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作家宋方金在新书《上元灯彩图》北京首发式上的演讲。
大家下午好。听了刚才的演讲,出了一身冷汗。王路老师认为,想传一句话给别人的人都是骗子——那咱们今天就是一个“大型诈骗现场”啊。
宋方金
我们影视行业,的确有个习惯,叫“高概念”,就是用一句话概括出你的故事。但有些编剧,非常反感,并且拒绝说出这句话,因为水平不够。是不是,海林哥哥?
下一届,你们俩别来了。不帮我卖书,还砸场子。
我觉得,人跟人,用语言来沟通是最划算的。通过一句话,你就可以认识一个人。比如,我就是通过一句话来认识谭飞老师的。
我第一次见到谭飞老师,是在一个饭局上,饭局结束的时候,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当时谭飞是最红的影评人,我想交个朋友,我就说谭老师,您怎么走啊,我可以捎您一段。
谭飞说,哦,方金,我开宝马来的。
宋方金和谭飞
通过一句话,你还可以办成一件事儿。汪海林成名很早,是我中戏的师哥,成名作是《一起来看流星雨》,代表作是《一起又看流星雨》。我当时很佩服他,我就约了汪海林见。第一次见,是在一个咖啡馆,他开着一辆真宝马来了。
谭老师,不是针对你。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你那天开的是宝来。宝马来的,简称宝来。
我那天问汪海林老师,我入行不久,你对我有什么建议。汪海林说,听我一句话,你买一辆好车。我说为什么呀,他说,人家制片人是不是都是开好车,我说这倒是。他说你开辆好车,气势上压倒他,你跟他谈价格好谈啊,他一看,你成本高啊。
汪海林在演讲
我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借汪海林的宝马去谈了一次,我当时是三万块钱一集,我想我开宝马来的,我就翻倍吧,六万。对方很痛快,答应了。
走的时候,制片人看见车牌号了,跟我说,你跟汪海林现在是在搞共享经济吗?
通过一句话,还可以认识一个道理。
我在刘震云老师身边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去谈一个演员,国内的超一线演员。谈到最后,那个演员说,刘老师,这个戏我就还是不演了吧。谈完,刘老师开车送我回家,我心情很沉重,我说刘老师,他不演了,咱们怎么办呀?刘老师说了一句话:方金,他说的是假话,他会来的。
后来他果然来了。刘老师又说:他不来又怎样呢,没有任何一部好戏,是因为哪个具体的演员不来而拍不成的。
我后来拍戏,无数次谈演员,都能回到那一天,我学会了在人生中听别人的潜台词。
范明和刘震云
通过一句话,还可以温暖一个人。有一次,我三个多月没发朋友圈。突然收到一条微信,是李星文发来的一句话:方金,你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了,是不是遇到困难了?有什么困难的话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很温暖。那天星文老师的这句话我看了很久,想了很多,最后我想明白了,原来谭飞和汪海林并不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星文才是。
所以,人跟人之间,每一句话都是很重要的。有的人,像谭飞,一句话顶一辆车;有的人,像李星文,一句话顶走我俩假朋友;有的人,像刘震云老师,一句顶一万句;有的人,像汪海林,一句顶一万块。
刘震云老师,一句顶一万句,得了茅盾文学奖,汪海林,一句顶一万块,得了一身的矛盾。茅盾和矛盾,都如此地矛盾。所以,我们要善待每一句话。
但今天呢,是关于一本书的发布会,我想回归主题,说说我写作的道路上遇到的四句话。
第一句话来自我的童年。我十岁那年写了人生第一篇作文,叫《记一件新鲜的事儿》。当时我正在学自行车,觉得很新鲜。但村里小孩儿都在学自行车,又觉得不够新鲜。那天我姥姥来我家串门儿,那年她64岁,我想如果是64岁的一个农村妇女学自行车,一定是新鲜的。灵感一来,马上就写完了,出门去玩儿,一出门就看见一个60岁左右的妇女在学自行车。
撞梗儿了!这不能忍,我回家拿出橡皮,把64岁的6擦掉,改成了9——94岁的老太太学自行车,多新鲜呐。作文交上去,被老师骂了一顿,说我胡编乱造。说94岁老太太学自行车,你就是不心疼老太太,你也得心疼自行车啊。
这篇作文在我们村里成为笑柄。
一天,我走在街上,我们村一个老头儿叫住我,这个老头叫天生老汉,走街串巷给人算命的。他说你跟我来,领我走到村前的河边。我们村前那条河叫墨水河,肚子里有点墨水的那个墨水。
他说你的那篇作文我看了,我觉得写得很好。我说老师说我胡编乱造。天生老汉说,咳,写作可不就是胡编乱造嘛,就是编瞎话呀。咱们老乡蒲松龄比你离谱儿多了。
然后他指着墨水河说,这条墨水河流了上千年了,我观了它四十年风水,这条河边在三十年内要出一个大作家。你挺能瞎编的,我觉得很可能就是你。你以后应该搞写作。
我一想,天选之子,责无旁贷啊。
但我也多了个心眼,我说那这条河多长?两岸就没有其他作家了吗?天生老汉说,墨水河到入海口全长三十八里地,河两岸我都查访过了,没有其他作家。你就好好写吧。
这一下我放心了,风水全让我占了,没竞标对手啊。天生老汉这句非常迷信的话,让我迷信了,可以说直接改变了我的命运。
第二句话发生在北京。
我中戏毕业以后,有一个机会来到刘震云老师身边工作。刘老师那时候已经是大作家了。
有一天我问刘老师,写作有没有什么诀窍啊?刘老师说,那倒确实也有。一部好作品,得有魂儿。你得找到魂儿。
我刚想问魂儿是什么,刘老师说,你觉得魂儿是什么?
我……
我说,魂儿,是不是就是主题呀?刘老师说,是,也不是。你好好琢磨吧。
我就这样一边跟刘老师工作,一边像丢了魂儿一样去找魂儿是什么。找了一年半,我觉得找到了,我就去跟刘老师说,刘老师,我觉得我明白了,魂儿就是使这个作品跟其他任何作品区别开的那个东西。
刘老师说,孺子可教啊。但是,方金,一年半前的这句话,我只说了半句,后边还有半句。
朋友们,我当时脑子嗡地一下,好家伙,这一年半,我幸亏忍住了没辞职啊,否则就听不到后半句了。
刘老师说,后半句呢,是一部好作品,还得有腿儿。那么,方金,你觉得腿儿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是……人物关系?刘老师说,是,也只能是人物关系。接着刘震云老师跟我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你记住,在写作中,凡是遇到了人物、台词、细节、情节的问题,往往不是出在人物台词细节和情节上,而是出在人物关系上。
人物关系,是作家的核武器。
第三句话,不是刘老师说的,但跟刘老师有关系。
有一天,刘老师带我一家后期机房,去看一部还没剪完的新电影。两个多小时,看完出来,刘老师问我,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我说看完这个电影,觉得一日长于百年,像是活了好几辈子。
刘老师说,这就是一部既有魂儿又有腿儿的电影。我们应该尽快约这位编剧老师见一下面。
这部电影,就是《孔雀》。这位编剧,就是现在坐在台上的李樯老师。
李樯
第二天,我就约李樯老师来到了刘震云老师的办公室,聊了一个下午。聊完,我去路边送李樯老师打车走,等车的时候,我问李樯老师写作有没有什么诀窍,李樯说,我送你一句话吧,我认为,一个好的作者,要感慨人生,而不励志。
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我有好几个朋友是励志作家。这时候,我看见一辆出租车过来,我扬手就要拦,李樯把我拦住了,说不要打这辆车,这是一块六的富康,我要等一块二的夏利。
我们俩就站在路边,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一辆夏利。最后李樯钻进这辆一块二的夏利,摇下已经不太好用的车窗,跟我说,小宋,你记住,当有一天你真正理解我为什么坐一块二的夏利而不是一块六的富康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滚滚红尘,你就是一个好的作者了。
所以,谭飞的宝来,汪海林的宝马,李樯的一块二的出租车,是我理解这个世界的三个维度。
第四句话,依然来自墨水河边。
我十二岁那一年,突然听说墨水河下游出了个作家,这个作家不但写出小说发表了,而且还被张艺谋拍成了电影,叫《红高粱》。这个作家叫莫言。
我急忙去找天生老汉,我说天生爷爷,你不是说墨水河两岸没有其他作家嘛,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
天生老汉说,哎呀,这个失算了,莫言他很早就去当兵了,他在部队上成为了作家。我说那他在部队上成为作家,他肯定是唯物主义作家,应该不占咱们这个封建迷信的名额呀。
天生老汉说,作家都是属于故乡的,你跟他还是得竞争这个名额。
我考中央戏剧学院那一年,来到了北京。考完试,我想看一看这个竞争对手实力怎么样,就去了莫言老师家,在他家楼下吃了一顿烤鸭。
一进饭馆的大堂,莫言老师说,小宋你知道嘛,前天,就在这个大堂里,一个人把另一个捅死了。
我说啊?怎么会这样!太可怕了。
莫言老师说:小宋,你来北京是想成为作家对吧?现在北京有一千五百万人口,一个一千五百万人口的城市,发生什么你都不应该这么惊奇。一个作家就是要在惊奇中看出日常,要在日常中看出惊奇。否则,你成不了一个好的作家。
我当时心情很沉重,莫言老师应该以为我是体会到了什么,其实我当时心里想的是,算了,墨水河大作家这个名额归你了,我要考中央戏剧学院去当编剧了。
当了这么多年编剧,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小说。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感慨,还是得借用李樯老师的一句话:回首往事,不过是虚惊一场。
这就是一个杰出的作者,他能替别人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
刘震云老师说,世上有四种话是有力量的:朴实的话、真实的话、知心的话、不同的话。希望在座的朋友和直播间里的朋友,能多遇见这四种话。
最后,我决定借用李樯老师十年前对我说过的一句知心的话,结束今天的演讲:
你要感谢每一个愿意与你共度一段时光的人,因为每一段时光对这个人来说都是唯一的,他给了你,就不能给别人。感谢今天到场的每一位朋友,我们共同度过了这一生唯一的这一个下午。还有很多个下午,但已经不是这一个下午了。下本书见。下一次见。
【文/宋方金 图/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