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提了干,我就嫁给你。”
她站在门口,声音不大,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像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那年是1986年,我二十二岁,瘦得像根豆芽,刚被大队派到山脚下的清水公社修水库。
家里穷得叮当响,临走前母亲塞给我半袋苞米面,说:“省着点吃,撑不住就写信回来,娘再给你想办法。”
我背着口袋,扛着一把铁锹,跟着队伍走进了山里。
谁能想到,就是在那个地方,我遇见了她。
那片山沟子,天总是灰蒙蒙的。
放眼望去,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脚下的路也是坑坑洼洼,一脚下去满腿都是灰。
水库工地的活儿是真累。
每天不是抬石头就是挑沙子,肩膀上压着几十斤的担子,走在狭窄的山道上,稍不留神就能摔个跟头。
晚上回到工棚,连骨头都像散了架,饭也吃不下,倒头就睡。
可偏偏有一天,我实在扛不住了。
那天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热得人喘不上气。
我和老周抬着一块大石头,走到半路,我腿一软,差点摔个跟头。
老周骂了一句:“你歇会儿吧,别累死在这儿。”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土房子,说:“那边有户人家,去要碗水喝,磨蹭一会儿。”
我晃晃悠悠地走过去,站在门口刚喊了一声:“有人吗?”
门一开,她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青菜,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脸蛋儿白里透红。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天上下凡了个仙女。
她眨了眨眼,笑着问:“找谁啊?”
我一愣,结结巴巴地说:“喝、喝口水。”
她“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热水,递给我。
“你们修水库的吧?”她问。
我点点头,喝了口水,烫得舌头发麻。
她见了,噗嗤一声笑了:“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林秀娟,家就住在这山脚下。
父母和哥哥都在工地干活,只有她在家做饭。
那天她还塞了几个烤土豆给我,说:“你们工地的饭肯定不好吃,拿着垫垫肚子。”
我推了几下,她硬是塞到我手里。
我嘴上说着客气,心里却乐开了花。
接下来的日子,我经常找借口去她家蹭水喝。
她嘴上说我脸皮厚,可每次见我来,还是笑着让我进屋。
有一次她问我:“你家里穷吧?”
我点点头,说:“穷得揭不开锅。”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第二天又塞给我一块干粮。
我们就这么一来二去地熟了起来。
她带我去河里摸鱼,说是给工地上的人改善伙食。
我们俩配合得很好,我拿铁锤砸石头,她在旁边用笊篱捞鱼。
那天我们装了一篮子鱼,正乐呵着,突然一条水蛇从石头底下钻出来。
她吓得尖叫一声,转头就跑,结果一头扎进了深水潭。
我不会游泳,可那时候也顾不上想别的,直接跳下去,把她拽了上来。
俩人都呛得不轻,趴在岸边吐了半天水。
她抹了把脸,瞪着我:“你不会游泳还往下跳,真不怕死啊?”
我咧着嘴,傻笑着说:“救你值啊。”
她的脸一下就红了,低头说:“你要是真喜欢我,就提干吧。我不想嫁给个一辈子种地的。”
说完,转身跑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工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的话像根钉子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想了很久,第一次有了拼命想出人头地的念头。
第二天,我跑去找队长,说我想报名参军。
队长盯着我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小聂,你家穷,没什么关系,这事儿不好办啊。”
我没说话,只是咬着牙点头:“我试试。”
谁知道,几天后,公社突然传来消息,说县里征兵指标增加了,我们大队可以多报一个。
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算你命好,去吧,别丢咱大队的人。”
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连夜跑去找林秀娟。
她听完消息,眼神亮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你记着我说的话。”
那年11月,我背着行李去了部队,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训练很苦,可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心里一直想着她那句话:“提了干,我就嫁给你。”
我拼命争取表现,终于在第三年当上了副班长,还收到了一封家里的信——是我妈写的,说林秀娟要嫁人了。
那一刻,我愣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队友拍着我的肩膀问:“小聂,咋了?”
我强撑着笑了笑:“没事儿,家里来信了。”
可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我偷偷请了假,赶回家。
村子不大,消息传得快,刚进村口就听人议论,说林秀娟要嫁的是县里的一个干部。
有人摇头:“真是高攀了。”
也有人羡慕:“人家有本事啊。”
我心里又酸又气,跑到她家门口,正好看见她从屋里出来,穿着一件新棉袄,脸上带着笑。
“听说你要嫁人了?”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是。”
“为什么?”我咬着牙,声音都有些发抖。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日子得往好处过。我家里穷,不能连累你。”
我红着眼睛看着她,说:“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她摇摇头:“不是看不起,是我等不起。你提了干,可我爹病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我只能找个能帮我的人。”
我愣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她走到我面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怪我,也别怨自己。你是个好人,以后肯定会遇见更好的。”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抽了整整一包烟。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了。
她没错,我也没错,只是命运让我们走到了不同的路上。
后来,我回到了部队,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
再后来,我娶了一个善良的姑娘,有了自己的家。
偶尔回老家听人提起她,说她后来日子过得挺好,我心里也觉得安慰。
有时候,我会想起1986年的那个秋天,想起那个爱笑的姑娘,还有她说的那句话:“提了干,我就嫁给你。”
虽然最后没能如愿,但我始终记得她让我拼命往前跑的样子。
我感激她,也感激自己,没辜负那段热血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