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东南陈楠 八达街行走 2024年01月06日 20:52 江苏

1、从放权到集权的央地关系

红军长征到达陕北之后，我党不再追求集权化，鼓励地方自主斗争，以保证地方根据地的存续。

1937年6月，张闻天指出，外面的干部如政治上与工作能力上并不比地方干部真正高明时，切勿任便调去担任指导工作。

1938年5月，毛泽东指出，在游击根据地上下级军事机关之间，虽然一般的方针集中于上级，但对于具体的情况，下级有独立自主之权。

直到解放战争前期，我党仍然推行着类似的策略。

可是，当解放战争过山坳之后，一切都变了。

对于毛泽东来说，鼓励地方或下级的自主性，只是在战争中为了适应斗争环境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一旦战争的胜利不再有悬念，根据地的存续不再成为问题，对地方自主性的需求也就随之减弱。

这时，地方的自主性就要让位于中央集权了。

1947年底，中共中央12月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判断胜利问题已经是确定了的。为了准备迎接胜利，需要走向正规化。

“今后中央权力应扩大，地方权力应缩小，过去有许多事，事先既不请示，事后亦不通报，这是不好的，分散的游击时代行将过去，新的统一正规化的时代开始了。”

1948年1月7日，中央要求建立严格的报告制度。

1948年9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决议，告诫各下辖机关不得将自己和中央处于平列的地位，甚或向党内军内将自己造成高出中央的影响。

2、例外的海南岛

海南岛是一个例外。

中央、广东、海南，上演着精彩的三方角力。

冯白驹，作为海南本地势力的代表，一边借着中央的力量抗拒着地方上的上级广东，一边又承受着来自中央的压力。

1934年，海南岛的中共琼崖特别委员会，与广东省党委之间失去了联系。

1937年上半年，新成立的中共南方临时工作委员会与琼崖特委重新取得联系。

1938年6月，广东省委派遣李明担任琼崖特委组织部长。8月，又任命李明为特委书记，把原书记本地干部冯白驹降为了常委。

广东党委与海南党委是上下级领导关系。广东对海南进行人事调整，名正言顺。

但是，广东调整海南人事并未得到中央的充分支持。不但如此，中央还试图越过广东一级，直接指导海南的游击战争。

1940年，毛泽东接见来参加七大的李明时，向他建议琼崖军事委员会由冯白驹来负责。

周恩来也提出，冯白驹同志是琼崖人民的一面旗帜。党中央的意见还是要他当琼崖特委书记兼琼崖抗日游击队独立总队政治委员，对琼崖的革命斗争实行一元化领导。

于是，在1940年9月份，琼崖特委进行了改组，冯白驹又取代了广东派来的李明，重新担任书记。

抗战胜利前后，中央准备进一步调整海南的行政隶属关系。

1945年6月，中央向广东区党委表示琼崖不划入广东区党委管辖。

1946年10月，中央正式要求，领导关系上，以后琼特委直属中央，并经常联络。如与港台接通，亦可将情况通知港方工委。

1947年5月，琼崖特委根据中央指示升格为中共琼崖区委员会，设置了东、西、南、北四个区的地委。

注意，琼崖区党委的层级与省委相当。

1947年5月，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成立。

从此时起，琼崖区党委开始受中央与香港分局的双重领导，并以受中央领导为主。

在1946年到1947年之间，当海南和广东之间出现一些较大分歧时，中央往往倾向于支持琼崖的意见。

比如，北撤、南撤之争是最典型的例子。

3、北撤、南撤之争

根据《双十协定》的安排，广东的游击队要撤离。

1946年2月、5月，广东区党委先后两次派人到海南，传达琼崖纵队北撤山东的指令。

一方面，由于国民政府拒绝承认琼崖游击队的合法地位，虽然东江纵队在6月得以顺利北撤，但琼崖的北撤迟迟未进行。

另一方面，北撤消息在琼崖党内的传播，引起了普遍的混乱。不愿意背井离乡。

1946年7月3日，方方向中央报告，海南、南路等地武装应加紧进行撤退及复员。

方方对形势判断明显不到位啊！

1946年7月18日，南京局告诫广东区党委，琼崖问题在没有更多和更深的了解以前请且勿作工作上的指示。

1946年9月24日，南京局对中央表示，我们商定琼崖党思想上应确定唯有艰苦留琼崖战斗，且要反对和平隐蔽，大批离琼等幻想。

南京局对冯白驹极为赞赏：

冯白驹显出有领导，并在紧急时反对动摇倾向，在群众干部中建立了威信。

1946年9月26日，延安回电，同意了南京局的意见。

Round 1，冯白驹赢了。

很快，第二回合来了。

1946年10月，广东又派人到海南传达意见：东纵撤后，粤琼更加黑暗，故琼崖应一面坚持斗争，一面把干部撤退，人员疏散，尤其是要把成千成百干部撤往海外。

广东要海南干部撤退到东南亚去！

对此，冯白驹很干脆，他当面向交通员表示拒绝：这个指示，我坚决不执行，党以后如何处分我都行。

1946年10月26日，冯白驹致电中央，表达了对南撤指示的异议：倘使中央认为今后的粤琼必更黑暗，为保存干部应即大批撤退，我们必坚决执行。但如中央认为，自卫战争之结局，只要琼崖坚持得好，那末我们有坚强信心与办法，坚持斗争，决不能给敌人打垮。

很自然地，中央对敢于斗争的冯白驹又一次赞赏有加。

1946年10月30日，中央回电冯白驹：你们的意见很对。你们应以占领整个海南岛为目标，将来再向南路发展。

1946年11月6日，中央批评广东区党委。

· 派人到海南岛传达复员方针，已引起那里极大不满。

· 广东党委不应采取消极复员政策，长敌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

Round 2，冯白驹又赢了。

4、冯白驹的巅峰

与广东党委一度消极避战对比，冯白驹坚持斗争的性格给中央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为他赢得了一直到海南岛解放以后的声誉。

1948年11月，冯白驹向中央请求创设军区。

香港分局不同意：倘不另有理由，似无建立之必要。

中央二话不说，就批准了：军区与军分区可以建立，军区与纵队机构合一，琼纵番号仍须保持。

1949年初，周恩来对冯白驹的不满意之处仅仅在于觉得冯白驹的理论素养不足，希望他多读一些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和毛主席的著作。

周恩来不但肯定了海南的斗争，还肯定冯白驹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中央是信得过的。

1949年9月，朱德总司令同样对冯白驹称赞不已，总司令在接见琼崖干部马白山时说：你们在远离党中央的情况下坚持斗争得这么好，没有坚强的领导是不行的，冯白驹就是一个十分坚强的领导人。

1949年9月28日，中共中央批准了新组建的华南分局委员名单，冯白驹是22名委员之一。

1949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10月19日，冯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公布的广东省人民政府委员名单里。

无论是华南分局还是广东省政府，冯白驹都是琼崖党内唯一被纳入委员名单的人。

冯白驹当然也对得起中央的无限厚爱。

1950年3月5日，海南战役正式开始。

冯白驹在1949年12月17日的报告中就已经明确表态了：无论大军从哪里登陆，我们都能依其作战计划配合作战。

毛泽东对冯白驹的武装寄予了希望：海南岛与金门岛情况不同的地方，一是有冯白驹的配合，二是敌军战斗力较差。

冯白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是，他已经养成了越级直接跟中央汇报的习惯了。这在战争年代是可行的，但对于新中国来说，这就成了麻烦了。

对于一个政权来说，规则和制度是最重要的。

5、冯白驹遇到的问题

解放后，海南已不再直属中央，也不再有直接与中央进行日常联系的权限。

但是，在与上级发生分歧时，冯白驹仍然遵循过去的惯例，越级反映问题。可是，随着战争的结束，海南越级反映的方式，变得不为中央所支持了。

而且，上级开始对冯白驹的权威感到担忧。

冯白驹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非常敏感的军队编制问题。

琼崖纵队的建制是，纵队下辖三个总队，每个总队下辖三个团。再加一个独立团，共10个团。

1950年7月，华南军区要求琼崖纵队改编为海南军区，撤销总队建制，将10个团整编为6个团。

冯白驹不同意。

冯白驹希望将总队改编为师部。

华南军区不同意。

冯白驹便直接派人与中南军区交涉。

中南军区通知琼崖纵队副司令员吴克之过来，当面讨论部队编制问题。

冯白驹太自信了，那边还在商讨中，他就认为上级一定会同意他的意见，便擅自整编部队，成立了两个师。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果然，中南军区没有批准，仍以海南军区直接领导团，不准谈师建制。

冯白驹不愿意就此马上放弃主张。围绕部队编制问题，坚持意见，打了一年多的官司。

冯白驹在海南的权威引起了华南分局领导人的反感。

1951年7月，有海南干部在广州听闻，华南分局领导人说，海南冯白驹同志有小皇帝思想。

嘿嘿，悬了。

冯白驹遇到的第二个问题，是脱离华南分局。

冯白驹由于不满华南分局的领导，希望海南脱离广东，划归中南直接领导。

冯白驹想以海南政协名义，向中央政协提出这个问题。

所谓中央政协，指1951年10月23日至11月1日举行的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

当冯白驹在海南政协会议提出直属中南的意见时，海南区党委副书记何浚表示反对，认为这是党内问题，政协上不要提。

冯白驹仍然坚持他的意见，要提。

华南分局方方知道此事后，也说不要提，提也不能解决。

可冯白驹怎么会听方方的呢？

1951年10月，冯白驹、叶剑英前往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

中央也制止了冯白驹在全国政协会议提出此事的想法，说这是党内的问题，不应公开提到党外讨论。

提案转而送到了中组部。

组织部长安子文考虑到不提问题难带回去，于是问题提上中央讨论。

最后，周恩来拍板，不同意。

出于对海南方面的安抚，1951年11月23日，在林彪、邓子恢的建议下，中央同意将冯白驹与武汉市市长吴德峰、中南军政委员会公安部部长、中南检察分署检察长卜盛光一起，新增为中南局委员。

吴德峰、卜盛光两人的机关都直接受中南局管辖，只有冯白驹的海南区党委是唯一的例外。

冯白驹的提案惊动了毛泽东。

叶剑英回忆：毛主席对你们向政协委员会要求改变隶属关系，觉得很奇怪，这是组织原则问题。改变隶属关系，应先经过党，为什么直接向全国委员会提出？我说：如果分局有什么错误，我来改正，但就没有向我提出。

后来，冯白驹向叶剑英承认，提案是犯了组织原则的错误，但同时依然批评华南分局忽视海南工作。

6、风波之后

1951年11月，叶剑英前往海南考察橡胶种植。他特意提醒冯白驹应注意民主作风。

1951年12月15日，叶剑英在华南分局常委会议上作报告：冯白驹在海南党内有威信，但下面有意见，在海南搞了二三十年了，当然有威信。但他主要是作风问题，应该改变那种不民主的、家长制的作风。在海南，任何事情没有他的批准就不行。我去讲了话，把盖子揭开了。

1951年12月25日，叶剑英在华南分局常委会议上强调，稳定海南对于国防的意义，海南要求归中央，我觉得也好。想少管一点，但有一个问题：万一天下有变，主要战场在华北、东北，华南是后方，要能够坚持，要守得住。如此，中央就不担心了。

1952年4月，叶剑英托在海南军区工作的大军干部、海南区党委第一副书记陈德，向冯白驹转达了对挂像与排外问题的不满。

陈德，外来干部，是叶剑英给冯白驹安排的二把手。原来的二把手何浚是海南本地人，改任第二副书记。

所谓排外问题，普遍的南下干部思想都不安于海南。

所谓挂像问题，即把冯白驹的像与毛主席、刘少奇、周总理、朱德一样，挂在区党委礼堂。

对于挂像的原因，冯白驹解释道，这是过去的习惯，过去在山里挂了，现在亦照样挂，且过去有个指示，地方领袖的像可挂在旁边。

1952年4月19日，冯白驹致电叶剑英，对这两项批评做出解释。

对挂像问题，冯白驹诚恳接受，并做了自我批评。

对排外问题，冯白驹说自己不存在排外问题，要求分局派人检查。

1952年4月24日，叶剑英回电冯白驹，重申了注意团结的重要性。

再后来，海南的反地方主义运动，于1952年夏季发生。

所以啊，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才是千古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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