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病房里,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在何文氏脸上跳动。这个掌控何家四十年的老太太,此刻像块干瘪的枣核蜷在病床上。她突然抓住长孙女何家丽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你爸当年要是听我的……”话没说完,心电图的波纹就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没人知道这句话的后半截是什么,但何家丽跪在太平间给奶奶换寿衣时,发现老人死死攥着张泛黄字条。展开来是1978年何家分房协议,老四何常胜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又圈——那是何家丽父亲的名字,也是唯一没留在淮南的子女。
“家和万事兴”的牌匾还挂在老宅正厅,匾角垂下的蜘蛛网在穿堂风里摇晃。 三十年前何常胜考上北大那晚,何文氏就是用这块匾压下了全家人的反对:“老大去北京,老二顶岗,老三老四接班,老五老六留家。”五个妹妹的哭声里,何常胜揣着全家的粮票北上,从此再没回来吃过团圆饭。
何家丽把字条塞回奶奶手心时,摸到她虎口的老茧——那是当年用鸡毛掸子抽三妹何家艺留下的。1985年何家艺未婚先孕,何文氏举着擀面杖追了三条街,最后却用“家和万事兴”逼全家凑钱送她去深圳:“谁敢往外说,就滚出何家门!”后来何家艺成了深圳女老板,却在家族群里发了张泛黄字据:“当年借的3000块,连本带利还你们。”
灵堂里檀香呛得人睁不开眼。二妹何家欢突然冷笑:“奶奶最疼大姐,连临终都要拽着说悄悄话。”这话像根针扎进何家丽太阳穴。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剪掉辫子扮男娃,因为奶奶说“何家不能绝后”;想起三十岁被催婚时,奶奶把相亲对象领到百货柜台:“你不嫁,你妹妹们怎么嫁?”
最要命的是三年前父亲病危时,何文氏攥着全家福说:“你要回来,这个家就散了。” 何家丽至今记得ICU通话器里的杂音,像极了老宅雨天漏水的嘀嗒声。那天她在北京西站退了票,转身就看见电子屏滚动着“淮南→北京”的列车信息。
守灵第七夜,暴雨把老宅的墙皮冲出道裂缝。何家丽突然发现“家和万事兴”的牌匾后藏着本蓝皮账本——从1976年粮票到2015年拆迁款,每笔账都记着“借”与“还”。最新那页是2023年春:“家艺还深圳借款,十倍利息。家丽未嫁,扣其分红购墓地。”
雨声中,何家丽听见四妹在厢房哭:“当年要不是奶奶逼我学会计……”五妹醉醺醺地笑:“我离婚她怎么不说家和万事兴了?”六妹突然尖叫着摔了酒杯——她在何文氏枕头底下翻出张诊断书:阿尔茨海默症,确诊于2018年。
出殡那天,何家丽抱着遗像走在最前头。路过老百货公司时,她看见橱窗里挂着件大红嫁衣——三十年前何文氏就是在这儿,用“家和万事兴”逼她收下相亲对象的金项链。现在金店变成了婚纱摄影,玻璃倒影里六个穿黑衣的女人,像极了当年被迫在分房协议上按手印的何家姊妹。
棺材入土时,何家艺突然说:“大姐,当年那3000块……” 话没说完就被鞭炮声淹没。何家丽看着纸钱在火光中翻飞,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你奶奶就像咱家那口腌菜缸,把所有人都泡成了她想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