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黑暗中,床上,被子里,她伸出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这样的拥抱,已经很久没有,他迟疑一下,把那双依然柔软的手抓在手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是一个习惯,曾经,他们每天晚上这样拥抱着入睡。
那两只伸过来的手臂,就是俗称的爱人的怀抱。像一坛被尘封了的酒,虽然几年没有饮过,仍然有熟悉的、香郁的气息。
他有些醉了,淡淡地想,所谓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吧——它在某一刻,从高悬的空中坠下地来,从此扎下再也无法撼动的根来。
他爱过她,而她认为他不过和所有人一样,是为了满足自己感情上的占有欲。他大声喊道,“我可以为你去死,这也是占有欲吗?”那时候,他们都年轻,将愿意为爱去死,看作爱情的最高境界。
等他明白爱情的最高境界并不是谁为了谁去死,而是为了对方要好好活着的时候,他不再爱她了。另一份爱情突如其来的于半途上绽开了怒放的花朵,那么完美那么完整,开始时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后来他觉得它与他的生命那么契合,它的魔力几乎推毁他对人生和生命的已有认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新的。
所有关于婚姻关于情感的警句和戒条都适用于这个并不新鲜的故事里。
“我可以放你走……”他等着她说出这句话。在无数次争吵中,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心里有疲惫、有无奈、有乞求。他等着她打开门,哪怕像清扫垃圾一样将他扫地出门。但他永远做不到抛弃她而去,因为他承诺过,永远不离开她。
她无数次声嘶力竭地让他滚,让他永远不要回来,她像看着仇人一样看着他,眼神让他绝望。可每次当他拿起衣服或者准备穿鞋子的时候,总会看到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惶恐——她还是不舍得他。
他日夜想念不在身边的女人,恨自己的软弱和多情,无数次想象自己的新生活,想象着和那个不在身边的女人一起去超市,去菜市场,拥抱着一起看电视,做所有琐碎的事情……
这些事情,他和她都做过,他也知道,和另外一个女人做这些事情,最终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可他不能停止自己的疯狂想象。
“我可以放你走……你走吧。”有一天,她为他打开了门,表情平静,眼睛里有世界末日一样的眼神。
他不相信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抓起自己的衣服。可他还是在最后一刻后悔了,在那扇熟悉的、被人称作家门的东西就要关上的时候,抱着她的腰,告诉她,“我不想走。我想和你一直到老。”她泪流满面。
相爱的人,不见得相守。他曾为这个而想不通,但终于还是释然了,这世界上,不只他自己,还有很多人如此。人生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是很少有选择的权利。而能相守的,又岂是一个“爱”字能说明白。
他留了下来,她容纳了他。但她再也没有主动拥抱过他,保持着克制、警觉和恐惧的距离。成功的婚姻是彼此拔掉身上的刺,而失败的婚姻,则是把那些拔掉的刺一根根重新安到身上来。
漫长的几年,就这么沉默地过去。
他没有意识到,那个重新对他敞开的怀抱,带来的撼动竟会如此巨大。那是结束痛苦的良药,是黑夜的一道光,是寒冷冬天的篝火,也是希望……
这一生,她原谅过他两次。一次是收留,一次是重新爱上他。婚姻里,原谅一个人一次很简单,原谅一个人第二次,很难。
可她做到了,因为她有怜悯之心。相爱的时候,两个人是不懂得怜悯的,只有懂得了感情的真相之后,只有恨过一个人之后,才会知道,究竟爱一个人哪里,爱到什么程度,用不用伸手去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