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柴

孙杨夺冠！

在刚刚结束的决赛中，孙杨获得2024年全国夏季游泳锦标赛男子400米自由泳冠军。这是他复出取得的第一个耀眼成绩，瞬间爆上热搜。

结束了4年3个月的漫长等待，已经“消失”许久的孙杨，终于重新回到了赛场。

今天，孙杨以预赛小组第一、总排名第二的成绩晋级男子400米自由游赛。

赛后面对记者采访，孙杨几度哽咽。

这一天，他真的等待太久了。

回归的决心

2020年2月28日，国际体育仲裁法庭（CAS）宣布，孙杨未能寻能遵守世界反兴奋剂机构（WADA）的规定，破坏取样，被禁赛8年。

随后，对仲裁结果表示“震惊、愤怒、不能理解“的孙杨向瑞士联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诉，未能成功，只是禁赛时间被缩短，维持到的2024年5月底。

被通知“禁赛”的这一年，孙杨28岁，正是一位游泳运动员最黄金的年纪，这位被媒体称为“天才泳者”的年轻人，以一种极为惨烈，甚至荒诞的方式离开了泳道，传奇戛然而止。

孙杨仲裁案听证会现场

仲裁结果宣判时，孙杨正在训练馆中备战东京奥运，得知消息后，他一直保持沉默，转身回到宿舍收拾行囊，再出现时他对母亲和教练说：“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请你们一定要支持我。”这是孙杨重回赛场决心。

如今，走过漫长又艰难的4年，孙杨如约回归。他32岁了，结了婚，还重返校园读书，尝试了许多过去未曾做过的事情。再面对镜头和采访，他的言语间更多是平和与释然，他说：“我终于自由了，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训练了。”

孙杨谈“解禁”

在已经过去的人生里，那池水陪伴他走过了26个春夏秋冬，给予他荣耀，也见证过挫折，无论中间经历了什么，他说，那依然是我最热爱的地方。

当一个中年人提起“热爱”，他的脑海中会想到什么？

荣耀？作为曾经毋庸置疑的“泳坛王者”，他是中国泳史上第一个世界冠军，由他创造的1500米自由泳世界纪录，时隔十三年，直到今年的巴黎奥运会才被打破。在世界大赛上中国男子游泳项目至今共获19枚金牌，其中有14块来自孙杨。

2012年伦敦奥运会男子400米自由泳夺冠

还是金钱？在接连拿下两块奥运金牌，里约奥运之后，孙杨成功登顶中国体育价值榜，成为当时“最具影响力，最具商业价值的运动员”，巅峰时期，他的身价甚至超过了体坛前辈姚明与郎平。

名气？尊严？热血？未来……

2020年之前，“热爱”之于孙杨也许是一个复杂的词汇；2024年，再谈起这个有些抽象的名词，他的解释极为简单：

“我能继续健康、自由、快乐地游泳。”

他依旧在想念，那一池蓝色、澄澈的水。

天才的代价

孙杨是天生的运动员。

1991年，他出生在杭州的一个体育世家。父亲孙全洪身高1.88米，曾效力于安徽省体工队的男子排球队，母亲杨明年轻时则是浙江女排的主力队员，身高1.72米。父母的高个子完美地遗传了儿子，5岁时孙杨的身高就已到达1.5米，幼儿园最长的床也睡不下他。

恰逢游泳教练朱颖正在全国幼儿园选拔可以训练培养的好苗子，“大个子”孙杨迅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就这样，1997年，年仅6岁的孙杨进入杭州陈经纶体校学习游泳——这所将“游泳世界冠军的摇篮”字样印在训练馆里的学校，曾先后培养出罗雪娟、汤景之、叶诗文、傅园慧等多位世界冠军。

孙杨童年学习游泳

自打进了游泳队，孙杨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了上学和游泳，而在其父母的世界里，便只有“帮助儿子好好训练”这一件事。

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游泳运动员，占据身高优势，就等同于拥有夺冠优势。因此为了能让孙杨拥有“健康的身体”，杨明和孙全洪想尽了所有办法。

整个学生时代，孙杨都没有自己背过书包，因为担心儿子驼背，这些事情都是母亲代劳。直到小学5年级，孙杨还不会系鞋带。

教练朱颖清楚记得一件小事，在某次比赛开始前，孙杨因为不会解运动裤的腰带急得在更衣是哇哇大哭，“就跟傻瓜一样站着”。那时候他的身高已经超过1.7米，很多小事还是做不好。

上小学时，孙杨每天早上六点就要出门训练，母亲即使每日只睡4、5个小时，也要早起陪着儿子一同到训练馆。因为要接送儿子，孙家很早就买了车。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只要孙杨在杭州训练，母亲都会驱车去训练馆，为儿子送上一碗热汤。

孙杨童年时和父母合影

担心儿子睡眠不足、不长个子，孙家所有行为准则都指向“快”。

孙杨每天晚上8点结束训练回家，父亲会提前10分钟将饭菜摆上桌，每顿饭必须是三菜一汤，且必须要有海鲜，为了节省儿子的吃饭时间，父母会将虾皮剥好放在碗中。晚餐结束后，母亲允许孙杨看10分钟的电视作为休闲，时间一到，孙杨就要立刻上床睡觉，否则就会永久失去“娱乐”的资格。

“物质上从不亏欠，训练上绝不马虎。”这是孙杨父母定下的“家训”。时至今日，孙杨仍清楚记得，小时候因为一次训练表现不佳，母亲在训练馆外大发雷霆，“惩罚”他在杭州40度的天气下，一路追着自行车跑回家。

在成为“天才少年”的路上，孙杨的一举一动都被规训着，他时常顽皮，却从未反抗，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根据教练朱颖的回忆，在同批进泳队的孩子中，孙杨是其中最努力的那一个。在队内运动员平均每日训练量为3000米时，他一天就能游1万多米，之后进入国家队，这个数字又逐渐上涨到20公里。彼时，只要听到有人抱怨训练苦，朱颖就会说：“你们不用跟我说累，看看孙杨。”此话一出，大家立马低头不语，继续乖乖训练。

最终，和孙杨一同被选中进入泳队的孩子一共有200名，只有他一个男孩坚持到了最后。

入训3年，孙杨近乎包揽了杭州市小学组游泳比赛的冠军。凭借过人的天赋和成绩，13岁时，孙杨被朱志根教授选中进入省队；3年后，2007年，在正式加入国家队仅4个月后，他亮相佛山全国游泳冠军赛，并分别斩获1500米自由泳冠军和400米自由泳亚军两个重量级奖项，引得泳坛一片惊叹，此后“泳坛天才少年”成了他身上最耀眼的标签。

那是孙杨职业生涯“闪亮”的起点。

之后每一次提起他的名字，人们的语气中总带有一丝赞赏与惊喜：身高1.98米、臂展2.12米、肺活量7000ml、划水幅度超过3米……“泳坛天才”的光环被一个个数字和奖牌具象化，时任国家游泳总教练张亚东直言：“孙杨的性格和身材，可能是中国男子运动员五十年遇不到的。”

2011年，上海世锦赛男子1500米，孙杨成功夺冠，并打破了该项目保持了10年的世界纪录。一年后，伦敦奥运，他接连摘得男子400米自由泳、男子1500米自由泳两块金牌，同时也刷新了自己在1500米项目创下的世界纪录，成为中国男子游泳第一位奥运冠军，而此时，他刚刚21岁。

2011年孙杨参加上海世锦赛夺冠

有关“泳坛天才”的故事不断被刷新、续写，光环之下，伤痛与疲惫也清晰可见。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孙杨曾反问过记者一句话：“你知道早上3:30跳进澳洲泳池里有多冷吗？”——那个时候他在澳洲参加冬训，每天凌晨开始训练，晚上10点才会回到宿舍休息，期间唯一的休闲时间，就是接受按摩放松时，趴在理疗床上看手机的时刻。

孙杨的教练张亚东也说过，孙杨每天在泳池里的时间超过10个小时，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孙杨双手已经没有指纹，只能用面部解锁手机。

在国家队，只要排名在前10的运动员，都会被称为“国家的希望”。“劳逸结合”对于这些优秀的运动员来说更像是一个“理想”，日复一日不停歇地训练，才是写在奖牌背面的现实。

孙杨日常训练

从13岁进入省队开始系统专业训练，到2011年拿下职业生涯第一个“世界冠军”，孙杨只用了六年半。他创下的天才佳绩让人艳羡，可与此同时，有关他的争议几乎和荣耀一样多。

夜色沉重

回顾孙杨的运动员生涯，3个极为“沉重的夜晚”，构成了他职业道路上的“低谷”时刻。

一个是2013年，他先是经历了“无证驾驶事件”，成为中国第一个遭行政拘留的现役奥运冠军；而后又被曝与相伴11年的恩师朱志根“闹掰”，媒体大肆报道其“忘恩负义”“反目成仇”。短短两个月后，又因双脚甲沟炎手术无法下水，彻底中断训练，直到2014年2月，孙杨已经整整停训4个月。

孙杨手术后参加恢复训练

祸不单行，2014年5月，孙杨在全国游泳冠军赛1500自决赛药检呈阳性，结果显示，其尿样中含有“违禁药物”曲美他嗪。事后，孙杨表示服用该药物是为“治疗心脏不适”，且当时并不知道其已被列入“赛内禁用药物”，虽是“误服”，仍要被禁赛3个月。

短短两年时间，孙杨始终在动荡中起伏。被告知因服用兴奋剂被禁赛后，他独自躲在宿舍三天不肯出门，极度崩溃的他一度想到了退役，那时他和教练说：“这就是一盆脏水，浇灭了我所有的光辉。”

说出这话时，孙杨刚刚在仁川亚运会上夺得400米、1500米自由泳两块金牌，正处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对于彼时的他来说，“最好的”与“最坏的”都已经发生。

22岁的他无法预料，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将成为中国首位实现个人自由泳“全满贯”的运动员；更无法想象，那个足以摧毁他职业生涯的“夜晚”，也即将降临。

2016年孙杨参加里约奥运会夺冠

2018年9月4日晚，IDTM公司（国际泳联授权的兴奋剂检测机构）的检测人员在杭州对孙杨进行赛外药检。现场，因对检查人员资质存在质疑，孙杨未能顺利完成检测，并被爆出存在“让保安砸碎血样瓶”、“本人撕毁兴奋剂检测表”等“暴力抗检”行为。

消息一出，舆论一片哗然，纷扰嘈杂过后，“禁赛”成了孙杨最终的结局。

孙杨参加听证会

时至今日，孙杨依旧清晰记得那个混乱和失控的夜晚。有关他的一部分，仿佛永远停留在那个时空里，在一股巨大的吸力下，不可控制地滑向深渊。

前段时间在采访中，记者提问：职业生涯中是否有感到后悔的时刻？孙杨思索了片刻，然后开口回答：“你要说特别后悔，那肯定就是再回到那个晚上吧。”如果时光能倒流，他将如何面对那一夜？他没有继续回答，只说“我已坦然面对自己的结局”。

被“禁赛”后，孙杨只能在自家楼下的健身房里游泳。起初，他拒绝和所有人交流，只是拼命地、不停地游，有一段时间，母亲杨明甚至怀疑儿子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没有人知道彼时的孙杨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许，连他自己都是混乱的。

孙杨在近期采访中谈起“那个晚上”

离开赛场后，孙杨沉寂了很久，外界对于他的猜测与评论，却从未停止。有那么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近乎消失在大众视野里，再出现，他已经从“明星运动员”变成了“网络主播”。

2022年，孙杨开始尝试直播。和其他主播的带货模式不大相同，他的首场更像是在“贩卖”自己。在那场直播中，他戴着墨镜坐在镜头前，手里举着的白纸写着“人数到3w摘墨镜”“人数到5w笑一下”“人数到10w，再开口说话”，身后的助理时不时走上前，指一指购物车，示意大家下单。

这之后，有关“主播孙杨”的争议再次甚嚣尘上，在多数人眼中，这是“王者”堕落的表现，还有人猜测，孙杨的职业生涯也许彻底结束了。

这是孙杨离开泳道的第二年，距离“恢复自由”还有2年零3个月。

孙杨直播画面

返璞

在无法走入赛场的日子里，外界想要了解孙杨的动态，多数要通过其工作室发布的短视频。

在那些孙杨自己拍摄的vlog中，他多数时间都待在泳池和健身房，就连去泰国拍结婚照，他也要每天在酒店游泳，也就是在那时大家才知晓，他其实从未离开那池水。

今年5月，孙杨“解禁”，媒体再次一拥而上，大家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过去的几年，你都在忙些什么？

“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在所有人都期待一个精彩的回答时，孙杨语气平和地说：“依然在过「家、训练馆」两点一线的生活。”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我会用一整个下午游泳。”这些年，他仍然维持着一堂课游8000、9000米，这也是职业运动员的训练标准。

“禁赛”后孙杨日常训练

“我是一定要回到泳池和赛场上的。”孙杨反复强调。

这是一个运动员天生就具有的好胜心。30岁之前，好胜心带着他从籍籍无名一路走到“世界冠军”。直到东京奥运会时，他还关注男子自由游泳决赛，那时他想“如果我去肯定可以（夺冠）”。只是现在，他坦言自己已经很少看游泳比赛了，与其和别人比较，他更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岁月和成长的痕迹，在他的身上变得清晰可见。

过去提起偶像，他多数提起的是像菲尔普斯如“神”一般的运动员，可眼下他说，更敬佩那些依旧战斗在赛场上的高龄运动员。

当然，孙杨也曾是“神”。2012年伦敦奥运会，20岁的他追赶着19岁的自己，以14分31秒02的成绩刷新了曾由他创造的1500米的男子自由泳世界纪录。随后，这个纪录成为一条“黄线”，成为每一场重大赛事众人追赶的目标。

年少时，孙杨将那条线看的很重，担心被超越、被取代。可是今年，这条“黄线”的主人真的换了名字的时候，他却说：“（纪录）破了也挺好，那证明大家在进步，人类在进步。”

游泳比赛中直播实时画面显示的世界纪录“黄线”

相比于其他竞技类体育，游泳运动员的“花期”还算长，即便如此，今年32岁的孙杨也早已度过了“黄金年龄”。他已经习惯用“年轻运动员”来形容体坛后辈，他承认，自己依然很怀念那些年夺冠的时刻，也不得不接受，“前浪”终究是要被留在海滩上的。

“我的职业生涯已足够精彩，我总有一天会离开泳池。”

“奥运冠军的称号会一直跟随你，但我不可能一直游泳，最本质还是要回归生活。”

游泳是他生命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不会是人生的全部。

孙杨与妻子张豆豆

岁月催人老，岁月也催人长大。孙杨说，少年时自己很喜欢那些快节奏、能充分调动激动的歌曲，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关注节奏之外的歌词和曲调。最近，他尤其喜欢听那首《牧马城市》：最了不起的脆弱迷惘，不过就这样。

从最初卷入“暴力抗检”事件到如今走出阴霾，一纸“禁赛”通知，近乎消磨了他最光荣的年岁，太多人惋惜，太多人慨叹，但孙杨自己说：“我已经走出来了，放下了。”

从前参加比赛时，每次进入水中，孙杨都会刚到耳边异常嘈杂。那是双手拍打水浪的声音、是观众呐喊的声音、是赛场上万事万物的回应和回响。

后来离开赛场，几年中孙杨一直独自训练，他像往常一样进入水中，这一次他却惊讶地发现，原来水里异常安静。（小柴）

孙杨入水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十点读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