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那天,裴煜亲口告诉我,他要迎娶他的新欢。
死前,他将刀抵在我的脖子上:「清卿,你乖一点,不过要你一点血而已。」
他知道的,我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祈福女。
血肉可以治百病,但一生只有三次机会。
后来,我的棺材和他心上人的花轿擦肩而过。
裴煜疯了。
「你怎么会死?」
他忘了。
因为他,我已经用掉了两次机会。
1
和裴煜大婚的前一天晚上,他抱着新欢闯入了我的闺房。
用一把尖刀抵住了我的脖颈。
「清卿,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面上,救救宛儿。」
「乖一点,只是要你一点血而已。」
裴煜一向矜贵,如今为了于宛,第一次低下头求人。
外面下了雨,他浑身都湿透了。
却把怀中的女子护得宝贝,不让她受丁点风寒。
如此的放在心上。
我咬住嘴角的软肉,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狼狈。
于宛露在外面的一张小脸惨白,看起来确实像是快死了。
她手勾着裴煜的衣袖,梨花带雨的说:
「姐姐不愿意就罢了,于宛身份低贱,配不上姐姐的血。」
「只是希望在我死后,公子心中还能记得我。」
说完咳了一口血,脸色又白了些,让人心怜。
裴煜双眼通红,力气加重几分,刀刃划出了一条血痕。
印在脖子上,十分显眼。
曾经他说喜欢肤若凝脂的姑娘,所以我把这一身皮都护得好好的。
现在他亲手在我身上留了疤。
「清卿,你怎能如此狠心。」
「这可是一条人命!」
「况且……况且你总共三次机会,大不了,剩下的两次以后都不要再用了。」
一口气吸进去,哽在喉间,半晌呼不出来。
心口痛到了极致。
我阖上眼眸,压抑住所有情绪。
再睁眼,只余冷意。
可就是这一眼,却把他看得一阵心虚,手都抖了一下。
祈福女血肉可以治百病,但只能治三次。
三次之后自己也会死。
裴煜大概不知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了。
他还想劝我,却在开口的一瞬听见我说:
「好。」
他愣住了。
雨水从他身上滴在了我的脸上,最后混着血又落到地上。
怕他没听见,我又重复了一遍。
「好。」
2
我偏了偏头,让伤口又裂开了些。
流出的血液鲜红,顺着刀尖,滴入了一早就准备的碗中。
满满的一大碗。
现在我的脸色比于宛还白。
但裴煜没发现。
他欣喜若狂,捧着碗像是对待稀世之宝。
昏黄的烛光把房间割裂成一半光亮一半黑暗。
光亮的那处,两人相拥而泣,是一对神仙眷侣。
黑暗的这边藏着一具将死腐朽的身体。
我捂住伤口的手微微用力。
自虐般的让自己清醒。
我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感情会变得如此之快。
不懂为什么要在我们的誓言还没有到期的时候。
他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裴煜小心的喂着于宛一口一口吞下我的血液。
看着对方脸色逐渐红润,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转头望向我时,半晌才意识到一旁放了嫁衣。
他尴尬的别过头。
「其实明天本殿原是准备与你退婚。宛儿待我一片真心,不想与人共侍一夫。」
「但如今你既然是宛儿的救命恩人。」
「我便许你侧妃之位。」
窗户没关,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失血的失重感让我眼前一阵恍惚,竟以为裴煜眼前闪过对我的一丝关心。
再仔细一看,果然是错觉。
「不用了。」
嗓子干的难受,开口的声音带着沙哑。
裴煜脸色陡然变得难看。
「何清卿,我知你心中对本殿有气。」
「本殿是想给你一个补偿的机会。」
「不用了!」
我打断他。
「殿下,我说不用了。」
反正我马上也快死了。
祈福女单纯的血肉无用,祈福之力才是最关键的存在。
两者相配合才能治百病。
这最后一次祈福之力,就当斩断我这一生虚妄的念想。
不该动情。
不该对裴煜动情。
我的眼神认真,盯得裴煜心中莫名的慌。
可抓不住源头,只能皱着眉表示不悦。
「你别不识好歹!」
我跪下来俯身一拜,没有言语。
一片寂静中,裴煜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
「好。」
「何清卿,你当真是好得很。」
外面雨停了。
裴煜抱着于宛离开时把门摔的很大声。
3
我最后还是被压着上了一顶小轿,从王府的侧门进去了。
曾经的京城贵女,如今只落得旁人的饭后谈资。
但权势向来如此。
没有爱了,他让你生便生,让你死便死。
裴煜让我安分呆在府里,该有的不会少了我。
而后在该拜堂的晚上,搂着于宛一夜春宵。
我喝了一口偏殿里放久的凉茶,解开了脖子上的绢帛。
翻卷的皮肉黏在上面,丑陋无比。
疼吗?
当然疼。
可比不上当初为了救裴煜,用的第一次祈福之力那时候疼。
4
裴煜领兵离家三年,我牵挂了他三年。
战事时不时传来告急。
身旁的人都劝我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连媒人都偷偷上门。
「算了吧,你年岁大了,再过一两年,可就不好嫁人了。」
「况且,说句不好听的,殿下这……」
「能不能回来,还真的不好说。」
我气的拿着扫帚,一一把他们赶出了家门。
白天张牙舞爪,可晚上却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隔天就爬上了山外的娘娘庙。
三步一叩首,把膝盖跪紫了,只为求他平安。
可人算不如天算。
再最后一场关键性的战役中,裴煜失踪了。
生死难料。
消息传来时,我眼前一黑,昏了整整一天。
醒来便开始发热。
我顶着满头的昏涨,没有犹豫的,又爬上了娘娘庙。
在那里,我习得了一禁术。
传来的战报只有裴煜的大概位置。
因此,我用自身血肉,引漫天血雨。
那一夜,我刮了自己两条腿上的肉。
有情饮水饱。
平常怕疼的我,那一次竟也生生的忍住了。
我想,大概是因为裴煜以前,也是极好的。
5
这片大陆人妖共存,因为妖王闭关,妖族被人族统治。
不能化形的妖是动物,被当做食物。
能化形的妖叫兽人,是最低廉的玩宠。
我自幼与妖族亲近,因此常偷偷出城去救助他们。
有一次被父亲发现。
他骂我不知廉耻,自甘堕落。
让我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三日。
一向矜贵的少年裴煜,为了给我送吃食,第一次钻了狗洞。
灰头土脸的他,眼睛却亮的人心暖暖。
「别怕,我来了。」
简单几个字,驱散了我不被理解的苦闷。
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两颗心不由自主的靠在了一起。
后来,这事又不知怎么闹得京城里的贵妇小姐们都知道了。
在她们看来,我是自降身价。
觉得我跟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待久了,身上也自然有一股肮脏之气。
她们嫌恶的眼神在我身上流转。
我性子急,掐着腰骂道:
「你们这些嚼舌根的,有种当着我的面说。」
她们真的说了,我扯着她们的头发把她们又揍了一顿。
于是父亲罚我罚的更狠了。
家法挥在我身上,我三天没下来床。
裴煜知道后,在我床边哭的像个泪人,仿佛受委屈的是他。
隔天,所有说三道四的人在出门时都被砸了牛粪。
砸的快准狠,抓都抓不到人。
他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于我听,我们笑作一团。
四目相对之际,才知道彼此的爱意已经浓厚。
那时温柔的裴煜即使因为我被世人嘲弄,也会轻轻揽过我的头,与我温声说:
「无事,做你想做之事即可。」
他拉过我的手,指着不远处为奴为隶的兽人。
「若有一天,我定会让这片大陆人妖平等。」
「定会让你心中的盛世如愿。 」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
是我心中善良、温暖、正义的少年郎。
6
可是人心都是会变的。
当初给我许诺的人现在看向妖族的目光也带着不屑。
裴煜去塞外之前说打了胜仗就回来娶我。
可最终等回来的是他心中有了别人。
裴煜带回来了一个病弱的孤女——于宛。
他信誓旦旦说只是因为救命之恩,把于宛当做妹妹。
可是于宛打碎了他最爱的花瓶之后,他笑着说「没事」。
于宛身着男装去逛青楼,他会生气的把他抓回府。
曾经裴煜会和我说「一天不见,甚是想念」。
现在见了面,话里话外都是于宛:
「宛儿是个奇女子,脑子里也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古怪的想法。」
「她和我说人人平等,说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
说到兴起时,他看了我一眼。
「她跟你们一点都不一样。」
那时的我心里密密麻麻的疼。
张口想要反驳,可话不知如何说起。
于宛说的是对的,裴煜说的也是对的。
这些想法我确实想不到。
嘴里的饭如同嚼蜡,我恶心的想吐。
7
那年上元灯会,曾经的两人变成了三人。
街上的杂戏团喜欢用兽人做表演。
漂亮的兽人露出耳朵和尾巴,完成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最是吸引观众。
只是我不喜欢,往常裴煜也不会带我去看。
然而于宛好奇的很,拉着裴煜的袖子糯叽叽撒娇道:
「公子,陪我去看看嘛。」
「宛儿实在是太好奇了。」
裴煜像是习惯了她这副样子,无奈的摇摇头,说「好」。
两个人自有一番天地,我已经融不进去了。
半晌,他才想起我,尴尬道:
「清卿,你看……」
我错开了裴煜的视线,自己一个人沉默的走向了别处。
余光中我看见他似乎是愣住了。
但于宛勾住了他的胳膊,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和他们在一处,我竟然松了口气,连带着人也自在了许多。
但人潮拥挤,不久后我又看到了他们。
视线往下落,是两只手的十指相扣。
裴煜不自在的别开脸。
「我……我只是怕宛儿会走丢。」
我的寂静像是无声嘲笑他的虚伪。
裴煜脸色变黑。
我咬住嘴角的软肉,克制住自己想流泪的冲动。
然后转头就走。
可没想到,杂戏团里的白熊兽人暴动了。
8
兽人被欺压惯了,一些吃食就能让他们顺从。
如果突然暴起,那必然是杂戏团里的人经常虐待。
但现在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街上还有很多无辜的妇孺老人。
白熊一巴掌下去,已经有几个人见血。
我着急的看向裴煜。
他是武将,他有能力一敌。
救救他们!
可这样一个我从小认为勇敢、善良的人。
现在……
牵着于宛逃走了。
「裴煜!」
他的脚步顿了顿。
「抱歉清卿,我不能不管宛儿。」
「你……保重。」
我攥紧拳头,任由指甲把掌心掐出血,哽咽开口:
「你可以不管我。」
「但是你,不能不管你的子民。」
裴煜停下了。
肩膀处的颤抖闪着挣扎。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裴煜能回头,现在的情形就会好很多。
可这时,于宛搂住了他的腰,哭喊道:
「公子,别回头!」
「他们的命关你何事?」
「宛儿害怕。」
他转头看我,眼睛里已经是我读不懂的神色了。
「抱歉。」
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这次不仅仅是对我。
白熊的利爪捅进了那个常常笑眯眯,会讨价还价的阿婆肚子里。
阿婆挣扎两下,死了。
刚刚找我要糖的孩童,被一巴掌扇飞,脑袋磕到了石子上。
也死了。
我的脖子像被人攥住,呼吸不上来。
这些百姓,是无辜的人。
裴煜,你真的变了。
可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如今只用了一次祈福之力,还有两次。
没事的,我只要不用最后一次就可以了。
我忍住眼泪,将手心划破。
泛着金黄灿烂光芒的血液流向了白熊。
渐渐的形成了一个光圈,缓慢的安抚那血腥的暴怒。
「迷途的孩子,回家吧。」
白熊不动了,身形一点点变小,最后化作和七八岁的孩童一般,站在血的中央无声流着眼泪。
「可是……我的家在哪?」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
但是我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家在这片大陆。
但是这好像不是你的家。
你在这里并没有享受到安全、温暖。
白熊自杀了。
这或许对他是个好的结局。
后来裴煜像是想补偿我,狠狠处罚了那个杂技团。
可是该补偿的不是我,是那群无辜的人啊!
也是从那之后,他和于宛的关系也不再藏着掖着。
我这个青梅竹马,最终成了笑话。
9
夜里想的事情多了,直到清晨才入睡。
按理来说我这偏院不该有人打扰,可太阳刚升,就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我披上外衣,索性坐在了窗前。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独和于宛见面。
那么有活力,想来是病好了。
「姐姐脸色为何如此不好。」
「对哦,是殿下取了姐姐的血救我。」
面前的少女笑脸盈盈。
「宛儿还没来得及谢姐姐呢。」
我按了按眉头,觉少带来的不适感充斥在身体内。
「无妨。」
我淡淡开口。
可是面前的少女脸色却一转,阴沉的眉眼伴着咬牙切齿。
「我介意。」
「他答应给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过就给了一点血,凭什么插在我们中间?」
她低着头嘻嘻笑了起来。
手中突然抓出来一只狐狸和一把剪刀。
「听说姐姐很喜欢兽人呢。」
于宛抬头望着我,笑意不达眼底。
「可兽人说到底就是个妖物,是个低贱玩意儿。」
「所以……」
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下意识扭头看去。
下一秒,狐狸的尖叫声响彻院落。
「你干什么!」
我猛地站起身,手忍不住的抖。
眼前是刺眼的红色,血洒了一地。
于宛——
剪掉了狐狸耳朵。
她把狐狸和剪刀扔在了地上,看见来人,转身扑过去。
来人正是裴煜。
「公子,这不是姐姐的错。」
「是姐姐太过喜欢我的玩宠才失手伤了它。」
「不是姐姐想抢我东西。」
于宛低下头,娇小的身躯不住的颤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就算姐姐想抢也没关系,反正,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10
裴煜心疼的把女孩抱在怀里,温声细语的安抚她。
可看向我时,眼里盛满了怒火。
「何清卿,王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我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心底发凉。
「你心里清楚,不可能是我。」
手底的狐狸不停颤抖,我撕下衣袍包扎。
裴煜紧皱眉头。
「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想狡辩。」
「跪下来,给宛儿道个歉。」
「不可能!」
我目光冰冷的瞪着裴煜。
他气急了,竟让下人强硬的压着我。
挣扎之下,我「哇」的吐了一大口血,靠在墙上才勉强撑起身体。
最后一次的祈福之力耗透了我的身体。
如今的我,就是个空架子。
裴煜一愣,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扶我。
「公子!」
「不要怪姐姐了。」
于宛抬头抓着裴煜的手臂,一双眼里面噙满了泪水。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
她话还没说完,身子就软倒在裴煜的怀里。
脸色惨白,是晕过去了。
裴煜一把抱起她,大步往门口走去,背影难掩焦急。
我冷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远,心里已经不再泛起波动。
这时,垂在裴煜手臂上的脑袋突然睁开了双眼,望向我的目光带着挑衅。
于宛无声的说:
「你是抢不过我的。」
那一刻。
我愣住了,半晌才嘲弄的笑出声。
抢什么?
陌路之人罢了。
11
裴煜让下人压着我在院中跪一晚上。
隔天天亮,他端着吃食过来接我。
「清卿,我明天和于宛大婚。」
我面无表情,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梨花不动。
「恭喜。」
他面色骤冷,神情里多了几分焦躁。
「宛儿孩子心性,我若是不偏着她点,她又要闹了。」
「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我以后还是会对你好的,你不能……」
我嘲弄的看向裴煜。
「我不能如何?」
「裴煜,我们之间早该断了。」
他像是从前那般揽过我。
我没能躲开,被他抱在怀里。
「乖,别说胡话。」
「就算我们不再是恋人,你也还是我的妹妹。」
呵,妹妹吗?
我把手里的匕首捅在他的胳膊上。
长长的一大条,血流不止。
「妹,妹你头啊!」
「裴煜,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非要犯贱吗?」
捅了他之后,我又忍不住吐了一大口血。
原本在气头上的裴煜突然慌了,连忙想要查看我的身体。
「清卿,我找太医给你看看身体。」
我拿着匕首对着他,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快死了。」
裴煜笑的比哭都难看。
「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明明还有两次机会。」
我笑着看着他找来了太医给我诊断,最后得出的毫无问题的结果。
祈福女耗的是根基,是寿命。
寻常的是检查不出来的。
裴煜以为我在故意骗他,气的甩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走了。
可这个身体,确实已经负担不了了。
这回死了,应该就可以去见娘了。
跟娘说,是女儿没脑子,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但娘肯定会原谅我。
会佯装生气的点点我的额头,然后说:
「下次不许了。」
我又想了想,不应该死在王府里。
我应该躺在一个梨花开满的地方,落英缤纷,花瓣渐渐葬了我的身体。
最好还能喝上一壶酒。
我被自己逗笑了,扭头看着这个呆了半旬的房子,没有丝毫的留恋。
嫁衣,烧了。
窗边的木偶,摔了。
所有关于我的痕迹都被抹去,我终于可以走了。
他们,别脏了我的轮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