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胡萝卜

先去看了《封神三部曲之: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紧接着又看了法语原版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部戏看以前其实都有些忐忑。

疫情这两年，陕西大剧院的演出常常处于临时通告状态。长安的这片高敞之地与原版音乐剧因此都暌违已久，回想场内氛围，竟有些模糊。

而在得知费翔出演纣王时，我就为《封神》捏一把汗，——不怀疑费翔的专业能力，只担心他的百老汇舞台剧风格能否与上古的中国商朝协调。

最终，这两个担心都多余了。

法版罗朱演出很成功，剧场效果最终带动了我，世界多样，善恶变幻，要勇敢而自在。

而《封神》，它已经成功到可以抛开原著，被独立讨论的地步。并且因为费翔的演出，加持了它隐隐一种莎剧的特质。

《封神》的故事背景是神谕与人力不对等的时代，命运感强烈，但故事主角商纣王的强悍又充分显现了搏斗的意味。两者之间的角力场域正是人性最饱满、富于张力的表达通道。

《封神》呈现出的最终效果说明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几乎完美地实现了这个目标。

商纣王是一切的中心。这是历史的事实。

商周之变是历史学界几乎公认的中国史第一次巨变。虽然对殷商的了解仍有太多空白，但大家基本接受姬周的统治观念与殷商迥然有别，那就是孔子奉为榜样的礼治规范。

因此，从逻辑而言，仅仅是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不足以使西岐反叛，必须开掘到更深入才能解释这个举动。

焦点是商纣王。

正如隋炀帝，历史上的商纣王其实勇武有力，魁伟英俊，同时识见超人。他的天资聪颖，完全不是刻板印象里丧国之君的懦弱无能。

在崇神的年代里，这种果然神一样存在的人间帝王如何得到了尽失所有的结果，最耐人寻味的反噬如何发生，的确是比一个偏狭局促的崇祯帝败落了大明帝国更值得审视。

除却必须的天上神仙开会封神榜人间游情节线外，《封神》的人物故事全部围绕刻画纣王展开。

它抛掉了荒淫好色被迷惑的惯常设定。

影片不表现情色。在已经将纣王的形象归位的前提下，更没有将他设定为对狐妖的事实稀里糊涂，而将纣王与狐妖设定成了镜像互补关系。

狐妖正是被纣王的鲜血唤醒的，纣王是狐妖的灵魂，狐妖是纣王欲望的投射与外化。因此，纣王对狐妖妲己，不是贪其色，而是用其术。

当然姜王后也明白自己的丈夫是何种人，但只有妲己才变成同壕战友，将自己演化为纣王实现野心的工具。她对此的解释是报恩，是纣王用自己的鲜血给了她活跃的机会。

纣王不信邪，也不畏神妖，申公豹的把戏对他而言毫无惊惧。因此，这部剧可说是对经典祸水说的翻案。

西岐姬昌是纣王的映射（两位演员非常贴合）。

姬昌衰老虚弱，纣王高大英武；

姬昌救下一个凭空而来的婴儿，纣王就随手杀死一个侍从；

姬昌说孩子没有好坏，全看如何被教育，纣王就逼四个质子执刃弑父；

姬昌卜卦听天命，纣王就砸烂了祖宗牌位扬言这些有什么用。

姬昌正是纣王嘲笑的对象，后者相信的是自己的勇力，自己的强霸，还有自己的掌控力。羑里的会面，纣王恳切地表达羡慕姬昌养育了两个好儿子，一抬手却让姬昌吃了伯邑考的肉饼。

有了姬昌的映衬，纣王之恶的深入表达才有可能被看到。

但真正揭示纣王之恶以及恶之恶果的是纣王的儿子和质子们。

这是距离纣王最近的一群人，是纣王有意浇灌培养的力量。

无疑，纣王对他们的日常教育一定非常冠冕堂皇。所以这些年轻人都质性纯良，勇敢无畏，并且奉纣王为全面的榜样，维护他是真正的王。在操纵这些孩子的认知上，纣王充分展示了掌控力。

影片从头至尾，不厌其细地表现纣王一面用正统与纯良“培养”他们，一面玩弄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

苏护没有射死儿子，但面对纣王鼓动“像我的儿子一样”，这孩子便断然自尽，被纣王用来激励全军士气，成为军队的血祭。

四个质子多年后头回见到父亲，就在纣王设定的“国家大义”与父子亲情的生死抉择中，在功名地位的父子争夺中。

就在朝堂上，就在当面。

杀了反贼父亲，存身袭爵；不杀，父子双亡，爵位褫夺。

其他三个质子或杀了父亲，或父子同死，或者父亲主动就刃保全儿子。

姬发在这样的撕扯中还是尽力为父亲求得了拖延的机会。但即刻他就在囹圄里表达了对父亲的不解：

这样的商王，我们日日跟随，崇高伟大，为天下人牺牲自己，为何要反他？！

姬昌缓缓告知：也许你们看见的只是他想让你们看见的。

——其实，就算看见的是逼迫父子相残，姬发显然也用已有的认知进行了合理化。

尽在咫尺，耳聪目明之人，尚且如此，何况国中之人呢？

于是，在纣王已经展示了极恶之后，影片呈上了经典一幕：

吃下了伯邑考肉饼的姬昌，被看押着在都城的大街上每日游走示众，失魂落魄，一声声承认自己忤逆不忠，谋反有罪。而街上的所有人对他尽情蹂躏，正如真正的罪犯。

姬发在经受折磨和考验。但似乎还没有答案。

推倒偶像是艰难的，他还需要看到更多。

就像纣王的儿子殷郊。

在看到妲己已现原形，而父亲却当场反悔，对比干的死无动于衷，对神圣的祖庙毫无尊重，而且更加赤裸地说出心意。

纣王与狐妖终于公然合为一体。

殷郊这才发出诅咒。

姬发也才真正地开始了反叛。

神与人的角力场，本没有人的意志和存在。但商纣王是力量的信奉者，他拜倒于强力，并不在乎这是扶持的力量还是毁灭的力量。

他迷醉于其中无视一切，甚至因此被认为是勇敢无畏，散发出了强烈的魅力。他的光环好似旋涡，吸引了众人，也沉溺了自己。

这正是命运之剧最深切的一幕。这也是人性的丰满度最极端呈现的一种。

由此而言，《封神》非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