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言心,道家言行。心直方有真宰,行曲才能无碍。《道德经》第八章有云:“上善若水。”即是“行”当如水,而水却无常形,遇到怎样的沟坎就变成什么样子,过去后就又能恢复本来的样子,这就是水之性。性即心,水性即不忘初心,故“全形即性”,行曲的主宰反而是心直,而心曲则行必直,心眼子多的都一门心思琢磨人,是也不是?老子在后面的章节言道:“大制不割。”所以《道德经》是要正反着看,该章开篇背后的意思就是如此,紧接着: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利万物而不争”才是大争,“利万物”则万物亦利于己,而争于万物,则万物亦必争于己,这是拆自己的台。但逐利者只盯着眼前,往远了看,那些“争”来的东西又都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于是,“不争”才是最安全的,因“处众人之所恶”而不受瞩目,却是处在“万物利己”的状态而慢慢接受滋养的。人人皆欲壮阳,要害却在滋阴。这就像地基的牢固,基本功的扎实,连笔字却是从横平竖直的一笔一划出,非如此,那个随心所欲的飘洒出不来。但这个比喻也只是“几于道”,却不能说就是道,老子于开篇即点出“道可道,非常道”,嘴是讲不清楚的,所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只能靠自己悟出来。一件靠说清,则件件皆要说清,世间事不可胜数,又能说到几时,谈“水”也只是一件。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是“不争”为体下再起用的行为状态,这六个方面“无死角”概括。整部《道德经》说得就是“阴即是阳,阳即是阴”,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两者根本不该拆开看,善恶同理,那些总是爱说“我都是为你好”的“善”,却是令人难以承受的“恶”。易之阴阳便是“全阴即阳,残阳即阴”,要害在放置到“无限”中去看,阴的无限就是趋向阳,而阳的有限就是阴。道家的提炼“纯阳”,就是在“阴”之两段之间,此处合上即为阳,故为“纯阳”。娘娘腔的男人内心极其强大,而表面阳刚的爷们只要路子对上就很容易被降伏,刚阳外露者早就把能量在平时消耗殆尽,而“收阳”者关键时有“扭转乾坤”之力。行事也有阴阳,事上须雷厉风行,即是阳,但为人却要稳,要缓,即是阴。人若急,欲速则不达;事若缓,多是功败垂成。事的本身同样有阴阳,事慢心要急,事急心要慢。比如一场考试,刚开始的时候时间多,心却要快些,不可在某一题上耽搁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时间少,心却要慢一些,草草应对一定会忙中出错。每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会这样转化,把握不好不是留有后患就是行百步半九十。
从卦象看,内卦阴(虚),外卦阳(实)的卦都没有好的,而且外卦的阳越多越麻烦,虽然卦并不该从好坏上去看,但形式的确不利。
只有一爻的阳即是剥卦,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个被干掉的就是它,这就是“爱表现”,里子全是空的,别人平时嘴上不说心中肯定记恨。但只要把它反过来,即综卦就是复卦,所谓“一阳来复”,一点的阳就打一点的根基,是实实在在的开端,这就是“转机”,综卦就是卦倒过来,其本身就有“转机”的内涵;外卦上两爻为阳则为观卦,人可“作壁上观”,也能“袖手旁观”,比起剥卦观卦更像是个转折点,它比剥卦更有城府,又没到否卦的不可挽回的程度,动还是不动只在一反转——它的综卦是临卦,身临其境的“临”;到了外卦三阳就是否卦了,听它的名字就瘆得慌——天地否。似乎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像是张狂到了极点,灭亡的转折点也正在此处。这个时候的回心转意率怕是比心想事成率还低,但也不是没有,而且一旦转过来就是地天泰卦,破坏力大暗含一个关键点——能量大。只要这个能量用对了方向也是“非常了得”啊,比如杨过,执念之深鲜有人及,但他悟得却是最彻底的。
所以,剥卦其实就是复卦,观卦其实就是临卦,而否卦其实就是泰卦,不能分成两个看的,一旦割裂看,就等于看不到好人能变坏,坏人也能变好,好事能变坏事,坏事也能变好事,如此以来于人于己都会往极端走。以此观之,《道德经》根本就不是什么“思想”,它是整全的智慧,因为一旦“思想”动了就只能向着一个方向而不可能同时想着“好坏、善恶、正邪”两边,只要“思想”停下来,这两头便自现,思想的方向是“向外”的,它看不到自己,这在卦象上依然是外阳内阴。《道德经》实际是易理中提炼的最高端智慧,第一章就是破“设限”,无论是解释成“道可道,非常道”,还是解释成“道可、道非、常道”都是这个意思,一旦“可道、可名”就是天花板,而“道可、道非都是常道”即是能转之机。
其实第一章就把“体”讲完了,后面的章节都是翻来覆去在说“用”,所以,第一章就是乾卦,乾卦的紧要处在: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群龙无首”就是“机”,随处可转,余下章节都是坤卦,讲得是“从体起用”,坤卦的要害在:
“用六,利永贞。”
加上乾卦的“群龙无首”,乾坤两卦合之就是“外不住,内随顺”。“外不住”则内自随顺,“内随顺”则外必不住。外有留恋,内自有过不去的地方;内没有过不去的地方,外自不会留恋。
孔子《系辞传》有云: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继”即为“阴阳之互变”,阳能变阴,阴又能变阳,故为“善”,阴阳一旦固定下来,即为佛家所谓“断灭”,而非善者也,阴阳之互换即是“性”,本来如是,故孔子又有云: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此言出自《论语*微子》,缘由在子曰: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
伯夷、叔齐属至阳,虞仲、夷逸属至阴,柳下惠、少连委屈自己,这三路在孔子看来皆不可取。孔子没有像商鞅那样来硬的(他一定会那套)令秦二世而亡(连商鞅自己都知道的结局),也没有躲起来什么都不做,更没有委屈自己(随便在哪国依着国君的性子混个官做),他要做的就是他想做的,行不行——尽人事,听天命,屈不屈服现实——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最终成不成——不怨天,不尤人。孔子身上抓不住一点点固定死了的东西,就是持“中道”,就是“阴阳互变”,而那些应弃当弃绝不黏连的取舍才是真原则。所谓“菩萨畏因,凡夫畏果”,待到一切显现到眼前方才觉悟之时就是尾大不掉之时。而“无可无不可”并不是说“可不可以都行”,类似于问:“你想吃什么?”答:“随便。”而是没有“可”,也没有“不可”。可救人,别忘了农夫和蛇;不可杀人,那又怎么保家卫国。此两者没有“随便”,而是原则拿捏得死死的。《心经》所谓“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同理,心中有着“无明”以及“扫除无明”的念想即是“挂碍”,有“挂碍”即有“恐怖”,便不得“般若中观”,“中观”就是阴阳转化的“生机”。“执着”即相对于“转机”而言,它从来就不是褒义。人事尽到了即可,别的交给老天,行与不行心中自然有数,却会生出“不甘心”,故而“奋斗”和“执着”是同一件事,同样是互相转化,那个“转机”就是“度”的拿捏,有多少人骗自己说“我在奋斗”,此处分不清,人就会慢慢“变化气质”,当珍重。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阴阳”即“一生二”,“二生三”的“三”即“阴阳间的转机”,如老子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为阴阳之“二”,看不到的“转机”就是“三”,而万物的状态是“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冲气”便是“转机”的空间,没有这个余地就“转不动”,就会滑向极端,也不会有调整的机会。“冲气”就是人的“气场”,“气场”越大的人能承受的分量就越重,所谓“小气”,就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一点都“转”不过来。该章接下来:
“人之所恶,惟孤寡不毂,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人们所讨厌的都是孤独和饥饿,王公贵族却以此自称,所以,损之就是益之,益之就是损之,老子和盘托出。苛责求全的要小心,此处务必诫慎之。
再接下来:
“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孟子云:“人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誉”为虚名,“不虞之誉”即是强合阴为阳,而“求全”是行动,“求全之毁”即是强拆阳为阴,二者皆是失了“冲气”,贪名好利之举皆是自丧其气,丧气之人皆为“皮囊”。
“易”就是变化,《易经》即“应变”之经,驾驭且能安于变化即“居易”。
白居易诗云: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知变即能转变,转变即能离变,离变即是知变,所谓“转识成智”,如斯,“居易”之人即是“大隐于朝”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