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老子传》余世存
到得关上,关令尹喜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这大厅就是城楼中的一间,临窗一望,只见外面全是黄土的平原,愈远愈低,天色苍苍,真是好空气。这雄关就高踞峻阪之上,门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间一条车道,好像在峭壁之间。实在是只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儿之后,关令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哄哄了一阵 ,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除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以及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千年后的圣人不免这样猜测我在函谷关讲道的情景。楼观台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有“永久的和平”,在这里著书立说真是不错啊。其实我没有应付关令尹喜和他的部下,我要把在心里沉淀的道理尽可能通俗地讲给大家听,我不希望他们听得艰难。因此只有我艰难地讲,才能让他们容易领会我的意思。
而尹喜也如此重视这一次机会,他命令书记、账房要记笔记,也要签子手记笔记。至于军士、巡警、探子、厨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就免了刀笔之苦。
有尹喜的配合,我的讲道不至于太离谱。很多话,书记记下来,需要问一下我是否是那几个字。我说两个东西是同一个东西,说出来有不同的名字。他们要记下来,好一点儿记成“此两者同,言出不同名”。经我点拨,刻写成“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我说谷神是不会死的。他们要记下来,没有“是”“会”“的”等字,书记也不会写“死”字,他刻写的是“谷神不亡”,尹喜也能纠正出来,让他重写成“谷神不死”。
大家有这样几乎手把手的讲解,很快都觉得有趣起来。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哈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嗯哼”: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老子讲完“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可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儿,就加上一句:“嗯哼,完了!”
这完全是千年后吴越人对我教学相苦的想象,他善意地把人性中的病变捅了一捅,不了解我其实也是能够教学相长的。是的,不仅后五百年,就是千年万载之后,仍会有人琢磨我的这些如玉石般的句子,仍会有人矮化我的心地,但也会有人对我的话语深具信心。哎,大道的慧眼其实完全知道并能看见他们的一切思维和行为。
五千多字的道理不是一天两天讲得完的,何况尹喜和这些军警们对文化有着基本的敬畏,对我这个老人有着高度的尊重。我要让他们知道天覆地载、日月之行、春华秋实的无所不在,那就是道,就是我。
我甚至绕得很远地讲起《易》中的《天行之歌》: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多么简洁地总结出人生自我完善的时位和可能性。还有那同样流传久远的《大地之歌》: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黄裳/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多么美妙地勾画出一年或一生的状态。
一句话,我的讲学吸引了大家。我一会儿用大白话讲解,一会儿用简洁的文字,用雅言来总结。就像千百年后的不肖子孙或徒子徒孙,把我和我的道神秘化后,对一群又一群的无知之辈来讲述一样。
对军警们来说,那么多意思,只用三五个字就记下来了,也只有那几个字可以用来记录,真是神奇好玩儿。他们熟悉的一首歌,“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就是讽刺老子和大人先生们的。以他们平时看到的,他们觉得这首歌说得真是好。还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他们唱得多了。自有人生忧患以来,他们似乎就没有摆脱过心里的苦闷、紧张、飘忽不安;虽然他们之间也有快乐,虽然关令对他们似乎较别的大人要友善一些。但他们似乎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只能挣这种贱命了,大周天下乃礼仪天下,他们在其中的位置早就被规定了。
但老子却把军警们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跟现实似乎无关却又相关的世界,一个跟生命密切相关的世界。“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老子轻轻哼唱的,是周而复始的变易大道,在军警们听来高雅得很,跟寻常的俚曲小调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些话语和音调能把人带到温暖的春日里。
听老子把人生的道理掰开揉碎地讲出来,最后用精短的格言诗概括出来,军警们开始觉得老子确实有些门道,老子没有白吃饭、吃白饭啊。他们听道,一下子从繁忙的日常杂事中解脱出来,让老子领进了一个玄妙的世界。这个世界似乎比他们的日常忙碌,比那些大呼小叫的呵斥、唯唯诺诺,更有意义。他们整天跟人打交道,看尽了人心的反复波折,如今他们闲下来,似乎接近了人生的本质。
我说,道无所不在,无始无终。生命的诞生就含有道的秘密:关于道的作用、局限性、伟大能力,等等,都在生命诞生之意象上。每一个生命都来自母亲。母亲就是道。具体来说,母亲的下半身体就是道。为什么人们要寻找宝地?因为宝地会带来无穷的好运,宝地会产生无尽的财宝。什么是宝地?就是道,就是女人的下半身。看明白了女人的下半身,就看明白了风水宝地。我们大周王朝的开国者们,从公刘到古公亶父,到武王,都曾相宅相地,卜算阴阳,其实就是找到那种像女人一样的宝穴。
河谷地带就是风水宝地。像河谷那样虚空而神奇的道,是永远不会死的,它是宇宙的老母亲。这个老母亲的生命创造力,糙一点儿说,她的生殖门户,就是天地的根源。它微细不绝,模模糊糊地存在着,它的作用永远不会穷尽。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6章)
我还说,军士可算是男儿刚强的象征,但最阳刚的男人也不要吹嘘自己的能耐。我们最伟大的历史人物黄帝可谓武功盖世,在道面前又如何呢?在女人的下半身面前又如何呢?
看见尹喜也瞪大了眼睛,我不禁有些后悔是否把道讲得太俗了,我犹豫是否该把传说中的黄帝事迹告诉这些人。这可是文明的秘密啊。
是的,文明的秘密就在于,如果不近于道,色厉只会内荏。
军士们此时笑了,我明白,他们还没度过他们的青春期,他们还在挥霍他们的肉体。探子指着巡警说,他可是村村都有丈母娘,是有名的采花大盗,照老先生的话,他一直在亲近大道,他是得到锻炼的了。
大家笑了。这样的宝地就是人们说的皇天后土,在其中生活的人们尚质尚朴;就是人们说的土厚水深,居之不疾。
我说,看来是这样的,但你们羡慕,正说明你们的自卑。何况,反者,道之动也。女人,能让这个人一次次地返回到她们那里去,说明了什么呢?究竟是他玩弄了道,还是道玩弄他于股掌之上?
大家肃然。账房先生一脸不屑,不就是个女人吗,他是大道的工具啊。
大家哄然。
我告诉大家,黄帝确实在道面前自惭形秽。他位极天地之中,人间极品,却在素女面前坦诚身体的无能,肾虚、早泄、阳痿,导致人的精神面貌和社会交往的虚伪、猥琐。黄帝也因此在天师面前“甘拜下风”,膝行以进,稽首请教。这个重大的历史秘密正说明女人高于男人,说明男人要回向女人,要珍惜女人,从而珍惜自己。
也许千年后的人会说我对女人看得过重,我的思想里有着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史前影子。但愿人们理解,我们的归类命名,我们的姓氏,都跟女人有关。女生即姓,我们来源于女人,女人即大道。这是道的秘密之一。
道虚空而神奇,发挥作用时又永远不会有限得用满用尽。它是渊深的,就像它是万物的祖宗。人们见不着它,但它又模模糊糊地存在着。我不知道它是谁的产物,但它好像是上帝的祖先。
道冲而用之又不盈。
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
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第4章)
老子说,不要以为他讲的跟大家的生活无关。就像说谷神,河谷地带、女人的下半身只是形象的说法,乡野人收获稻谷了,会在打谷场上狂欢,他们就是在感念那个生长出粮食或赐予他们生命的原动力,那个原动力是不会死灭的,就像河谷地带的生机无限、女人的生机无限一样。大家日用不知,老子把生活中的道抽象出来,是要让大家活个明白。其实,无论明白不明白,所有的道理既是人生的本质,又是人生的展开。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大家都对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过想象。最明白最抽象的说法是,先有太极,后有天地。
说它明白,因为无知时代的人不会追究哪里来哪里去的问题,那时都混沌;当人开始有积累、有知识时,是从混沌一片中开始了解外界的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象不是雌雄,不是飞禽走兽,不是山川河流,而是一颗星,天极星,又叫天一、太一,后来多叫太极,有了太极这个点,一代又一代繁衍的人群开始了文明般的记忆,延续几百年的天皇时代开始了,几百年的地皇时代也随后跟来了。几百年的人们靠天吃饭,人们感恩那样一个天皇带领或给予的时代。如此记忆再积累,如此积累的代际成就再创造,就是几百年人们对大地的记忆强化,人们感恩这样一个地皇带领或给予的时代。这就是上古时代的天地人的形成和开辟史。
说它抽象,是因为种群的文明记忆跟个体的人生自觉大同小异。人在人生的展开中回到混沌,从明白到糊涂再到更高一层的明白,也需要对这种来世走一遭的开始和归宿有一些了解。老追究过去的过去的过去,最终要追到太极,一个天地诞生的奇点,从此出发,大家才能更好地理解人生,才能更好地挣命。老子说,男女诞生的奇点,叫太极,也叫生理期的临界点,在那个临界点上,混沌无知的少年儿童成为男女。名利诞生的奇点,叫太极,也叫食色欲望的预期点,在那个预期点上,本能的欲望满足开始了名和利的分别和统一。
看着军警们被自己绕晕,老子有些懊悔,这确实深奥了一些。老子又想,如果大家用心跟着想几遍,会有收获的。老子说,要注意,太极虽然是星象的名字,但可以成为抽象的道。就像每天脚踩的大路小径,也是抽象之道一样。要记住同出异名,不同的名字说的是一个东西。
军警们朦朦胧胧地想到,在他们之上,有一个独立于他们而存在的道,那么有力。这个道又跟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老子说,大家经常讲一讲二讲三。什么是一?道就是一。但如果把一放在一二三的系统里理解,一就是由道产生。就像把道放在道德礼义的系统里理解,道是由神创造的一样。把太极放到北极南极日月的系统里理解,太极是由易产生的。至于神、圣、哲、帝、王系统,同样有最初的因。如此可以类推。
老子说:在一二三的创造学说里,是道产生了一,一就是那原始混沌之气;一则产生了二,天地阴阳之气;二产生了三,阴阳及其和气。万物就是背负着阴气,怀抱着阳气,二气相冲而成和合之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42章)
军警们明白,老子的道太大了,大得超出他们的想象,天下都为其囊括,天下的现象都是其显现。老子说,像刚才说过的男女之事一样,如果用一个字的意思来概括道的特点,那就是一个“反”字。相反相成,所以男女组合是天伦天道;循环往返,男女之道也如此,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物极必反,当男女之事走向极端,就会有不应期,有休止的时候。所以说,反者,就是大道运行的规律。还是以男女来比喻,男女从各自之道走到一起合成新的道,他们也会走向反动,向对方转化。这个转化、柔弱渐变的过程就是道的作用。不要害怕反动,一切反动都是大道的表达;不要试图消灭反动,在消灭和扑杀反动派时,自己就不再是鲜活健全的生命,而是邪恶者、霸道者、强梁者。如果用一个字的意思来说明道的本质功用,就是一个“弱”字。最大的弱,是虚,是无,是最强大的。所以,柔弱者正是道能作用的前提。日月星辰产生也能运行,就是因为看似最大柔弱的无边无际的虚空;宇宙万物从虚、无的大弱中产生,又自如地运行于虚无的大弱之中。一句话,天下所有的事物都是从原始物质之有产生出来的,有则是从原始物质之无即道产生出来的。或者说,天下的事生于显明之有,显明之有生于隐暗之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
军警们想,怪不得关令称老子是圣人。这样的人太不可思议了,老子怎么会对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有兴趣呢?老子怎么会想得那么绝呢?老子这样的人还有七情六欲吗?
军警们私下问关令,老子有父母亲吗?有妻室吗?有孩子吗?问着问着,他们自己都大笑起来。一二三的关系在每个地方都应该琢磨出其意思来,一个家庭,有父母二人,就有第三位的孩子,如此就可以传之久远。一个人,同样可以接二连三地创造出无穷的事物。而最为关键的一二三数字,又该以太极阴阳来表达,我们每个人是一个太极:头为阳级,身子就为阴物;如从身子来说,身体正面为阴,背面为阳;如从四肢来说,臂内为阴,臂外为阳。如此负阴抱阳,相依存而成为一个鲜活的事物。未来的人还将用阴和阳、道和一这类简单的数码来表示无穷的数量,来创造一个大千世界。
尹喜也笑了,随即严肃地告诉军警,老子当然拥有人的一切,比起风吹日晒的兵士来,老子的生活更健康充实。当然,圣人有牺牲,圣人不婚,圣人孤绝,老子不看重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老子的国度不在这个世界,老子活在道的氛围里。比如,老子的父母死得早,老子的妻子也不幸早逝,老子的儿子叫李宗,已经出息了,所以老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能够代替大家思考领悟天地大道,代替大家探索人生的真知。
至于七情六欲,尹喜告诉军警们,不要把你们的食色享受当作人间极乐,不要把你们的那点儿感官刺激当宝。对圣人老子来说,这一切他都经历过了,老子放下了这些东西,做出了常人看来的牺牲;但老子不仅追求永恒并在永恒之中,不仅渊博并在真知之中,而且他的享受、他的喜乐也是无限无尽的。
军警们听了,唯唯否否。
听到他们的笑声,看到他们窃窃私语,看到他们跟关尹喜谈话,我似乎能够感应到他们在猜想、议论和交流我。如果年轻一些,我会孤独而骄傲。但现在的我,似乎只有平淡而寂寞了。
尹喜也来跟我交流感受,这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他为部下的无知抱歉,为一些天道人道的关系来纠缠,他说,他很理解我,如果他没有家累,没有这些还忠诚甚至把他当亲人的部下,他也会跟我一样孤身远引了。尹喜说,他还有一些目标或说梦想。
我理解。谁没有梦呢?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
尹喜还提到了我所讲的黄帝事迹,他问说,这是否是一个象征,连我们最伟大的祖先都在女人面前沮丧,是否说明我们华夏人阳气不足?是否我们征服不了女人和世界?
我说,征服可能是男人的梦,却不是人的梦,人的梦想跟万物一样,在天地之间自我展开,自我成全。人来世上一遭,是来观看并呼应这个世界的。人不是来征服世界的,人是来世界上适得其所的。
乐羊
世界这么大,老子骑牛到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