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满分作文“上树”,是在调戏谁?

今西安 2020-08-04 15:58:52

文 | 陈海洋

最近这段时间,中国文坛突然让人有点耳目一新。

前有吉林省公安厅党委副书记、常务副厅长贺电同志因发表复读机一般的旷世奇书《平安经》贻笑方家,旋即连累自己被免职;后有弓克教授创立所谓“明学”,竟被吹捧为“弓子”“新一代国学大师”。既画风清奇,又多少有点乌烟瘴气。

弓克

没过几天,随着高考分数的陆续公布,又有一篇出自浙江某考生之手的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走到了前台。

高考举办了几十年,出过一茬又一茬的满分作文,然而如这篇《生活在树上》引发如此强烈的舆论震荡和学界争议的,前无古人。而且就其反响来看,估计以后很长一段世界内也不会再有来者。

因为这篇文章实在是太赛博朋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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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多说,我们先来奇文共欣赏一下。

《生活在树上》全文

打眼一扫,就感到这篇文章的逼格不是一般的高。再仔细一读,更是感到每个字都散发着“不明觉厉”的光芒,字里行间满满的三个大字“高大上”。嚆矢、“树上的男爵”、达达主义、孜孜矻矻、实践场域、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麦金泰尔、切斯瓦夫·米沃什、……三句一经,五句一典,随处都是生僻晦涩的名人和典故。很难想象,这些只有专业书籍里才能见到的大佬们,居然会在一个高中生的考场作文中扎堆。

面对如此之多的巨咖,读者就如同段誉被乔峰带进了杏子林,乍然见到各路高手,完全被震慑得瞠目结舌,连抱个拳拱个手,说几句“久仰久仰”“今日识荆,幸何如之”之类虚伪外交辞令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实在是不认识这些世外奇人,说“久仰”都觉得不知该从何“仰”起。

客观地说,文字水平倒也不算差。但其本质是在饾饤辞藻、堆垛典故,就是一篇从论点到论据,全然不知所云、空洞无物的文章,甚至都不能说是合格的文章,只能算是句子的堆砌。这种“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内容二百五”的意识流文章即使在大学的一些人文社科的低年级学生里都不少见,所以它出自一个高三学生之手也不算不正常。

但是这篇文章居然被评了满分,那可能就不是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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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耐人寻味的是,这篇作文除了文章本身和老师点评,就连其评分的全过程都在网上曝光出来了。

据网上资料显示:《生活在树上》这篇文章,第一位阅卷老师只给了39分。而在复核时,连续两位老师都给拔高到了55分。最后作文审查组的老师在“认真细读”这篇文章之后,给了满分。

最后还煞有介事地宣称“此事彰显了高考作文阅卷的严谨与科学”。而浙江省高考作文阅卷大组组长、浙江大学副教授陈建新老师还专门“揭示”了给满分的所谓“道理”:

陈建新副教授

“它的每一句话都围绕着个人的人生理想和家庭社会的期待之间的落差和错位论说,文章从头到尾逻辑严谨,说理到位,没有多余的废话,所有的引证也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

实在看不出来专家是怎么得出“从头到尾逻辑严谨,说理到位,没有多余的废话”这一结论的,而引用的大量冷门名人名言,其目的如果不是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说之前的爆款奇书《平安经》是栽在了过于“下里巴人”上,那么这篇《生活在树上》就是“阳春白雪”的极端。过犹不及,一样是钻进了死胡同。所谓“逻辑严谨,说理到位”,实不知从何谈起。

03

高考考场上,作文引发社会热议的不在少数。2001年江苏考生蒋昕捷用古白话写的《赤兔之死》、2009年四川考生黄蛉的甲骨文作文都曾轰动一时。前者得了满分,后者虽然得分不高,但考生本人得到了四川大学教授的关注和认可,认为其是“特殊人才”而破格录取,并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套学习方案。但这些文章在翻译成现代白话文后,都没有脱离普罗大众的认知范围。相比之下,《生活在树上》的“境界”,显然要高得多。

用甲骨文写成的作文

《生活在树上》罗列材料、堆筑词汇,很大程度上,已经不算写文章,而是纯属为了“炫技”。对一位高中生来说,有这样的知识面当然是值得赞赏的。这么做也很值得佩服,但问题在于,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这种操作方式,就好比一个开电梯的自称是“高层建筑垂直交通枢纽总监”。日常生活中,有谁这样说话,客气一点的会觉得你装逼,暴躁老哥可能会直接呵斥你“说人话”!

当然,高考作文是不能简单地套入日常生活的。我上学时,语文老师就教导我们“语文高考考的就是你课外的阅读和知识积累”,考生总不可能通过在答题卡上写“我高中三年读完了X本书”之类的内容来证明自己的阅读量,所以除了在作文中咬文嚼字搜书袋而无所施其技似乎也就可以理解了。如果单从这个角度出发,那《生活在树上》的作者显然赌赢了。

然而,作者虽然打赢了高考这场战役,却有输掉社会舆论这整个战争的风险,因为它所得到的评价是贬远多于褒的。如果说目前为止《生活在树上》对作者起到了某些正面积极的影响,似乎仅限于向阅卷老师以及大众传递了一个信息:这位考生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知识面极其广阔、远超同辈的人。但如果这样,比之直接在作文里写“我知道海德格尔、麦金泰尔和维特根斯坦”似乎也差不了太多。

有点意思的是,网上就有一个《狗屁不通文章生成器》,随便输一个题目进去,它就能给你自动炮制一篇“用尽量多的语句表述尽量少的内容”的长文出来。

“狗屁不通文章生成器”生成的“文章”

瞧瞧,有那味儿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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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嘉祐二年(公元1057),欧阳修担任科举的主考官,决心利用权力,痛革科场积弊,整肃文风。落实到实际要求,就是“应试文字言之有物,平易自然,凡为险怪奇涩之文。一律黜落”。而他也认真履行了,当奏名试榜贴出之后,所有写怪僻之文的人全部名落孙山。

有一个叫刘几的太学生尤为个中高手,他的文章最后几句写:“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被欧阳修毫不留情地用大朱笔把文章从头至尾地横抹一道称为“红勒帛”,又批上“大纰缪”三个大字,张贴在墙上,广而告之。

欧阳修此举,虽然让刘几颜面大失,但实际上用心良苦。欧阳修深知刘几才华极高,不希望他走上歪路,这样处置,就是担心一旦给了刘几高分,以后就会引来众多人的效仿。 自此,“科场文风幡然转变,文体复归于正”。

欧阳修

而刘几也学乖了。两年之后的科考,主考官仍是欧阳修。这一次,刘几吸取了教训,写出了真正质量上乘的文章,果然一举夺得状元。

对比一下古人的严正,如今的高考阅卷组,怕是真得来一次自我反省、内部整风。

截至到目前,《生活在树上》的评价已经开始跳楼式走低。除了浙江高考作文阅卷组外,其余各路专家几乎一致对其掀起了口诛笔伐。

《中国青年报》著名时评家曹林称这篇《生活在树上》“是在卖弄中制造混乱。给一堆胡话打满分,可见打分的人也是一团糨糊”。

著名作家马伯庸也说:这篇文章的风格“其实很像最近十年来学术界颇为流行的那种‘不说人话’的行文方式,充斥着怪异、造作的翻译腔与不分场合的术语滥用。我怀疑作者是不是读了一大堆类似的论文,完全沉迷在这种不可名状的‘高级感’中”。

还有一位中学语文老师评价“此文去掉那些晦涩的词句,留下来的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干货,很空泛肤浅。而且如此堂而皇之鼓励这种类型文风,对高考、对未来并不是好事。”

所以明显可以看出,《生活在树上》走的显然不是考场作文的正途。说好听点叫独出心裁、另辟蹊径,说得不客气一点,那就是歪门邪道了。

既然社会评论基本呈现一边倒的态势,那这篇文章得满分就显得非常违和了。毕竟,涉世不深的高中生可以缺乏最起码的逻辑思辨能力,由一众专家学者组成的高考阅卷组也没有吗?

虽然陈建新老师明确地“友情提示”考生“写成这样需要阅读大量的专业书籍。而文字表达如此学术化,也不是一般高中学生能做到的。所以其中的晦涩也不希望同学们模仿。”但事实是:这篇佶屈聱牙的文章不光被评为满分,还被公开表扬,甚至得到“逻辑严谨,说理到位”的一大叠高帽子,这本身就会引发强烈的从众效应。仅仅一句“不希望模仿”在各种“满分”的光环映照下,显得苍白无力、黯淡无光。

学生不知道什么样的文章才算好,满纸胡说加乱编地开花,那其实不是啥大事。让老师多打回来重写几遍就知道了。但是要是连老师都不知道什么样的文章才算好,那可就有点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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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树上》得到满分,并被当作“范文“大肆宣传,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日后万一有一天,学生们都在死啃枯燥的各种理论书籍,目的就是为了学几个冷僻高深的专有名词用于提升作文的逼格,那将会是怎样可笑的情景?

多读书当然无可厚非,但是读书绝不是只把内容当来修饰作文的建筑材料。毕竟文章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炫耀和装逼的。老舍先生的作品,有大量的口语,读起来明白如话。丝毫不影响他“人民艺术家“的地位。

如果不整治一下高考考场上这种故作高深而实枯涩的文风,以后高考考场上,怕是《生活在车上》《生活在船上》之类各式各样的相声贯口就要越来越多了。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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