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前，三婶嫁入我们家的时候，我9岁。
我从小就知道三叔是个傻子，小朋友们跟在三叔背后喊“傻子三傻子三，没有老婆没衣裳”的时候，我就会躲得远远的。我讨厌让别人知道我是傻子三的侄子，仿佛别人知道了，我也会变成傻子一样。但三叔很疼我，就像爸爸很疼三叔一样。爸爸永远将最好的东西留给三叔，例如鸡腿、糖果、玩具，而三叔转头就会把这些全都给我。
那段时间，突然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人贩子，说可以给村子里的中老年男人介绍漂亮的越南姑娘，只需区区三千块，包君满意。
三婶来我们家之前，一定不知道三叔是个傻子，但她看到三叔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诧异或者痛哭，她始终带着微笑，美若天仙。三叔在那天也显得特别“异常”，他不叫不跳，躲在角落里，对着三婶傻笑。爸爸乐呵呵地将三婶和三叔的手拉在一起，然后把我们这帮小孩全都赶了出来。
二
自从三婶来了之后，三叔变了很多，不再衣冠不整，不再脏兮兮。三婶每天帮三叔洗澡，喂他吃饭，像带小孩一样，教他用筷子、自己穿衣服……
越南的女人都很勤劳，不仅把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还扛着锄子下田干农活。三婶漂亮又贤惠，学我们的家乡话也很快，没过几天就可以用不咸不淡的家乡话跟我们聊天，爸爸也很高兴，因为傻了三十几年的三叔似乎变得越来越正常，虽然智力和他的年龄不相符，但就像小孩子一样，开始迅速成长了。
三婶很喜欢跟我聊天。有时她用越南话，我什么也听不懂，但是我很喜欢听她的声音，还有，闻她身上清香的味道。三婶始终在微笑着，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笑起来很漂亮。但我总觉得她的笑中带着忧郁，一种若隐若现的忧郁。我问她：“三婶，你想家吗？”她听懂了，对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三
越南女人们常常聚在一起聊天，三婶也常常带着我与她们混在一起，她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但她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有时候又像是在争论着什么。每当她们开始争论的时候，三婶就拖着我的手离开，那时候三婶已经可以简单地说一些我们的家乡话，她不断地说：“怎么办？我怎么办？”
三婶显得很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还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猜想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直到那天深夜，村子里突然敲起锣，所有的人都往祠堂里跑，边跑边喊：“越南女人跑啦！越南女人跑啦！”我下意识往叔叔的房间里跑，然后我看到，三婶把三叔抱在怀里，很紧很紧。
不一会村子里的人就来抓三婶，三婶和三叔抱得太紧，村里的人只好拖着他们一起往祠堂走。祠堂里的梁上吊着一个女人，一个越南女人。围观的人说，那些越南女人差不多全跑了，就只抓到两个回来。
三婶一见到吊着的女人就嚎啕大哭起来。村里的年轻人把三婶和三叔围起来，村长恐吓三婶和她的姐妹，邻居老黄的女人说：“如果你们不把实情说出来，就把你们打死。”于是三婶带着啜泣，断断续续地把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了大家：这群越南女人，都是生在穷人家里，家里欠着高利贷的钱，这一次她们被集体卖过来，都已经跟人贩子签订了协议，必须在一年内逃回去，并且要把男方家里的钱全部带走，否则她们的家人就要遭殃。
村长问：“那你为何不逃？”
三婶说：“这里的生活很好，大家都对我很好，回到越南还要继续过艰苦的生活，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恐怕还要被卖到别的地方去。”
村里人对三婶的话半信半疑，把她们留在了祠堂里，说要是她们还敢逃跑，下场就跟吊着的那个女人一样。
我被家人抱回家，但那天晚上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想村子里的人很多都没有睡着。因为彻夜响着尖叫声、哭声，划破天际。
第二天早上，三婶被送回来了，完好无损。但我再没见过吊在梁上的那个越南女人。
四
三婶被关在家里一年，足不出户。这一年里，她除了学会纯正的家乡话，教我说简单的越南话以外，还做了一件令大家都很高兴的事情，那就是她为三叔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堂弟的出生让大家对三婶的态度好了很多，三婶可以有半自由的活动。爸爸甚至给了三婶一笔钱，帮她建了一间小卖部。大家似乎很快忘记了一年前的事情，又开始对三婶热情起来，加上三婶的小卖部里经常卖一些她自己做的越南小吃和手工艺品，所以生意很好。
三婶还是很喜欢跟我聊天，她用流利的家乡话跟我说她的家乡。她说她的家乡是一个小渔村，海天一色，很美很美。小时候家里穷，她连饭都没有得吃，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小弟弟。她说女孩子在当地过得很差，所以，当家里人要把她卖到中国的时候，她虽然憎恨父母的无情，却也对未来充满期待。
嫁给三叔，对于三婶来说，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幸运，因为三叔好像小孩一样，虽然不懂得照顾她，但也不会伤害她。所以，那一次大家商量着要逃走的时候，三婶很犹豫不决，如果逃走，回到越南或者被卖到第二个地方，不见得有在这里生活得那么好，如果不走，家里可能会遭殃。想了很久，连包裹都收拾好了，却还是没有离开。三婶说，可能自己真的已经变得自私了，从被父母卖掉的那一刻起，也许在骨子里，她已经不再把他们当作一家人。
我问三婶：“那你还会走吗？”三婶想了很久，没有回答我。那时候我已经知道“爱情”这个词，我在心里猜测，三婶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她爱上了三叔。
五
可我还是猜错了。
在三婶走之前，她教会村子里的女孩子做越南小吃和工艺品，然后，在她临走前的一个晚上，她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我从来都不属于这里，从来都不。我常常想，也许哪一天我犯了什么错，还是会被狠狠地惩罚。我要带走你的小堂弟，我希望你们不会怪我，一个男孩子在越南受到的待遇会好很多。这一年，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赚了很多钱，我想这已经足够还家里的债，虽然我恨他们，但他们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我也相信他们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把我卖到这里来，我生了儿子之后，就知道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无法割舍的。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三叔，大家也许以为我爱上他了，其实没有，我的爱在少女时期就已经给了另一个英俊青年，可惜他有太多选择，无法一心一意对我。两年前我选择留下，是因为我还没有积攒足够的钱，现在赚的钱已经足够我在越南过很好的生活了，你也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的表弟过上好的生活。”
三婶叹叹气，接着说：“其实我也害怕的，我不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否能成功。如果我回到家，如果他们不肯认我呢？又如果，我根本就逃不掉呢？但我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我无法这样一辈子过下来，我的心是属于越南的，你知道吗？”
三婶亲亲我：“我走之后，照顾好你三叔，他是一个好人。”
三婶走的那天，除了我，谁都以为她只是出城去进货了。直到第二天仍未见她回来，村里派出所有的人都找不到她，直到他们发现存折里的钱已经被取走了。这次，村里的人没有再逼问老黄的女人，她却偷偷用越南话和我说：“你三婶就是傻，回去不见得比在这里好，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将我知道的真相告诉大家，只是对三叔说这一切，三叔很安静地听我讲，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明白：每天照顾他的三婶一直背负的是怎样复杂的心绪。
六
2017年夏天，我来到了三婶的家乡——越南。那个小渔村如此宁静，每当日落，我站在海边，看着粼粼波光上舟影片片，就会想三婶是否带着堂弟在忙碌呢？在我心里一直年轻美丽的三婶会不会已经满脸皱纹、一头华发呢？她还会想起在我们家的日子吗？她的逃走是奔向了幸福还是更大的不幸？当我为我们80后的爱情烦恼、神伤时，都会想起三婶和三叔的故事。时代不同了，我的家乡已经没有野蛮的事情，但爱情也不一样了，行动自由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爱对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