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大姑为什么每年都等过了正月十五才来咱家?”我端着碗,低头扒着饭,心里憋得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母亲手上的筷子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扒了两口饭,装作没听见。
我转头看向父亲,他正坐在炕头喝稀饭,听到我的话,手顿了一下,接着默默地放下碗,掏出一支烟点上,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沉重还是无奈。
从小到大,我就觉得奇怪。
大姑家离我们村不过十里路,平时就像咱家的一只手,谁家有点啥事儿,没叫人,她早就到了。
哪怕奶奶家的老屋漏了个瓦,谁生病了需要跑医院,她都冲在第一个。
可就是每年过年,大家走亲戚的时候,她却总不露面。
三姑二姑每年大年初二一定会带着孩子回娘家,家里热热闹闹的,礼物堆得老高,满桌的饭菜,欢声笑语。
可唯独少了大姑的影子。
她总是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才带点年货,悄悄来奶奶家坐一会儿。
那时候她脸上总是带着笑,说着些没啥营养的话:“哎呀,最近忙,初二没顾上来,别见怪啊。”
可她的手冻得通红,裂开的口子像一条条小口子,连抹点护手油的印记都没有。
有一年,她带了一兜子腌咸菜和几个鸡蛋给奶奶。
母亲看着那些鸡蛋,忍不住埋怨了一句:“姐,你干啥还带这些,家里都够吃。”
大姑摆摆手:“没事,家里有,多得很。”
那年我才十岁,听着也没往心里去。
可等我再大一点,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
为什么每年过年,别人家热热闹闹的走亲戚,她却总是躲得远远的?
她生活到底咋样?
这一切,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才终于有了答案。
那是一个正月初三的早晨,村头的张大爷家有喜事,家里人忙得团团转,我跟着母亲去帮忙。
回来时,路过镇上的市场,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蹲在角落里。
她穿着一件旧棉袄,袖子上的补丁都快磨平了,面前摆着一堆冻得硬邦邦的野菜,手上还拿着一把小刀,低头在修理。
我愣了一下,喊了一声:“大姑!”
她抬头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赶紧站起来,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哎呀,小丫头,你咋来了?”
我跑过去,还没说话,就被母亲一把拉住。
“别喊,赶紧回去!”母亲低声呵斥我。
我不明所以,挣开她的手,跑到大姑跟前。
“大姑,你咋在这儿卖菜?”
她一愣,摆摆手:“没事,闲得慌,出来转转。”
我还想问什么,母亲却冷冷地拉住我:“走了!”
一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脸色却阴沉得厉害。
我心里憋得慌,晚上偷偷问父亲:“爸,大姑是不是家里没钱?是不是她怕丢人,才不敢初二来走亲戚?”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小孩子家家的,别瞎问。”
可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好像埋下了一颗种子,慢慢地,更多的事情让我开始拼凑起真相。
大姑家确实穷。
她是家里的大姐,嫁得早,嫁到一个山沟里的村子,姑父身体不好,干活儿也不顶事。
两个表哥一个表弟全靠她一个人拉扯。
村里人说,她从结婚那年起,就没过一天顺心日子。
可大姑心气高,从来不跟人提家里的难处。
哪怕再苦再难,她也不愿意让人看出一点不对劲。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每年过年不来走亲戚,不是因为忙,也不是因为没时间,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拿不出像样的礼物。
她怕来了,给我们添麻烦,更怕让奶奶心里不好受。
可她从来没说过这些,哪怕一丁点。
只要有人问,她总是笑着说:“哎呀,都是自己人,哪用得着讲这些。”
有一年冬天,我和父亲骑着自行车去赶集,路上遇到了大姑家的大表哥和二表哥。
他们俩穿着破旧的单衣,手里拿着锄头,在地里翻刨什么。
我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楚。
“表哥,你们在干啥?”我问。
大表哥的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父亲皱着眉头问:“志强,你们俩不上学,在地里刨什么?”
大表哥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家里今年红薯收得少,不够吃,我们就到处找找,看地里还有没有剩下的。”
父亲听了,脸色沉了下来,拉着我转身就走。
回家后,他和母亲商量了一会儿,第二天就拉了一车红薯送到大姑家。
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炕头嘀咕,父亲说:“咱们再苦再难,也不能让大姐一家过不下去。”
母亲叹了口气:“我知道,可咱家也没啥宽裕的,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才慢慢回忆起来的。
大姑的日子虽然苦,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她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乐天派的模样。
可只有家里人知道,她笑容的背后藏着多少心酸和无奈。
一转眼,我上了高中,家里的日子也稍微宽裕了一些。
那一年,大表哥考上了大学。
村里人都说,大姑家终于熬出头了。
可谁知道,真正的转机,竟然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
那是2010年,我大学毕业回家过年。
大姑破天荒地在正月初二来了。
那天她一进门,就提着一大兜子东西,笑呵呵地说:“今年我来得早吧?”
我愣住了,很久没反应过来。
大姑拉着我和弟弟到一边,塞给我们两个厚厚的红包:“拿着,这是大姑欠你们的压岁钱。”
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五十块。
我赶紧推回去:“大姑,这太多了!”
她却笑着摇摇头:“不多,这些年你爸妈帮了我们家不少忙,这点钱算啥!”
说着,她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存折递给父亲:“这是咱爸留给你的,我替他还给你。”
父亲愣住了,接过存折一看,脸色瞬间变了:“姐,这是什么意思?”
大姑低头抹了抹眼睛,哽咽着说:“当年咱爸生病,是你拿钱救的急。这些年,我一直记着,等着有一天能还给你。”
父亲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都有些发抖:“姐,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
大姑抬起头,笑着说:“咱爸临走前嘱咐我,说你是家里最小的,日子不容易,让我以后多帮衬你。可这些年,我啥忙也没帮上,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那天晚上,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很久的烟。
我站在窗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终于明白,大姑这些年的隐忍和坚持,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不辜负奶奶和父亲的期望。
从那年起,每年初二,大姑都会带着表哥们来我们家团聚。
她的脸上,总是挂着轻松满足的笑容。
看着她的模样,我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后来,大姑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表哥们也都成了家。
每次过年回家,我都会去看她。
大姑总是把自己种的菜、腌的肉塞给我,还笑着说:“多吃点,吃胖点,大姑看着高兴。”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问她:“大姑,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却总是轻描淡写:“谁家没点难事?只要熬过去,天就亮了。”
是啊,天总会亮的。
大姑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亲情是最深的羁绊。
不管多苦多难,只要一家人互相扶持,再大的坎也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