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上林*文

一、隐匿存款及被索讨的经过
1925年冬,郭松龄反张作霖失败被杀后,当局即将郭的财产如数查封。他的家住在沈阳大东关北簸箕胡同,家中只有年已古稀的二老,同…个女仆。郭的门口经常有两个宪兵作游动的监视,郭的父亲名郭恢原,系前清的贡生,教过私塾,为人个性刚直,言语倔强。自郭松龄失败后,所有家族、亲友以及同仁、部下等都裹足不前,没有敢到郭家中慰问二老的。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景象凄凉,万分悲惨。
我是1924年冬被郭松龄送入日本陆军土官学校的。翌年冬因郭松龄反张被调回国。郭松龄失败后,东北当局即取消我的学额。1926年初,我又私自离职跑回东京,继续入学。自郭松龄失败后,我在未到东京前,先后两次到郭家看望二老,每次都买点糖果点心等,权当对二老的安慰。自郭松龄夫妇被杀后,我内心忧愤异常,既感前途茫茫,又恨当局的残暴。受人之惠,济人之难,这句俗话,经常在我脑海中盘旋。当局对郭家的仇视,以及宪兵每天在门前徘徊监视,我对此毫无顾忌。所以郭松龄二老每见我去,虽异常惊讶,但又特别感动,以致老泪横流,泣不成声。睹此情景益增内心的酸痛,我只有勉强说几句无聊的话,以安二老之心,因此二老对我的感觉比较好。在1923年,东北军保送到日本陆军大学的学生,有徐祖赋、郭恩霖、高胜岳、郭鹏乔、何成璞、盛世才等六个人,而郭、徐是由杨宇霆保送的,高胜岳和郭鹏乔系张汉卿保送的,何成璞和盛世才系郭松龄保送的。六个人之中分杨、张、郭三派,因此何、盛两人的关系比较密切,而盛世才的妻子系郭松龄的老同学邱宗浚的女儿,同时也是郭松龄的干女儿。盛,郭之间,既是亲属,又是翁婿,当然比一般人更为亲密。而尤以盛世才和他的妻子,见到郭松龄的夫人韩淑秀时,左一个“妈妈”,右一个“妈妈”,口口声声比自己的亲妈叫得还特别响亮。而郭夫妇又无子女,当然也拿这个姑娘和千女婿当作两活宝看待。
1925年9月间,日本陆军实行秋操大演习,东北军派郭松龄到日本观操。郭松龄当时因东北局势和个人处境的关系,情绪非常低落,拟观赏秋操后,准备在日本住一个时期,借以研究军事学术。不期孙传芳在苏皖发动战事,把江苏督办杨宇霆和安徽督办姜登选先后驱逐出苏、皖,并大有继续北上,一举进攻山东之势。因此东北当局速调郭松龄回国,准备对孙作战。郭松龄即将在日本预备研究军事的用款,在回国前交盛世才保存。郭松龄回国后在 11 月间,即发动反张作霖战争。当时何、盛亦回国参加郭松龄的反张战争,及郭失败后,何、盛都跑到日本驻新民县的领事馆隐藏了几天,最后又跑回日本继续上学了。但他们两个人的学籍,当然是被东北当局取消了,因此在学费方面暂告中断。因盛世才手中有郭松龄的存款关系,对于学费突然中断亦满不在乎。但何成璞的学费来源,一时尚告无着,在思想上不能不增加负担,而何对郭的存款,仅渺茫的知道在盛世才的手里,致于存款数目,和做什么用途,以及郭松龄走时是否已带走了,这一切情形全不清楚。何成璞在表面上曾试探性地向盛借过钱,而内心是想把郭松龄的存款分而食之,结果被盛世才断然拒绝。何对盛的无情拒绝,不得不忍气吞声,何、盛的关系也就由此开始逐渐走向恶化了。
1926年3月间,我和苏开元、颜宏杨等又回到东京。何成璞向我们把郭松龄在盛世才手中有存款的情形说完后,我们非常愤慨,认为盛世才为人不耻。郭松龄的财产被查封后,二老生活无着,他还丧天害理地隐匿郭松龄的存款。我们虽气愤万分,而对郭松龄的存款,既无证据,又无相当的线索,恐怕徒引是非,别无其他办法(何成璞在东北陆军军士教导队时他当连长,我们彼此间私人关系很接近。我们三人经常到他的住所研究战术)。何成璞向盛世才借钱被拒绝,和企图同盛分郭松龄存款事,当时对我们分毫没有暴露。我们四个人讨论了一气,也没有找出什么较好的办法来。最后我想出一个比较笼统,而又带些旁敲侧击的办法,说:“郭老太爷对我们印象很好,我可替他给盛世才写一封信寄网去。请他按我代写的信照抄后,再给我寄来。我们根据郭老这封信,含而不露地向盛世才作强硬性的试探索款。根据他的表示,再作第二步的处理。我想郭老一定会把我这封信照抄后寄来。”他们三个人听我说完后,都认为这个办法很好,绝对能发生效力。我又接着说:“盛世才的心跟如果稍一活动或滑头一点,随便捏造几句话,都可以隐瞒过去,使我们无法查问。这不过是在没较好的办法中,想出来这一线之路,或可能由这封信,把盛世才的匿款敲出来。”何成璞说:“郭松龄的存款数目,我虽不清楚,但我判断存款绝对是有的。盛世才过去也和我露过这样的话,他说郭松龄看完秋操后,准备在日本研究一个时期的军事学,打算叫我把他的用款先存起来。
自东北取消我俩的学款后,在学费方面我是非常地着急,但盛世才毫不介意。再说他又有老婆孩子,另外还有个女仆人,在生活方面很潇洒自在。他如果没有把握,决不会这样的满不在乎。”何又说:“如郭老把信寄来,盛世才看信后,他是心胸狭隘,猜忌多疑的人,绝对会露马脚的。上林你就赶快起草,保证决不成问题。”于是我就在何成璞这里开始写郭老给盛世才的信。内中大意如下:“世才贤契,云山别后,颇为系念。情景日非,愈增愁怅。年前松龄赴日观操,本拟借机在日钻研军事。何期苏皖战发,仓促归来,将准备钻研费用,悉存贤契之手。现家中所有财物都被查禁,而日常生活愈感困难,辗转愁思,无以为计。惟盼将松龄存款,如数转交李上林等,以便寄来,借以维持我年已古稀、苟延一息的风烛残年。回忆往时门庭若市,而今日门可罗雀,每念及此,痛感类似。贤契义骨侠风,古道热肠,以救急扶危之心,当不以在远之衰老见外,如此则生者感而死者慰矣!临迫切何胜企望,并祝近祺 愚郭恢源启”。
我把信稿写完后,他们三个人都看了,认为信中的意思和口气都还比较合适。当晚我们三个人都回来了,第二天我又给郭老写了一封信,将盛世才置款的情形,并准备将来向他索款的方法,都写得很详细,随同给盛世才信的草稿一并寄到沈阳去了。

二、盛世才为匿款连续逃跑两次的经过
我给郭老去的信不到十天,就接到回信了,内中并有转交盛世才的一封信,完全是按我的原稿抄写的。我当即拿着信,联合郭松龄过去保送的同学苏开元、顾宏杨、李英大、唐大中、吴钦文、宫其光、董致和、舒玉赞、赵云龙等和我共十个人,把郭老给盛世才的信都看完后,大家对盛世才都万分的愤慨。当即到盛世才家中见面后,将郭老的来信交给他了。我这时专注意盛世才看信时的表情,本来盛世才就是一副铁青脸和两个铃铛式的眼睛,另外还有些口吃。他看完信后,脸上由铁青而变为焦黄色了。这时我的内心揣度,看盛世才的颜色惨变,不但认为是有这一件事,还可以看出来他对郭老讨款,事前是没有准备的。因为我们对他的索款,虽然拿着郭老的信,也是一种隔山买老牛的办法,完全是利用含混撞闯的手段,向他做试探性的进攻。他如果说根本没这件事,或说虽然交给我了,但郭松龄临回国时又拿走了,也可以说走前都买些东西拿走了。任何种说法,我们都无法查究。但贼人胆虚,内疚神明,这两句话在盛世才的身上是发生作用了。盛世才把信放下后,我先装出很强硬的态度向盛世才说:“郭将军存在你手的款赶快拿出来,给郭老太爷寄去,好维持他们的生活。”盛世才听我这一说,脸上更显出惊慌的样子,本来就有口吃的毛病,这一着急更说不出来话了,结结巴巴地说:“款是有,赶-你赶-没有那么多了。”大家听到盛世才已承认款是有,立时都神气十足地逼着问他:“还有多少?赶快都拿出来”。盛世才又接着赶-你赶地说:“还有六千多元”。(一日元合国币一元六角)我们又装腔作势地问:“那么多的存款,为什么只剩六千多元了?你都把款弄哪里去了?快说。”盛世才又说:“我只用了三千多元。”我们又紧接着问:“把这六千多元赶快先交出来,其余的随后再详查。你要老老实实地说真话,什么事情都好办,你如果要打掩护欺骗,那你是自找苦头,千万不要后悔。”盛世才像挨枪的鸟一样,垂头丧气地说:“我决不欺骗,明天将银行的存款一定都提出来,交给你们。”这时我们几个人七言八语地一面对盛讽刺,一面带些谩骂性的讥笑,大家闹了一顿,都回来了,等到明天好再来取款。
第二天午后,我们十个人又到盛世才家,前去取款。一进门,盛世才的女仆(沈阳人)向我们说:“他们夫妇走了。”我们问:“上哪去了?”她说:“买的是火车票,大概是回沈阳了。”我们当时都明白了,这一定是回沈阳面见郭将军的二老,把我们甩到一边,认为款交给我们,他太丢人。他见郭的二老会说我决不是想隐匿存款,恐怕寄回来仍被东北当局没收,所以特意回来交给二老。这样表明他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表面上仍不失为一个郭家的孝子贤孙。我们把情况判断以后,即决定先给郭老打电报,不主张他收盛世才的款,恐怕盛世才从中捣鬼,必须让他将款直接交给我们,以使彻底清查。同时又给郭老发一封快信,将盛世才的一切打算都详细的说了。盛世才夫妇到沈阳后,即住到他的岳丈邱宗浚家,到第三天他夫妇才去见郭的二老。此时我们给郭老的电报和快信,在盛世才没见面前都已接到了。盛世才夫妇到郭家时,先给二老叩一个头。郭老太爷一见盛世才,开口就问:“你们俩个人来见我这老古董做什么?我也不能升你的官,也不能让你发财,来到这有什么用呢?请你赶快出去,不要在我家里!”盛世才见郭老态度异常倔强,果然按我们给他预想的那一套向郭二老陈述一遍,同时再三请二老将款留下。二老心中早已有底,当即向盛世才表示:“无论如何我不能直接收你的送款,我既委托李上林等这一群有热血的青年人代收。我如从中把你的送款直接留下,我实在对不起这一群青年人的热情。”盛世才最后虽又再三哀请,但被郭老坚决拒绝,结果不得不垂头丧气,颓然而返。盛世才走后约有十天,我们估计他快回来了,同时我们接到郭老的来信,将盛世才回沈阳见他的一切情形说得很详细。
盛世才由沈阳回来第三天,我们又都到他家里去了。这回见面,把盛世才闹得面无人鱼。结结巴巴地又说不出话了。我们并立即逼他取款。盛世才说:“明天我一定把款取出来,交给你们。”
我们第二天下午又到盛世才家去了。一进门,他的女仆又和我们说:“他们夫妇又都走了。”我们问:“又上哪去了?”女仆说:“我只知道买的是船票,不知道上哪去。”
大家想了多时,也判断不出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有的说郭二先生(郭松龄二弟郭任生)住大连,恐怕盛世才到大连找郭二先生说情去了。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电报和信都无法投送,只有等待他们回来再说。
盛世才夫妇果然到大连找郭二先生去了。正在盛世才来到大连前两个小时,郭老太爷为了这件事,特意由沈阳到大连找他二儿子郭任生来了。他爷俩正在谈盛世才到沈阳见他的经过情形时,盛世才夫妇也忽然来了。郭老对郭任生说:“无论如何,咱们不能直接和盛世才打交代。这样我们对不起那一帮年青的小孩子,决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热情。”盛世才夫妇到屋后,见郭老在座,当即冷水浇头,独坐一隅。盛世才又请郭任生代想办法,希望郭老将款留下,再给我们寄一封替他说人情的信。但郭老坚决阻止,不让郭任生直接留款。盛世才在此情形下,实狼狈不堪,竟然满脸泪下地说:“我这次来如仍无结果,再回东京,他们给我的侮辱恐不仅讽刺谩骂而已。”
郭老太爷将盛世才到大连的情形,又来信通知我们了,并表示决不和盛世才直接办理一切接款手续。约有十天,我们探知盛世才已回来了。盛世才一见大家进门,马上颜色惨变,不知所从,最后我们把盛世才架走了。结果到银行提出了六千二百多元,回来后立即给郭的二老寄回去了。实际上郭松龄的存款是否只一万元,我们虽不得而知,但盛世才交出了六千多元外,其余的三千多元,确实被盛世才吞食了。虽然如此,我们也都饶恕了他,不再追问了。

三、盛世才回国后的一二事
1928年春,盛世才由日本陆大毕业回国,在参谋本部任上校科长,而黄慕松任处长。黄升厅长后,盛世才认为这个处长当然应由他接任,结果大失所望,仍然当他那个科长。他内心颇为不满,最后又跑到东北见张汉卿一次,结果也成为泡影,遂懊丧而返。1930年秋何成璞到南京任陆大教官。何、盛两人最初关系相当密切,只因郭的存款分肥未遂,二人由亲而疏,由疏而转为仇矣。当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时,何正任傅作义的参谋长。战争结束后,何成璞即到南京任陆大教官。他对过去日本陆大同学如杨杰、陈仪、刘光、黄慕松以及朱绶光等竭力的连络,并在他们面前对盛世才的为人毁谤不遗余力。盛世才本是心胸狭隘、猜忌多疑的人,自何成璞到南京后,更局促不安,惶惶难以终日。他本来对自己前途感觉暗淡无光,这一来更感党前途渺茫,今后如稍有一线之机,以早日离京为幸。适遇1931年新疆省府主席金树仁把盛世才邀请去了新疆。1935年春,傅作义为开辟新疆和绥远的通商关系,拟派我到新疆和盛世才接头。
李英夫向傅作义说:“千万不要派上林去,不但你安排的事情办不成,他要到新疆肯定回不来了。”傅作义知道我和盛世才的关系不好,遂又改派省政府秘书高伯玉(东北人)到新疆和盛世才联络。高在临走前请我给盛世才写一封介绍信,我很郑重地向高说:“我不但不能写这封信,关于我的事你分毫不能向盛世才暴露。假如盛世才要问你时,你可以说知道我这个人,没有谈过话。否则恐怕连你的性命都有危险。”高伯玉的为人头脑很清楚,言语也很谨慎。他到新疆后,盛世才对我探询有两三次,高伯玉都假装不知道。为此盛世才对他很怀疑一个时期。因为过去和我私人关系很好的同学李祥林、杜鹤年等到新疆被盛世才知道了,就先后把他们都杀了。这些人和盛世才以前都有相当的关系和联络,才到新疆去的,结果还是都被盛世才杀了。(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