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文是一篇有点小长的伪清穿,懒得起人名,所以借助这么一个框架、人设基本确立的的题材,贩卖一点个人的私货。
在笔者手中,两个身为穿越试验品的女主,在最最开始,都是白纸一张。
好了,直接跳过三观形成的六年成长期,正式出场的两人,一个生活在天下第一大妓院,染成了五颜六色,一个脱胎于山灵水秀的江南,依旧纯净如白纸。
故事从这里开演,讲述迥然而异的两只,如何各凭本心,一个从浓墨重彩又回至空白透明,一个则从白纸一笔一划堆砌出五彩斑斓的沉重。
精选片段:
康熙二十一年平定三藩,二十二年□□,二十九年大败噶尔丹,较前而言,朝中无大事的康熙三十二年,注定平平无奇,静静而逝。诚如诸王大臣所奏,此时之清廷内外,四海升平,蛮荒向化,纵有噶尔丹残留余部蠢蠢欲动,却不过肌肤微疾,尚未成急切之大患,故几无损于清平盛世之气象万千、欣欣向荣景象。
新年之际,百般庆贺,以祈来岁之福,而宫廷年节活动延至上元佳节方休。是日正值正月十五,奉皇太后懿旨,赐家宴慈宁宫。虽同是家宴,奢华隆重如故,却与腊月廿四日的除夕宗亲宴不尽相同。皇子、皇孙、公主、皇子福晋自是悉数到席,妃嫔仅限荣宠正隆数人,而赴宴宗亲则只止于直系皇族之人,即圣祖二子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及其福晋子女而已。确如太后所愿,除佳节小聚、共享天伦,再无它矣。
上元及前后两天,宫内悬灯相庆,此习汉代即有,以后历代沿袭。而清沿明旧,宫中不仅张挂各式华贵的宫灯,且制作有冰灯分饰宫廷各处,尤以御花园中所置最众。
雄狮、猛虎、苍鹰、甚而楼阁、殿宇,俱个晶莹剔透,赏心悦目。其中,又有镂五六尺冰为巨龙灯者,中燃双炬,望之如双目炯明,此最为难得。及至入幕之后,灯光流彩,五彩斑斓,置身其间,如同进入仙境。片片鲛冰,吐清辉而交璧月;行行龙烛,腾宝焰而灿珠杓,其景蔚为可观。
吉时将至,慈宁宫内华灯高照,亮如永昼,殿中香氲缭绕,暖馨袭人,一派祥和喜庆景象。因是皇室小宴,除分男主女眷桌外,连虚以分界的翎卷幔帐也尽数收起了。于是,趁着筵席未开,济济一堂的天皇贵胄们,三五围拢,或是端身寒暄,或是畅然神聊,到处笑声人语不绝,热闹非凡。
待筵台摆定,众人陆续归座,两廊下韶乐忽起,殿中顿时一肃,跪了黑压压一片,山呼万岁罢,皇帝御驾、太后玉辇终于姗姗而来,升座主位宴桌。
安坐方定,太后见此佳儿佳妇、子孙满堂的和合喜气之象,当真比怀抱手炉,闲卧烘着地炕的暖阁中小憩,更为暖酥百倍,欢喜至极,满面笑容道:“今日不过自家人聚聚,规矩暂且放一边,福全,常宁,快坐这桌来,咱娘几个儿也好好说会话。”太后一身家常绛色团寿宁纹袍,鬓边也只插戴两三样珠翠,眼角笑纹蜿蜒而去,素净中掩不住慈颜和态自然流露,奕奕璨然,与慈宁宫中满满当当的明媚笑脸相映同辉。
慈宁宫正殿梁宇深广,一张金龙大宴桌摆于正中央,华贵阔大处,殿中其他筵台无有能及者,却只皇帝与太后两人高居上位,未免显得冷清了些。
裕亲王、恭亲王略一踌躇,见皇上亦欣然点头示意,起身揖道:“儿臣僭越。”这才好生坐到了太后和皇帝的下手处,却依然离着远远的。太后含笑而视,心中仍觉不足,未及开口,皇帝已道:“既是不论规矩,皇额娘,那儿子还有个主意。今次咱们不妨也学一回寻常百姓家,皇额娘,朕,福全和常宁,一人喊一个儿孙辈上来,祖孙共聚一桌,乐也融融,岂不妙哉。”“这个主意好。”太后一听,心下欢喜,哪会再有异议,这事便算定了。
此言一出,若石片削过水面,纵再举重若轻,亦难免荡开几圈涟漪,几层细波。随着主桌上四双眼珠来回游戈,连适才间或而起的窃窃私语也不见了,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却是心思各异,各有各的百转千折,九曲回肠。
其实,欲待猜出谁人有幸与上同座亦非难事,不过瞧谁最得圣心罢了。
太后道:“太子呢?”话刚落,所有目光立时朝大阿哥们所在的宴桌聚去,果然不见太子踪影,剩下之人被盯得暗自惴惴,均不敢擅起答话,只桌上最年长的一个阿哥轻轻一哼,几不可闻。
太后有些不悦,皇帝倒是一脸的心平气和:“胤禔,你知晓些什么,还不快快向太后道来。”“是。皇阿玛。”低沉硬朗的嗓音,二十略出头,皮肤黝黑,目光如电,青茬微蓄,更增眉宇间的英武之气,正是那最年长的大阿哥。他那声轻哼极是细微,却还是叫皇帝听着了。
大阿哥利落地一撂前摆,起身肃手道:“儿臣不敢欺瞒皇祖母和皇阿玛,开宴前,太子正与儿臣和三弟闲谈,常安忽跑来请安,递话说御花园所设冰灯出了些纰漏,御花园总管太监也没法可想,便来请太子过去善加处置。儿臣想,些许小事,太子必然很快便回,也就不需专门回禀了。是么,三弟?”
“啊?”大阿哥身侧一人蓦然惊醒,缓缓置好掌中酒杯,恍然不觉几滴碧酿溅上宝蓝袄褂的前襟,瞬即没入绫纹间,不着痕迹地渲染开朵朵暗花,平添了层煞气,触目不祥。三阿哥也不起身,只淡淡道:“那时殿中人又多,我也不甚在意,是以没听真切。依儿臣所见,不妨将常安唤来,一问便知。”“三弟,还是你思虑最为周全。”大阿哥说着,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一时倒叫人辨不出他这话究竟是讽或赞。
皇帝亦是微微笑着:“既是很快便回,也不必多费事了。”太后会意一笑,安坐不言。
御花园纵出再大纰漏,又何需堂堂一国太子亲去料理,此话一听便知是临了胡诌,但皇帝不欲追究,谁还敢多问。
恭亲王忽哈哈笑道:“只可惜太子那新添的小子还太小,不然替父出席,承欢皇额娘膝下,正正好四世同堂,方算是佳话一段。”裕亲王原是静坐不语,见此情状,恰如其份地附和道:“皇额娘心慈念善,千秋鼎盛,自得神灵庇佑,不消说四世同堂,纵五世六世都是会有的。”恭亲王抚掌而起,举杯朗声道:“二哥所言甚是,倒是儿子见识浅了。皇额娘,儿子水酒一杯,谨祝您甲子绵绵,齐寿春秋,亿亿天长!”太后大悦,笑骂常宁:“偏就你五哥儿花样最多!”
皇帝应声亦举起杯来,桌椅碰撞作响中,众人纷纷站起齐声敬祝。太后喜不自胜,引盅小呷一口,恭亲王却不甘休,非要太后一气喝干不可,裕亲王低声喝止,两人缠淆不清地理辩起来,惹得太后更加开怀。
“三哥?”三阿哥未及答应,已被座旁的一位少年阿哥强拉起身,幸得人影交错间,众人都专注着一向罕见的两王插科打诨,才没在意他的失态。三阿哥眼睑半斜,知其好意,心中虽已烦极,但还是一径笑谢:“五弟放心,我不过一时走神,没大碍。”
五阿哥一身箭袖装束,剑眉星目,极是清朗明快,端看其风姿特秀,天质自然,便知其人性情超迈洒脱,行事坦荡自如,却是一桌大阿哥们中生得最好的一个。古曲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当如是也。此刻,他笑吟吟地扬手一敬偶然瞥来的大阿哥,恍若不觉地饮了祝酒,方才轻道:“三哥没事便好,不过,四姐那边似有话要说与你听。”
三阿哥闻言一愕,转目寻迹而去,正对上一双清丽逼人的亮眸,仿若天边镶着的两丛星,深邃,却不清寒。
四公主亦是含笑扬手遥敬,只一眼,便又不落痕迹地重归女席群芳之中,端的是随风来,如水入,浅眉儿,识大体。论到信义昭昭,这一眼便尽够了。
三阿哥果然放下心,一仰脖,满满饮尽杯中苦酒,幽深眼底复归盈亮。
一番兴潮被皇帝揭过,便轮至裕亲王点人进前了。虽是圣上之兄,却也不能任由着自个性子来。扶着酒盏的指尖轻垂,裕亲王低撇眉眼,清淡笑意祛不尽难合时宜的浅浅寡然,肃身轻启道:“皇上恩典,微臣斗胆愧受了。十三阿哥生而聪睿,卓而出众,入尚书房一年即已遍读五经,悉能讽诵,实值嘉慰。依微臣瞧来,十三阿哥正是最恰之选,还请皇上明鉴。”
殿中之人虽众,却无一或露异色,本该如此,怕也只这四字萦绕心头了。
皇帝将筷子一撂,瞧了会福全,忽又微微一笑,重新拿起筷子,道:“二哥见外了。胤祥,还不快来谢过二伯赏识。”“是,皇阿玛。”十三阿哥应声而出,进前请了安道了谢,又听皇帝指着下手位吩咐道:“你便坐在这,挨着你二伯罢。”
圣令一下,侍立在旁的小太监忙添椅摆箸,俟其完毕,十三阿哥方才安身入座。太后见了孙儿粉妆玉琢的笑脸便觉欢喜,转而对恭亲王道:“常宁,你可琢磨好了?”
从主意敲定至此早过了大半会功夫,纵再繁难之事,岂有还没思量明白的。恭亲王已是成竹在胸,当下笑道:“儿子瞧中的人选是早有了,只是若要说出,还需再讨个额外的恩典不可,不然儿子可不敢在御前造次。”太后抿嘴笑道:“你个精怪小子!我替皇上准了,但若你的主意既不在情又不在理,那可定要好好吃上一顿罚才罢。”恭亲王陪笑道:“皇额娘放心,儿子的主意若非情理兼备,儿子自愿罚酒三杯,绝不含糊。”
听了恭亲王这番夸夸之语,人人均是兴味浓厚,翘首只待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何种灵丹妙药。
十三阿哥脚踩着椅杠,趁着说话间,倾身探头朝公主格格那桌张望,目光所及处乃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年纪虽幼,一身耀眼大红窄衽箭袖,却衬得眉眼间华贵英气毕见,其明快特秀处,倒与五阿哥是一个路子的。她也不管恭亲王如何,但见十指灵动,将一支银箸把玩了个风流轮转,倏忽一个华丽高抛,嘴角一弯,竟是在向十三阿哥轻笑示意。小女孩放了玩物,似是若有所觉,携着轻屑傲色缓缓转头往阿哥桌瞧去,扬眉一笑,颇带挑衅之色。
那桌坐的均是尚未成年的小阿哥,个个攀着座椅,竭力伸长脖子瞧热闹,只有十三阿哥原座空位边的一个小阿哥懒懒歪着,一道斜眼回赠过来,毫不示弱。须臾,他的目光回转,绕至另一个淡粉衫子的小女孩身上,张大嘴巴,隔空递了几字唇语,两人均是撑不住吃吃捂嘴而笑,全不在意那红衣女孩的横眉怒对。
着红衣的小女孩重重一哼,不过一瞬,冷脸又即冰释,笑若三月春风拂面,心道:“等着罢,待会有你们好瞧的!”
裕亲王挥退侍酒太监,自斟一杯,一手把盏,一手轻拍十三阿哥脊背,温和笑着,似是一切了然于胸。
恭亲王道:“微臣以为,即便太后、皇上、二哥和我一人挑一个小辈,满打满算,不过也只八人而已,瞧来实在不够热闹,若待会耍起来难以尽兴,倒与太后共享天伦之意相去谬远了。所以,微臣想多求份恩典,容许我拟定两个人选,既不失皇上嘉奖子辈的美意,又全了太后与儿孙同乐之愿,岂不一举两得,皆大欢喜!”他起先倒还肃然禀奏,讲至最后,声调陡然拔高,听来喜气十足,哄得太后好不开怀。
太后捏起手中白绢擦擦眼角,笑道:“好你个五哥儿……瞧在你真心为我分忧的份上,这顿罚便算饶过了。”“谢皇太后宽宥之恩!”恭亲王拖调高唱,惹来嬉笑一片。直至此刻,殿中方始真见半分暖意融融。
恭亲王这番耍宝作为,不知者全当瞧个热闹,知者却要会心一笑,暗叹其心窍玲珑,思虑缜密。
皇帝瞥了眼茫然若失的裕亲王,轻轻笑了一声,道:“正当热闹才好。”
福全心头一凛,笑望常宁道:“这当口还卖甚关子,快说!”他勉强打叠起精神,却是再不敢多思于内,神游于外了。可惜,若神思当真如此轻易便可掌控自如,他亦绝不致如斯境地了。念及此,嘴角笑意不由转涩,毕竟圣驾当前,福全赶紧假意饮酒以掩饰错漏,暗自默默告诫:“既便不顾自个,也得为了她好。”幸好皇帝只笑望着常宁,才没捉到他这番心潮颠狂,隐忍曲折。
恭亲王笑呵呵地冲下喊道:“小十四,小卿云,你俩个小东西,还不快过来,莫非还等皇叔我亲自去三催四请不成?”
言未止,红衣小女孩犹含着的笑靥刹那绽放,明明在一片寂静里,却恍惚给人以正放声大笑的错觉,粉衫女孩兀自坦然自若,心下却莫名狼狈起来。
瞟见适才还懒懒歪着的小阿哥整装排众而出,红衣小女孩亦跳下椅来,她也不急,朝目光闪烁的四公主点头一笑,这才迈步向前,走至粉衫女孩身侧,忽地撇身凑近,轻声道:“悠姐姐莫急,等会我求求皇上,一准让你也上去!”她嘻嘻笑着,扬长而去,却听得粉衫女孩心头一惊,料知必无甚好事。
卿云格格大名鼎鼎,整座皇城里,若还有谁不知不晓,那定是石头里蹦出来,大天上掉下来的方外高人了。
郭络罗•卿云乃已故安亲王岳乐的嫡外孙女,生来即是多罗格格身份,自小承欢岳乐膝下,视若掌上明珠般宠爱无双。岳乐生前文武双全,战事建树无数,因而得晋亲王爵位,是以安亲王府可算朝中显贵,素受皇帝器重,而卿云自临世伊始更是极得圣心,长年嘉赏恩赐不断,怕连生来尊贵无双的皇女们亦相形不及。想来再过几年,不及她成年便晋封个和硕格格,亦属等闲。单看身为旁系宗亲的她,仍能自由出入今日皇室家宴,已可见一般。
卿云格格横行安亲王府多年,骄纵之名早扬于外,即便不时奉召入宫,仍是刁蛮任行,无所顾忌,可偏就人人都得宠着顺着,任她不可一世亦是无可奈何。若一时失察冲撞了云格格,那也仅剩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份了。细细算来,诺大紫禁城中,也就同属凤毛麟角一族的十四阿哥,敢与其一较长短了。
粉衫女孩愈思,不由暗忧愈起。而今,她一个裕王府连称号都未有的大臣之女,竟敢当众要了云格格的难堪,真真是……
自卿云冷脸转笑之际,周遭眼见分明之人便已料定,此事必然无法善终。昔年卿云设计太子,令其在寒冷彻骨的冬水里泡了半天,好容易爬上岸来,卿云一张巧舌如簧,竟说的康熙又罚了太子一顿板子之事,风闻全城,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憾未亲临其境之人自是心心念念,悠然神往,今日赶巧,终于碰上个不怕死冒头的,竟如旁观戏耍一般,翘首以盼,只待瞧云格格的手段。
粉衫女孩瞅见聚来的几欲没顶的目光,或同情怜悯,或冷眼旁观,或幸灾乐祸……她面上虽仍撑着淡淡笑意,不觉间,眉梢已转向了主桌。卿云与十四阿哥正向恭亲王行礼,太后、皇帝都含笑瞧着,只有一人,似是被她眼风带到,又仿佛早停候在那,依旧微微笑着,云淡风轻,若在轻声慰道:“别怕,一切有我。”正是她,舒舒觉罗•悠然的姨丈,康熙皇帝的兄长,和硕裕亲王福全是也。
“胤祯(卿云)谢恭王爷垂爱眷顾。”卿云与十四阿哥俱是一翻马蹄袖头,轻捷之极,倾身行了个全礼。“快起快起,太后既说规矩暂放一边,那便不必闹这些虚礼劳什子儿了。”“谢王爷。”
两人被常宁亲自扶起身,待众人瞧清卿云的装束,那因其突行男子礼节而生出的惊诧,便立告无踪了。只见她一身大红窄衽箭袖,剪裁合宜,绣饰精细华美,粗看并无异处,但俟其行动开来再细入一瞧,赫然竟是男装样式。激赏之余,众人不由暗叹:“到底是云格格,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总能想他人所不能想,倒难怪受宠如斯了。”却不知,若非其惯来的居高临下,天纵地骄,又怎能如此了无忌惮地泰然孑立,悠哉独行?
太后笑道:“原是这两个可人劲的鬼灵精,怪道你个风行火了的和硕恭亲王,也有委决不下的一天了。”
太后性子一向平和,相较卿云和十四阿哥那能飞便想捅天的天生豪绝,怕还是跳脱有度的十三阿哥更合她心意。是以,太后这会虽仍慈颜和笑不改,却是正襟端坐,浑不见适才的悦容满面,忘形犹自不觉。十四阿哥与卿云过年刚满六岁,个头只及宴桌下沿,纵想察言观色也是不得其便,更何况,他俩此刻思绪波澜,自有精彩,分心旁骛早已是不能。
与太后迥异,皇帝抬手一招,笑意从颊上晕散开来,温润之意直沁入眼底深处,当中的怜惜爱宠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可不是。俩个小猴儿,底下嘀嘀咕咕什么,不会又在谋划着去拆了保和殿的顶罢?”
拆房之事说来话长,还得回溯到除夕宗亲宴当日。话说那天吉时尚早,保和殿内,布置筵席巨细的内务府太监们正有条不紊地各自奔忙,忽听哪里“哐啷”、“喀喇”声响一片,,急忙回顾,骤然望见西首主桌正中出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刚刚摆好的珍馐佳肴无一幸存,菜汁酿液四射开去,直浇得崭新鲜亮的台布污秽一团,不堪入目。惊变突起,太监们个个讶然失色,面上好一阵青白无状,忙乱不知所措。
正在满殿静寂沉沉时,一通肆意大笑冲天而起,回响返彻,震得殿顶积尘扑扑直落。乌黑锃亮的铺地金砖,光可鉴人,隐约照见空中人影晃动,循迹望去,竟见两个小小身影坐在高逾数丈的大殿主梁上,半身隐入暗处,那时华灯初上,明彻烛火赫然照亮两人的面孔,正是众人夜间不敢梦见,日里退避不及的十四阿哥和云格格。
接下来,又是飞奔告讯,又是搭梯救主,又是收拾残局,险些便误了开宴吉时。直到皇帝亲来训话,俩人虽仍怒目对视,却意外默契十足地封口不言,任他人如何斥责诱询,就是闷声不发,铁了心地一路瞒到底。最后,此事终以十四阿哥得皇阿玛赏一顿板子,云格格被明尚额驸领回家闭门思过告一段落。
“回皇上,卿云在家静思己过,尚算小惩,怎比得祯哥哥大吃板子苦头,大半月未见,却不知他的伤势将养好没有,心中牵念,便出言一问了。”
“呵呵……”皇帝忽地大笑,只道,“朕的好卿云,快过来朕身边,让朕好好瞧瞧,半个月没见,还多了哪些长进!”言罢眼尾扫过恭亲王,一时之间,常宁纷扬二年之久的名言霎时迸出,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国之将兴,卿云烂兮,祯祥糺缦,旦复旦兮。”
胤祥,胤祯,卿云,三人被集体点名,无论是有意无意,恭亲王常宁完全是把那歌功颂德之语,又用真人演绎了出来。这一通别出心裁的马屁,拍得康熙果然十分受用。
另一边,卿云嘴角一翘,眸中笑意未尽,才提脚朝康熙走去,足踝倏忽一拐,不过电光火石间,那斜次里踢过来迅若流星、势若奔雷的一脚已被她险险避开。然而身子的前倾之势不缓反急,卿云足下一个踉跄,脸现惊恐之色,已瞄准右侧裕亲王的座位冲了过去。
“卿云!”
“十四!”
大阿哥们桌边,霍然站起的两人衣襟带风,呼声凌空劈下,一怒一急,两对极为相似的眸瞳陡然碰上,皆是微微一怔。恰于此刻,被呼之人却已稳稳当当地扑了裕亲王一个大满怀,略去鬓发略松,眉眼颊上惊魂未定,确是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十四阿哥一击不中,恨恨不已,待迎上厉声呵斥之人的冷颜怒色,迟疑间,一脸决绝终于瑟瑟而退,别目他顾,蔑然缄口,竟似适才一出好戏完全事不关己。
“卿云莽撞,还请裕王爷见谅。”卿云洒然一笑,见好就收地站直身子,指尖轻掸腰间衣褶,舒了眉眼,微仰首道:“祺表哥放心,新靴难免底滑,我会加倍小心了。”
五阿哥全无愕色,一丝异亮若浮云掠过眼池,连连摆手,“那就好,那就好……”,随即温存叹息,好生坐下了。卿云的本事,他一向最清楚,只是殿中精彩迭起,好戏纷呈,直挠得人心痒难耐,面对卿云的拳拳邀约之意,他自是不无乐意地倾情客串一把,聊作消遣而已。他好整以暇地举杯欲掩唇边笑纹,却被一双促狭味满的眸子捕了个正着。五阿哥也不慌乱,谦雅大方的回以一笑,风度翩然间便溃散了四公主的凝目调侃。
另一个立着的阿哥,瞧来不比五阿哥大许多,气度却着实沉凝稳重得多,眼见此事已谐,便也归座了,棱角分明的面上仍是冷峭峻切,目不稍瞬地牢盯十四阿哥,未免与一桌的轻松明快显得格格不入。
层层叠叠的视线逡巡来往,连原本不动声色、持身敛容而坐的妃嫔们,亦不由侧目回顾。四阿哥犹自揪眉不语,突觉一径冷浸浸的眼梢扫来,锋芒削人,却是他与十四阿哥的额娘,德妃。四阿哥寒眸一沉,只觉讽刺可笑。
卿云在皇帝身侧坐了,与臂旁的十三阿哥一打照面,两人乐滋滋一笑,小指一勾两拳相碰,再接轻击三掌,熟稔之极。见礼完毕,卿云涎皮小脸,已攀着了皇帝臂弯,嘻嘻笑道:“皇上,你歇会就让悠姐姐上来罢。悠姐姐不常进宫,跟公主姐姐们也不熟,孤零零一个多可怜。再说,裕王爷才帮了卿云个大忙,保泰哥哥又出门在外,就让悠姐姐给王爷作伴,不是一举两得么?卿云这也算为皇上分忧了。”
皇帝微微一笑,将卿云额边一缕散发捋至耳后,按了按她脑门,道:“好个为朕分忧,小卿云难得开口求事,朕哪有不允的道理。”顿了顿,对恭亲王道:“既然太后许了你多荐一人,那朕便也顺承个人情了。胤禩,悠悠,你俩这便上来罢,也不用谢恩了。”
此话一出,宴上十有八九惊跌在座,呆愕不解。悠然格格还就算了,怎地连八阿哥也……只不知,那多出的人情,却是哪个。
裕亲王原含笑听着热闹,淡淡的面上忽地一滞,沉眉默了默,万般猜度旧忆涌上心头,筹思不能,寻落无处,最终还是垂了眼,缄了口,不过装傻充愣,浑沌了事。眼见两人出席行礼,满目空空瑟瑟,似落于当中一人那清逸曾谙的脸上,又似早已间关万里,遗梦千载,抵了遥不可即的昨路陌朝,亦真亦幻,恍然不再。
卿云手托腮,目光乏然地扫过底下俯低的两个背影,也不停留,又掠过上手的皇帝,嘴角微撇,一闪即逝,笑意不合年纪的冷冽。她无味地撤了手,臂肘一推十三阿哥,笑道:“哎,你说,等你到了五表哥那么大,你和八阿哥两个,哪个更好看?”
“吃不准,”十三阿哥头一歪,凝思片刻,笑吟吟道,“你以为如何?”
卿云嘿嘿笑道:“论先天,人家有昔日后宫第一美人的底子,已胜过你几分。但你也别丧气,需知,后天栽培也是极为重要的,你的胜算也不小呵。”
“何至于丧气。人生弹指尽,老去颜衰,死去皮囊臭。个人有个人的风骨,腹有诗书气自华,此诚我之所愿也!”十三阿哥挺背端颜,极是郑重。
卿云亦是正容以待,拱手叹道:“不愧是祥大学士,佩服佩服。所思不远,若为平生;吞吐大荒,万象在旁。皇子龙孙,当如是也!”
一个满目雄浑,寥寥长风,一个肃面崇仰,古镜照神,真是人生忽逢一知己,相见恨晚!两人胶着半盏茶功夫,终于僵持不住,一个掩目将息,一个捂嘴低首,吃吃笑到了一处。
“哼。”对面两人相谈甚欢,十四阿哥却是不屑一顾,他就坐于恭亲王上手位,双手扶桌,身子后倾,只以椅子后两腿支撑,伸脖越过皇叔,紧压嗓音,遥相轻呼:“悠悠,这边有你喜欢的回香萨其马,快过来!”席已热开,个个低笑细语,是以无人在意。
舒舒觉罗•悠然内着一身素净宫袍,外罩浅粉琵琶襟马甲,上绣兰倚娟竹,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遥衬两道浅浅的眷烟眉,稍稍一蹙,便是两钩清凉月,空碧悠悠,淡不可收。
她行礼完毕,犹自心有怔忡,瞧见十四阿哥远远招呼,更是一愣。若她应其所邀,势必紧挨太后而坐,那可是为太子预留之位,怎是轻易能坐的?于是,她头微一摇,歉然婉拒,侧身坐入了八阿哥拉过的椅子,靠着裕亲王左近,她这才心稍安些。
卿云虽在谈笑,这一切却悉数收落眼中,暗暗盘算着,连十四阿哥迁怒的一瞥都轻略了。悠悠的父亲刚领了江苏巡抚的差事,正月一过,便即携家眷去苏州上任,悠悠自不会在京城久待。十四阿哥好不易逮到个和悠悠攀谈的机会,竟叫她给搅和了,心中如何不恨。
这时,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迈入殿来,目不斜视地走到主桌前,翻袖刷刷有声,拜于太后、皇帝跟前:“儿臣给皇祖母、皇阿玛请安。胤礽未及回禀,擅自离席,实属不该,不论皇祖母、皇阿玛如何处置,胤礽皆愿领罚。”太子声音清朗,传遍殿内,惹得人人侧目,就是恭亲王,亦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他这请罪,也未免忒理直气壮、轰轰烈烈了点。
“来了就好,坐下陪太后说会话罢。”皇帝仍是无波无澜坐着,语气淡至了极处。
“谢皇阿玛不罪之恩。”太子也不推辞,便在太后旁边坐了,众人一呆,又是悄声非议一阵。太子虽有些恃宠称骄,却绝非不知进退的蠢人,此刻常态大失,怕是心火中烧,憎怒如荼,戾狂至了极处。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猜度他此前究竟去了何处。
太子面上强忍,心中却已怨毒至深,一腔酝酿已久的怨气尽数由眼喷薄而出,逐个射向那令他不止无功折返、一败涂地,还捎带当众受辱、威风尽扫的罪魁祸首,穷凶元恶。
四公主垂落眼睑,端庄从容,一如既往。
三阿哥这会子倒坦然接下了太子的咎难,手中轻抚一方暖玉,俊雅温文,尽复旧观。
这一场眉眼交错,星火四溅,饶是最钝木愚之人,亦是全无错过,心中明透。
卿云啧啧数声,连连摇头与十三阿哥咬耳道:“红颜祸水哪——佛说,美女如盛血革囊,果然有理。”“那你呢?”十三阿哥听着好笑,不由反问打趣。卿云努嘴道:“承你看得起,那盛血革囊虽丑,但做做也是无妨的,只怕老天不给机会。”话未完,两人都忍不住“噗哧”一声,嘻笑不止。
冷盘进完则是热膳,再是甜点,其中必有元宵一品。皇帝陪着太后略进了些浮圆子,便先行退席了。如此一来,席间的皇子皇孙们少了拘束,闹得更是欢腾,若非有宫门下钥的规矩,只怕闹至深夜也不得散。更有不畏夜寒、新奇爱玩的小字辈们,成群搭伴地往御花园而去,赏冰灯,观烟火,乐游园,对他们而言,佳节庆乐才刚刚开始。
欢声笑语远远飞出,越过重重亭台楼阁,穿透层层佳木奇石,直至御花园东南一隅的一所小院落内,终于声衰力减,渺不可闻。
月色清泠,夜寒如水,院落中依稀游荡着一剪单薄的身影,悄悄定在几株秃峭的光树前,良久良久,久至树影轻移,两者暗然相合,再分不清孰是孰非。
院内寂凉,明明淡澈在眼前,却仿佛雾深不知处,月白星寒,无可熨慰。
门外一人垂手而侍,思绪缥缈间,一声叹息,辛涩沧桑,昔时旧景翩然浮于眼前。许久以前,正是在这绛雪轩中,海棠花盛,清香弥远,未几便是雪瓣飘落时节。那一场落英缤纷,光华丽转,一人长剑轻灵,舞于蕴藉耀日之下,烂烂风华,处处皆是那人凤目含春,静静的笑,愈瞧愈是叫人沉醉,只愿一梦不起。
未觉“嗤”的一声,一道红光划破天际,顷刻间,天雷地火齐争拥上,漫天火树银花,玉壶轮转,艳绝不可方物,四下绚彩如昼,惊醒栖鸟一片,却独独衬得小院更增凄涩黯淡,未免残忍。
烟火放毕,新年欢庆便正式告结了。门外侍者回到现实,仰头瞧那遮天蔽空的最后热闹,只见“哗啦”四道亮光急窜入空,“五福齐天”,光照宏宇,亮彻天地,久久不褪。
《尚书•洪范》有云:“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又福者,百顺之名,无所不顺之谓备。五福完备,鸿福齐天,但求祈得一岁之福,一岁之政和事理,祈求江山社稷平安永固。
“五福齐天”犹自熠熠璀璨,一条灰影狂奔而至,满面慌乱:“不……不好了,谙达……”李德全厉声轻喝:“大胆奴才,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不,不是……”小太监气喘汗湿,兀自急急道,“云格格出……出事了,还有悠然格格也……”
李德全眉一皱,手一挥,正欲答话,门却霍然拉开,皇帝静静立于门槛内,不经意抬头,雾眸微转,淡淡道:“在御花园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