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1930年）十月，吉林省西南路道，伊通县，北山皮。

秋风吹过萧瑟的原野，一只乌鸦扑棱棱的落在树毛子上，黑眼珠一动不动的死盯着走在荒山崎径上的人。

“这咋还没到地方，腿都遛细了，来合子不会是晃点爷们吧？”（兄弟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一个头戴线绒软帽、身穿青霞缎面对襟夹袄的汉子走在荒山崎径上，不时的抱怨一句。右手不自觉的摸了摸插在黑布腰带上的匣子枪，扫帚眉下的牛眼珠子凶光逞动。

“就快了，要信不过就拉倒，咱现在就往回挑——进了绿林门，脚踩莲花盆，是熟脉子才和你别码，胶把镜面匣子是有飞虎子就能买到的？”

前面带路的男子瘦小精干，穿一身松垮的夹棉长袍，肩扛铁镐，两条蚱蜢腿倒腾得飞快。

“行吧，那你先押下，我甩条子——有软片子没？”

“当上绺子大掌柜还讲究上了？就用土勒咔吧……” 瘦小男子嘴上调侃着，却在转头看向前路时，眼底露出杀意。

这两个人，一个是报号“小北海”的绺子大掌柜，另一个是报号“南侠”的单搓（跑单帮的胡子）。

前些日子，小北海得知南侠意外发一笔邪财，不但得到一箱水连珠，还有一把罕见至极的胶把镜面匣子，据说都窑（藏）在了北山皮。

于是找到南侠提出要重金购买那把胶把镜面匣子。

南侠答应下来，但要求小北海孤身一人随他进山取枪，避免被黑吃黑——这就是：李鬼骗李逵，李逵吃李鬼。一桩灭门仇，借着胶把镜面匣子终得报……

01

在《吉林旧闻录》中记载，清末以来，“东三省马贼，号胡子或红胡子。或云昔年多用土枪，枪口有塞，系以红绒一绺，当击发时则去其塞而衔之于口，远望如红须……”

这是关于东北土匪称作“胡子”的一个说法来由。

而在民间还有一个说法，即从前盗匪拦路抢劫，常躲在树上使洋炮（老式火枪，子药需从枪口填入），在从上往下瞄准时，为避免子药从枪口淌出，先在颌下或兜裆抓掏一团毛胡塞入枪口，故称“胡子”。

该说法有个漏洞：经常干仗就废了……

但以上两个说法不约而同皆提及枪支。

胡子吃打食，是暴力武装劫掠团伙，依靠枪吃饭穿衣。

枪是生产资料，在起局建绺仪式上，一个关键环节就是“拜枪”：“长枪好比一条船，走完江北走江南。短枪好比一金鸡，斗过江东斗江西。”

他们日常睡觉都搂着枪，对谁都不信实，只有握住枪才有安全感与满足感。

所以，枪是胡子的第二条命。

那么，对于枪的形制、型号、质量等必有无限追求。但胡子群体内部也是有穷有富，所用枪支自是有好有赖。

而在所有枪支当中，胡子最青睐的就是匣子枪——没有之一。

至于撸子枪，比如当时流传的“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却并不热衷。

马牌撸子

02

早期的胡子都是使用洋炮，也称“大抬杆”，好一些的是燧发，也有用火绳的。发射铁砂子，扇面攻击，威力虽不小，但射程有限，准头不行。

但有总比没有强，更不用说洋炮制作工艺并不难，获取相对容易，欺负普通百姓也够用。

在大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爆发甲午战争，陆军除淮军走海路之外，其他都是从东北进入朝鲜，包括奉军、盛军、毅军，还有黑龙江将军依唐克阿的练营。

这些军队大量装备五花八门的快枪，比如毛瑟1871式步枪、斯宾塞九响连珠步枪、温彻斯特1866式杠杆步枪、德国1888式委员会步枪、江南制造总局快利式步枪，甚至能见到雷明顿M870式霰弹枪……

清军溃败后同样是撤往东北，有大量士兵开小差乃至直接从匪，于是各个匪绺也有机会接触各种快枪。但子弹五花八门，无法补充，打一发少一发，最后都变成了吓唬人的烧火棍。

只有德国1888委员会步枪一直在用，只因随后汉阳兵工厂以该枪为蓝本批量生产国产步枪，早期型号有全长枪管套筒，俗称“老套筒”。

老套筒价格低且产量极大，连带子弹大量流入东北。可以说，东北胡子使用的快枪，有70%以上是老套筒。

其他30%基本是被“水连珠”、“麟春造”瓜分——尤其后者，奉天军械厂年产超过六万支，而奉军却使用进口的捷克短筒步枪（捷克vz-24步枪，毛瑟98改进版，马四环），所以对外敞开发买，一支50银元，童叟无欺。

任何一个绺子只要有钱，换个马甲或委托相熟商行即可无限购买。

但胡子最青睐的步枪却是日本造，即“金钩疙瘩搂”（明治三十式）及其改进版“三八大盖”（有坂三八式），射击精度高，射程远。

但日本枪极难搞到，所以优先给管直的使用。

03

胡子吃打食，且绺子内部也勾心斗角，所以需要时刻张扬实力。撸子枪作为自卫武器固然是好，方便隐蔽携带，但胡子现实需要的恰恰不是隐蔽，而是威慑。

此外，手枪的射程、威力、精准度都十分有限，前打后别不顶用。

而步枪虽射程、威力、精度都够用，却携带不便：崽子背着步枪没有违和感，有头有脸的却是跌份儿。

于是，匣子枪的好处就突显出来。

匣子枪即毛瑟C96军用手枪，国内也称盒子炮。枪长28.8/31.2厘米，口径7.63毫米，有效射程150米（正常手枪都是35-50米）。

可以说，匣子枪只是伪装成手枪，在体积个头、威力射程等方面，与手枪大相径庭。而且枪盒可组装在枪把上，利用瞄准基线实施抵肩射击。

此外还有20发供弹的速射型，俗称“快慢机”、“大肚匣子”，部分具备冲锋枪效用。

大肚匣子

综合而言，匣子枪在当时就是六边形战士。

外形威武雄壮，枪柄系红绸，插在腰带上扬鞭打马，是最靓的仔。

虽然该枪在国外广受诟病，比如后坐力大。但在国内却化缺陷为优点，一些有才的能把匣子枪玩出花儿。

匣子枪基本都是大掌柜、四梁八柱有资格用，至于崽子，有一杆套筒枪就是福报了。

03

进入大型绺子挂柱，自带枪支更好，但空手也没问题，粮台会发枪用——虽然新入伙的基本都是发给膛线磨平、大拴迟滞的老旧枪支。

而如果是小型绺子，空手入伙在分红时只能顶半个身股——什么时候有枪才算整囫囵个人，分红顶一个身股。

没枪胡子有的是扛一条梭镖，有的拎一根木棍。有好脸儿的用木头雕一把匣子枪，染上锅底灰，别在腰上唬人。

没枪的胡子总会千方百计搞枪，比如民国十二年（1923年），海龙县有报号“九江好”的胡子无枪可用，某日进入县城一家饭馆子，给一个正在喝大酒的奉军连长看洋春片。

奉军连长看得兴起，等平静心情之后才发现挂旁边的匣子枪不见踪影。

这九江好算是运气好，有运气差的会为了好枪而丢命，比如本文开头报号“小北海”的绺子大掌柜，在一次报复砸窑时灭了一个名叫尹志全的全家。

尹志全有一个结义兄弟，是跑单帮的胡子，报号“南侠”。

南侠琢磨着要给兄弟报仇，于是就自导自演了发邪财的戏码，谎称自己得到一把胶把镜面匣子。

镜面匣子是毛瑟公司为意大利海军专门定制的版本，平板机匣无减重槽，通体烤蓝，光滑可鉴人。

镜面匣子

镜面匣子珍贵难得，但还有更珍稀的，即毛瑟公司尝试使用橡胶材质聚合物制作枪柄的一款镜面匣子，称“胶把镜面匣子”。

胶把镜面匣子

真是好上加好，对于嗜枪如命的胡子而言，实在太有吸引力。

果然，小北海上当了，孤身一人跟着南侠去北山皮。

两人到了地方之后就地使用铁镐开坑，还真挖出来了一个木箱。

小北海迫不及待的跳进坑里：“胶把镜面匣子，快快掀开你的盖头来！”

站在上面的南侠论起铁镐，猛击在小北海的天灵盖上。

小北海一声不吭的栽倒在坑里。

南侠慢条斯理的跳下去，从身上搜出金票，又取下小北海腰带上插的镜面匣子，把土坑回填之后，志得意满的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