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一名反对派士兵脚踩着被毁坏的叙利亚已故总统哈菲兹·阿萨德的雕像(视觉中国/图)
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反政府武装进入首都大马士革,并发表声明,称他们已经推翻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执政24年的政权。巴沙尔·阿萨德及其家人则已离开叙利亚,目前正身处莫斯科,俄罗斯宣布给予其政治庇护。
2024年11月27日,看似已经淡出舆论场很久的叙利亚反政府武装“沙姆解放组织”(HTS),开始对阿勒颇的政府军发起攻势,不到两个星期后就成功夺取首都,推翻政权。
那么这一重大变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阿萨德政权又是如何输掉了这场长达13年的内战?
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反对派武装“解放叙利亚”联盟领导人朱拉尼发表讲话(视觉中国/图)
阿萨德政权的外援处于历史上最虚弱的状态要回答为什么叙利亚政府军迅速失败的问题,首先需要了解过去13年的内战中为何阿萨德政权能够屹立不倒。
2011年受到阿拉伯之春的影响,叙利亚也爆发了全国范围的反政府示威游行,很快政府军队介入,导致冲突加剧,内战全面爆发。从2011到2015年,政府军逐渐落于下风。尽管内战爆发初期阿萨德的军队依仗武器装备的优势,取得了一些战术胜利,然而叛军的力量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逐渐壮大,且有不少政府军这边的人员叛变后加入叛军阵营。
除此之外,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民族武装和极端宗教力量,如伊斯兰国(ISIS),也在内战中成功崛起。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库尔德民族武装虽然与政府军处于非敌对状态,却成功占领了叙利亚境内的大片油气田,削弱了阿萨德政权的财政基础。
自2015年1月开始,反对派各个武装势力就在多个省份向政府军发动了进攻,并且进展迅速,此时伊斯兰国组织也在叙利亚境内迅速崛起,政府军一度仅能控制26%的叙利亚国土,阿萨德政权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2015年6月,俄罗斯以打击伊斯兰国极端组织的名义宣布派兵介入叙利亚内战,并且派出海空军和地面部队进入叙利亚执行战争任务。早在内战爆发之初,伊朗圣城旅和黎巴嫩真主党组成的外援军事力量就开始为政府军助阵,但一直没能扭转政府军的颓势。俄军到来,情况总算有所改善。俄罗斯为巴沙尔的军队提供了大量直接的援助,其中主要包括空天军对反政府武装发动大规模的空袭,以及用军舰发射导弹远程精确打击地面目标。除此之外,俄特种部队和瓦格纳雇佣军也大量参与了地面的军事行动,甚至可以说,瓦格纳的部队在俄乌战争爆发前的主要任务区域就是叙利亚。
至2017年,叙利亚政府军开始逐渐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同年俄罗斯宣布,在其协助之下,政府军重新夺回了叙利亚85%的领土——但这种说法存在水分,分析普遍认为,叙利亚政府军大约控制了65%的领土。可以说,如果没有俄罗斯军队的直接参与,叙利亚政府很可能在2016年就已经倒台。
从此前的内战经历来看,叙利亚政府军的战斗力和士气实际上在2015年就已经消耗殆尽,即便有伊朗和真主党的支持,对所有反政府武装的战斗也都是输多胜少。如今俄罗斯深陷乌克兰战场,伊朗和真主党在以色列的压力下能量被严重削弱,外部支援的力度已经远远不如2015年的水平。叙利亚政府军,基本只能靠自己,而偏偏今天的叙利亚政府军,各方面素质还不如2015年的那支新败之师。
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人们向空中鸣枪,庆祝叙利亚政府垮台(视觉中国/图)
仆从军很难赢得战争?在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发起本轮攻势后,政府军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有效的抵抗就迅速土崩瓦解,大量重型武器、坦克,甚至先进的导弹发射系统落入叛军手中。由此可见,政府军的失败并不是火力装备不足,而是政府军本身的脆弱性。事实上,2015年后叙利亚政府军已经从正面抗衡以色列的中东劲旅,蜕变为三流仆从军。
在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内战后,俄军采取了一种类似美军在阿富汗的嵌入式战斗模式,在地面以特种部队和瓦格纳雇佣兵为战斗骨干,寻找并发现叛军的火力点和主力,然后引导空军轰炸或者炮兵火力覆盖。这种模式的好处是只投入很少的兵力,伤亡轻微。在这种被美国称为铁毡战术的战斗模式下,叙利亚政府军的角色变得可有可无。
政府军往往只能承担外围警戒或者支援俄军地面部队的角色,以及清剿被俄军炸烂的工事掩体中的残存敌军。这样的战斗毫无技术含量,也会让执行者变成彻底的仆从军。
更糟糕的是,由于战争初期有大量军官叛变,阿萨德政权对军队进行了全面清洗,并以忠诚度作为军人晋升考核的唯一指标,专业能力和战斗力都被置于次要地位,长此以往,军队的战斗力自然变得更加堪忧。
另一个长期困扰叙利亚政府军的问题是待遇太低,基层士兵平均每月只有30美元的收入,还经常被拖欠,且大部分兵源为强制征兵而来,不知道为何而战。尽管开战后阿萨德政府宣布军人工资提高50%,却已经为时已晚,军人依旧缺乏抵抗意志,普遍望风而逃。
内战13年后,阿萨德政权下的叙利亚政府军已经彻底沦为一支毫无战斗力且躺平摆烂的三流仆从军,在没有外部力量强力支持的情况下,几乎完全无法执行任何防守或者进攻的战斗任务。
而与此同时,叙利亚的反政府武装却在内战以来越打越强。
将叙利亚政府军崩溃完全归咎于盟友援助不力和政权腐败无能并不完全客观,毕竟在反对派发动攻击后,俄军还是出动了空中力量支援叙利亚政府军的,且对反政府武装造成了一定的杀伤,但反政府武装组织的进化实际上削弱了俄军轰炸造成的效果。
此前在叙利亚内战趋于平静后,反政府武装的各个派别开始研究其失利的原因,并纠正此前的错误。其中最突出的问题是,反对派武装一盘散沙、各自为战,无法形成合力,导致作战中指挥和控制系统薄弱,缺乏统一的情报和参谋协调能力。
于是反对派在2019年成立了名为“Al-Fatehal-Mubin(意为:伟大征服者)”的联合行动司令部,致力于协调各派别之间的军事活动,统一情报、通信和指挥系统。2024年11月底反政府武装发动进攻后,沙姆解放组织(HTS)担任攻坚主力,其他反对派武装不仅并未趁着沙姆解放组织后方空虚抢地盘,甚至还主动承担掩护进攻部队侧翼的任务。这种情况在2014年缅甸果敢战争后,缅北民族地方武装组成联合参谋部协调对抗缅甸政府军的战例中也可以看到。分散的叛乱军队在获得一定程度的联合指挥后,战斗力会迅速提升。
除了联合行动指挥之外,叙利亚反政府武装也形成了军事和安全工作的制度化,尤其重视建立正规的军事和安全警察学院,培养了大量的基层指挥官,并根据叙利亚的情况因材施教。
除此之外,无人机等新技术和战法的出现也让反政府武装如虎添翼,其“沙欣旅”就是专业使用无人机的作战部队,他们在开战初期迅速瘫痪了阿勒颇机场的政府军直升机部队,并在战斗中用无人机击毙多名哈马省的政府军指挥官,导致在政府军指挥体系战斗中迅速陷入一片混乱。这种情况在乌克兰、巴尔干和缅甸的战场都屡见不鲜,过去叛乱部队由于缺乏重武器,面对政府军的空军和重炮时只能被动挨打,无人机的出现改变了这种态势。而叙利亚政府军长期依靠的火力优势被削弱后,其步兵战斗力低下的问题变得尤为突出。
更糟糕的是,反政府武装大量装备夜视器材和热成像装备,在夜间战斗中也变得更有优势,而政府军方面在夜战中往往无法掌握主动。阿勒颇的伊朗军事顾问团指挥官卡尤玛特·普尔哈希米,就是在反政府武装夜袭中被狙杀的。
这一轮战斗中,反政府武装还对政府军官兵大量使用心理战。他们通过无人机散发传单、在社交媒体上互动,并通过手机发送呼吁叛变的信息,这对本来就待遇低下、缺乏战斗意志的政府军官兵造成严重影响。政府军开始大面积投降或叛逃,防线的失守往往是坍塌式的。
总的来说,叙利亚变天的军事因素非常复杂,除了外部支援力量减弱和政府军软弱无能之外,叛军的全面进化也是关键因素。在内战中一度站稳脚跟的阿萨德政权,似乎并没有认真总结上一次丢失半壁江山的教训,政治内外交困,军队每况愈下,终究无力回天。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朱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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