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在周应淮身边,从出生到二十五岁。
看他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变成一无所有的残废,再陪着他东山再起。
后来他终于开始珍惜我,大家都说我苦尽甘来了。
可我啊,我只觉得厌倦。
1
早上六点。
我又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无可救药地沉入沼泽,黑而腥臭的黏土争先恐后地盖上来,封锁我的口鼻,让我几近窒息。
我醒来时一头冷汗。
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周应淮把我抱得太紧了,将我整个人都禁锢住。
我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良久才疲倦地推开他,却还是小心翼翼避免碰到他的双腿。
六年前,他的腿曾经粉碎性骨折过,医生说,他重新站起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为了救我骨折的。
而我没来得及说出的「分手」,也从此再也无法宣之于口。
我坐起来,拿出手机。
上面映照出我苍白惨淡的脸,眼角已经长出了细纹。
我不再有二十岁时的勇气,对周应淮也从满腹爱意变成了只剩下责任与牵绊。
多少人能一辈子勇敢热烈地追逐同一个人,就像从来没有被伤害过一样呢?
我做不到。
「怎么起得这么早呀老婆。」
察觉到我的动作,周应淮睁开眼睛,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搂住我的肩膀,轻轻吻了吻我的后颈。
我对他勉强笑笑,想起的却是十八岁的周应淮。
那时候他身上还没有这种岁月沉淀过后留下的温柔,有些桀骜,有些狂妄,也不那么爱我。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八岁的时候,他站在我家楼下,像美剧里的傻小子一样,对着我的窗台唱情歌。
我爸爸恨不得从楼上朝他泼凉水。
但我还是在这一年做了他的女朋友。
直到我二十岁生日那一天,爸爸为我准备了盛大的生日宴会。
他却没能来参加。
一家公司的倾覆原来可以是一瞬之间的事,爸爸从高楼一跃而下,妈妈随他而去,我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却在刹那之间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我的阶层不可避免地向下滑落。
我的名字叫季明珠,但自那一天开始,没有人再将我视为掌上明珠。
纸醉金迷的圈子最现实,很快将我排除在外,我同他们的唯一联系都来自于周应淮。
因为在我家突逢巨变之后,他还没有和我分手。
在别人眼里,他或许是长情的吧,但感情这件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时候周应淮依然带我去朋友们的聚会,但是总会有各种审视的、探究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她们会好奇我现在的生活,问我为什么穿的还是过季的裙子,话语里若有若无地点明我高攀了周应淮。
大家都在名门世家里长大,就算是羞辱你,话里也总带着机锋,面上一派祥和,说出的话却永远能戳中你最深刻、最自卑的痛脚。
周应淮就举着酒杯站在旁边,任由我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和别人周旋。
有一次,他们提到了我的爸爸,嘲笑他半生谋算还是毁于一旦。
我终于忍不住拎起包,朝他们的脸砸过去。
是周应淮拉住了我。
他吼我的每一句话我现在都还记得。
他说季明珠,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跟他们计较就是不自量力。
我和我的家人被羞辱的时候,他轻飘飘地说,季明珠你不要不懂事。
他会断掉我的银行卡作为惩罚,等着我向他服软,然后轻蔑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说,看,季明珠,你还不是靠我养着的吗?
可明明我们三岁的时候,就拉钩说要做彼此最好的朋友,互相扶持,永不背弃。
明明在我鲜活的十八岁,他爱得那么真挚热烈。
原来地位的不对等真的能改变一段感情。
我看着他,就像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直到彼此之间最后一点情分都被耗尽。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望着他的侧脸,总是想起二十岁的自己。
她那么无助,那么狼狈,不被任何人爱着,也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保护。
2
阿姨做好早餐,我和周应淮面对面地吃饭,没有交谈。
我原先很活泼的。
二十岁家里突逢巨变之后,我的话渐渐少了些。后来周应淮站不起来了,我心力交瘁,更加沉默。
明明清晨的太阳照在身上很暖,我却觉得有些冷,空荡荡的家里好像泛着死气。
周应淮擦了擦嘴,我知道他会在公司待到下午三点,然后去做复健。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站起来的希望。
他换上了正装,在翻找着什么。我像每一个变心的妻子一样,对他的动作熟视无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忽然问我:「老婆,你送我的那对袖扣呢?」
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我送过他一对钻石袖扣,那时他脸上还没褪去少年气,用得并不多。
后来我家里没落,再也送不起这么昂贵的礼物。
就算后来周应淮身价水涨船高,我也再没有十八岁时那种满怀憧憬给他准备礼物的心情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应淮今天想起了那一对袖扣。
我揉了揉太阳穴,他的东西都是家里阿姨收拾的,我确实没有那么多精力,像尽职尽责的主妇一样操持家务,准确说出家里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找不到就算了,你买新的吧,那一对袖口也不是那么衬你现在的身份。」
我已经坐在书桌前,开始看弦理论相关的论文,实在不愿意起身帮他找。
周应淮像是僵硬了片刻,然后妥协了。
他推着轮椅来到我身边,看着我在白纸上横七竖八地写出一连串公式,轻声笑了起来。
「季博士是我们家的天才。」
我小时候就痴迷理论物理,在这方面也有些天赋。
我爸爸没读过多少书,但他很为我骄傲,给我请了最好的老师,逢人便说自己的女儿以后会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会一直读书读到博士。
所以我有了「季博士」这个外号。
我皱了皱眉,觉得周应淮的话有些刺耳,因为我根本没有像爸爸所期望的那样,在学业上有所成就。
这个外号不可避免地让我想起那些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还有现在正在过的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
我没有回应,周应淮好脾气地跟我告别,提醒我不要忘了今天晚上是我们的纪念日。
他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束郁金香,还有精巧的小礼物送给我。
我知道他送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但我的心无可奈何地跳着,没有任何惊喜的感觉。
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挑选回赠的礼物了。
我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和周应淮从出生开始便认识了,一起做过那么多事情,认真计较起来,每一天都可以是纪念日。
但他以前并不在乎这个。
我记得二十岁的时候,我亲手做了蛋糕,自己为他包了一束鲜花,每一枝花材都精心挑选,很明艳的颜色,热烈如火。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家。因为那一天是我们成为男女朋友后的两周年纪念日。
但他并没有回来。
那天他在游艇上,身边有很多好朋友,男孩子女孩子,很多新鲜的面孔、鲜活的身体,没必要守着我一个人。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我假装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自己切开了蛋糕。
可绵密的奶油在嘴里化开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然后我将那束花扔进垃圾桶。
或许我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可二十岁的自己实在太孤独、太绝望了,我会觉得现在如果还毫无芥蒂地爱周应淮,是对曾经自己的一种背叛。
我扔掉了周应淮准备的郁金香,尽管它们开得那么梦幻。
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3
周应淮从游艇上回来后,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橙花香。
他从来不用香水的。
那时候我们的感情已经有了裂痕。
我从共同好友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他和另一个女孩子的合照。阳光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的表情都很自然舒展。
那个女孩和周应淮一个专业,在大学里接触得已经很频繁。
我看过他们的聊天记录,她会给周应淮分享可爱的猫猫狗狗,用很可爱的颜文字。
周应淮回应得虽然简短,但必有回应。
他们去吃了我最喜欢的那家餐厅,周应淮给她买过我喜欢的甜品,送她礼物时也会从我常去的店里挑选。
许多原本独属于我们之间的瞬间,都被他用新的记忆覆盖掉了。
我也是被一心一意爱过的人,当然认得出周应淮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流露出的爱意。
可我没有质问他。
爱情的消散不可避免,很多东西已经发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歇斯底里没有用处的。
那时候我已经在理论物理中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弦理论,原本要去我梦想中的大学继续深造,然后用自己的一生,让理论物理领域留下我的姓名。
我连东西都已经打包收拾好了。
所以最后一步,就是和周应淮分手。
这篇有水平,没有那些肮脏恶心无病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