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
老舍先生的《抱孙》最初发表于1933年12月,全篇只有五千来字,第一句即将一个封建愚昧且专制的婆婆形象跃然于纸上!
在极短的篇幅里,王老太太的儿媳便经历了人生狂风暴雨式的大起大伏,不管是小产、次子5天夭折,还是孕期被填鸭式投喂、难产、幼子不到1天夭亡,乃至最后自己在月子里丢了性命,全因王老太太那“虔诚”的爱孙之情导致的。
老舍先生的高明之处,是不着一字批评,由着王老太太以“爱”之名,将她的儿媳与孙子们推向死亡。
苏格拉底曾提出:“无人有意作恶,所有恶都是出于无知。”
但往往人性至恶便在于恶不自知!
心理学有一个认知偏差现象,叫做“达克效应”,指的是越是愚蠢的人,越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从而对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越绝对。
正如《抱孙》中的王老太太, 她不接受任何科学生育的知识,不相信看护、医生,她绝对的信仰是:
“我这快六十的人了,生过儿养过女,不比你懂得多?你养过小孩吗?”
王少奶奶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儿媳妇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觉都不许翻身,一动不动到五个多月,小产了!
王老太太把责任归结于“儿媳妇大概是因为多眨巴了两次眼睛”。
第二胎王少奶奶吓得眼睛也不敢多眨,打哈欠都要两个丫环在左右扶着,谨小慎微终于生了个大白胖小子。
王老太太也是巴心巴肝地呵护,刚进11月份,屋里头的窗户缝都封得死死的,生上4个火炉,给大孙子盖上四床被,五条毛毯,这么上心这娃儿五天都没活到!
王老太太一肚子怨气:“哼,他竟一声没出、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死了。命该如此!”
待到王少奶奶又有了喜,王老太太总结经验,肯定是儿媳妇吃得太少!半夜三更还送肘子汤、鸡丝挂面,每天的零食都是2斤翻毛月饼!
娘家妈妈也不遑多让,七趟八趟来“催生”,每次至少带来八个食盒。两亲家互相赛着谁对孙子付出多,少奶奶把嘴犄角都吃烂了。
看着儿媳妇肚子大得像轧马路的石碾,王老太太喜上眉梢:这么丰满体面的肚子,要不是双胎才怪呢!
不出意外少奶奶难产了,接生婆整整忙活了七天七夜还是出不来。到了第8天,少奶奶鸡汤都喝不下了,疼到满地打滚直翻白眼。
王老太太使尽浑身解数,磕头烧香,把天仙庵的尼姑接来念催生咒,给儿媳妇吃偏方儿、丸药、子孙娘娘的香灰……就是坚决不肯送医院!
为啥?
“上医院去开肠破肚不自自然然地产出来,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办;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
王老太太眼含老泪,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急得是翻了两小时白眼的媳妇还不咽气,她不能当着娘家妈的面将娃儿拉出来!
幸好最后娘家爹赶来发了话,王老太太这才妥了协:“无论怎说,他到底是个男人。”
到了医院,要挂号王老太太不乐意,因为“挂”字不吉利,也不让医生抢救,因为是个男的,听说要手术掏肚子她更是急得直跳脚……
孙子剖出来足有十一二斤!你看,多亏她辛苦地给儿媳妇填喂。
王老太太喜得拉住亲家母的手直落泪,两位老太太一点都不记得为手术签字吵得急赤白脸,齐心协力想闯进小儿室里,用她们一夜没洗过的老手指去摸摸孙子的胖脸蛋。
这厢儿媳妇刚死里逃生,脸像张白纸似的躺在病床上,那厢王老太太就闹开了,要接娘俩出院回家,因为她要给大孙子在亲朋好友面前热热闹闹地“办三天”呢!
医生苦口婆心相劝:“是命要紧,还是办三天要紧呢?产妇的肚子没长上,怎能去应酬客人呢?谁给小孩奶吃呢?”
王老太太撒开了泼:“雇奶妈子呗!头大的孙子,洗三不请客办事,还有什么脸得活着?”
到底一哭二闹三上吊,十来斤的孙子一口奶没吃上就给王老太太抱出来上了汽车。
一路上王老太太喷嚏不断,每个喷嚏都照准了孙子的脸射去。她知道自己着了凉,可这么稀罕的胖孙怎么舍得撒手?到了晌午,孙子接了至少有二百多个嚏喷,身上慢慢地热起来。
一看孙子发烧,王老太太心疼得更是抱着不放,下午三点来钟时分,孙子已烧得像块火炭了!
夜里才雇妥两个奶妈,孙子就死了,奶也没吃上。
接回家不几天的儿媳,果真如医生预料,肚子裂了缝,王老太太象征性买几贴路边小广告上的“产后回春膏”,似乎尽了力般地痛惜儿媳妇“不言不语地死了”。
老舍老舍先生笔力惊人,节奏紧凑非常有带入感,读至此心里不免怒火中烧,拳头紧握。
在《骆驼祥子》里,虎妞难产时因为舍不得去医院花20块钱,祥子便心安理得地选择让她自生自灭。
老舍先生充满悲悯地感叹: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旧社会底层)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老鼠从不认为自己吃的东西是偷来的,苍蝇从不觉得自己脏,蝙蝠也不知道自己有毒,在封建思想浸染下活了大半辈子的王老太太,想当然成为戕害女性和下一代刽子手,并为她对糟粕的发扬引以为荣!
狭隘让她对自己的生活经验深信不疑,固执如铜山铁壁,任何新的思想都水泼不进。
一个劳心劳力操心家族香火的老祖母,她因着时代而承袭的人性之恶,令人不寒而栗。
小说最矛盾的地方,在于对男性子嗣的尊崇下,整体男性角色在家庭中的缺失。
王老太太在医院里胡搅蛮缠,心里想得是“设若自己的老爷还活着,不立刻把医院拆个土平才怪!”
她身为女性,却以封建男权为倚仗和信仰,将同为女性的儿媳视作轻贱的生育工具——
在短短几千字的篇幅里,王老太太6次表示出要放弃儿媳;为所谓“清白”和传统情愿置其性命于不顾,拒绝护工与医生的抢救。
而叫王少奶奶几次三番怀孕生育的王少爷,直到妻儿全亡了都没出现!似乎妻子为继嗣所经历的累累苦难,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生育和女性捆绑成难以启齿的隐晦,让娘家爹、王少爷们避之不及。
绝对的责任退位,意味着彻底的无视。彷佛女性承担生育风险是理所应当,是整个社会约定成俗的“本份”。
自古以来都这样,不就生个孩子吗?以前的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当下,王少奶奶的生育困境仍是不少传统守旧家庭走不出的莫比乌斯环。
2016年年底有一部关于生育的记录片《生门》上映,纪实的镜头将生育的残酷直白地敞开于眼前,触目惊心。
犹记得第一个故事里胎死腹中的产妇,她就那么被家人扔在医院里,没有任何身份信息,面对询问她自暴自弃地配合着沉默。
危急之下手术没人签字,从头到尾那个产妇的丈夫都不曾现身,她的生死寄于医院的良知。
除夕病房的电视上热闹地播放着春节晚会,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女人认命般苍白无力地独自躺在病床上……
再有17年引发热议的榆林产妇事件,多次痛到要求手术均被家人拒绝,她在绝望之下从5楼一跃而下……
老舍先生写于90年前的故事,至今还在上演,拖着振聋发聩的余音。
更可悲的一层在于,小说中所有女性对封建男权的认知趋同。
王少奶奶作为受害者,她对婆、妈传递给她的生育压力全盘接受,对那些迂腐迷信的经验“完全同意”,甚至为了尽快生养男嗣“成天着急”……
在女儿命悬一线时,娘家妈心焦地问医生“我签字行不行?”却因王老太太一句“我的儿媳妇!你算哪道?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而偃旗息鼓,因为老祖宗的规矩在那儿呢——
“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
小说的高潮在于结尾,孙子和媳妇死后,王老太太一把找准问题根本——医院靠不住!
“掏出来的能活吗?跟医院打官司!那么沉重的孙子会只活了一天,哪有的事?全是医院的坏,二毛子们!”
于是约上亲家母,俩老太太上医院一通大闹。老命不要了,不能不报仇!
联系当下,拍案叫绝,颇具有现实主义的讽刺意味!
小说中的王老太太与娘家妈都思想守旧、固执己见,不信任科学,这些整体的人物群像,共同构建出当时一个愚昧无知的社会环境。
老舍先生从一个抱孙心切的王老太太切入,见微知著,对旧社会的沉疴作了一次深刻的剥离,是很具有时代的先锋意识的。
萧红曾说过“女性有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
很多年长女性会将自己曾经的生育苦难看作一枚引以为傲的人生勋章,成为她们对下一代女性炫耀的“想当年”!
就像王老太太与娘家妈传递给王少奶奶的“不多吃怎么生胖小子呢?”、“祖宗当然是愿要孙子”、“养小孩还能快了吗?”……
苦难是基于对无奈现实的陈陈相因,忍受并习以为常只是迫不得已,不值得去称颂并重演。
如今我们的时代,平等而包容,并不需要这样人为的生育苦难去印证母性的伟大。
当代女性们也更为独立与清醒,她们不拘泥于家庭、受困于环境,相信如《抱孙》中的现象会逐渐消失,生命的传递应当是基于爱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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