经去找司机了,我再去也是一样的。后来又拦住了辆自驾游的轿车,请他们到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给相公,说明情况和我所在的位置。
我犯了当晚最大的决策错误,当时应该丢下车,带着贵重物品前往大红柳滩,找修车师傅过来。我在没有手机信号的荒郊野外等待,相公未必能指望得上,会有哪个师傅在联系不上车主的情况下前来救援?
那辆轿车驶过后,就很少有车过来,或许检查站已经落闸。我决定躲在车里等待救援。此次出行,大半时间都在车上过夜,又不是没睡过荒郊野外,带的食物可以让我支撑好几天,被褥也有那么厚,怕什么?
04 死神的气息
收拾好后厢,钻进去,准备关上后备厢门时抬眼望去,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是冷气,骤然降温了。眼见着,一片红云从南向北扑过来。为什么是红云?刚才不还是蓝天白云吗?
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之后几个小时里我再也没有拍摄记录的念头了。读者可以对比前后两张照片,时间仅相差40分钟,天地全然不是一种颜色。风刮过来了,天色迅速变暗。风越来越大,转成了狂风,至少有八九级以上。
我躲在车厢里,只听得天地间都在呜呜作响。气温迅速下降,摸摸玻璃,冰凉刺骨。这是怎么回事?白天还是秀丽明媚,到了晚上竟如此狰狞?在西藏这么久,我从未见过如此剧烈变化的天气。我开始哆嗦起来,晚饭也不考虑了,合衣钻进睡袋。
出门这么久,也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极为不祥的感受。这是一种死亡的阴影,从天空笼罩而来,穿过缝隙渗进车厢。透过后备厢的玻璃看远处,天空已从红色转为蓝色,是诡异的蓝,令人恐惧的蓝。我从未见过这种深蓝色的天空。
到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找死。一辆破车独驾七千公里,来到这不是人类能生存的地方,遇到危险又不及时撤离。没有手机信号,前后这一百多公里的公路上,除了那座兵站,或许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能扛过去吗?
气温越来越低,小车在狂风中摇晃,就如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我蜷缩在睡袋里,听着呼啸的风声,感受着冰冷的气息透过羽绒睡袋,刺入肌肤。这是死神的气息。
后悔么?太后悔了。谁能想得到,8月4日,全中国都处在烈日炎炎中,我竟可能被冻死在海拔仅有5100米的平坦的谷地中?这里不是高山垭口,附近没有雪山冰川,说出去谁信呀!
那一刻我想到很多,回忆自己的一生,无数情景在眼前闪过,想到曾经拥有过的友情和爱情,也更眷恋亲情。是不是到写遗言的时候了?由于害怕失去热量,我不敢钻出睡袋去拿笔记本电脑,就哆哆嗦嗦地点按手机。写遗言没有意义,我是在记录今天发生了什么。手机密码家人知道,留下的信息她们能看到。
突然间想到,今晚可能命丧的地方是哪儿?难道说这里就是新藏线上的极险,中国国道路段中的恐怖之最——西藏阿里死人沟?
那一刻,我的精神陷入崩溃:我这是干嘛?不远万里来送死吗?
后记
本篇有没有夸张成分?非但没有,我还淡化了部分情景。那种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气息的绝望的心情,无法用言辞描述。但也没有必要煽情,毕竟我活下来了。
《问道》之旅写了七年,我依然不愿意让它烂尾,也就是为了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