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今年74岁了,自从初三毕业后,这是我们第三次去探望老师。第一次是2006年,第二次是2007年,第三次就一下子到了2021年。
我们私下会称赵老师为“老赵”,在当我们班主任的时候,他是个帅气又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那时他刚刚五十,意气风发,军人出身的他,腰板总是挺得很直,不怒自威,学生碰到他总会下意识的哆嗦一下,即使没犯错,也会有点忐忑。
他的名言是:“一个人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这句教诲振聋发聩,陪伴了我们初中三年。它的影响力也足够深远,以至于现在又被我的同学用来教育他们的下一代。十五年没联系过班主任,再次联系的话肯定难免会有些紧张。同学们普遍还带着十几岁时对严师的畏惧,不敢主动打电话,相比之下,我在读书的时候,性格叛逆,从来没怕过老赵,加上被老赵指定为班长,有一点自认为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吧。
所以十五年后,这个突兀的联系电话还是最终由我去打。我翻箱倒柜找到了初中时候的通讯录。在那个还用纸质通讯录的时代,磁吸的通讯本上记录的都是同学和老师的座机号码。于是,在一个周六的傍晚,我坐在餐馆的大厅,借着嘈杂的背景音给自己壮胆,拨通了赵老师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师母,问清来意后,马上唤老赵过来接电话。“喂!哪位?” 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初中的数学课,我赶紧磕磕巴巴地答道,“赵老师,我是某某某” “谁??” 电话对面的反问,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姓名,男友在旁边偷笑,他觉得老师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老赵声如洪钟,我诚惶诚恐,待确认赵老师一切安好后,我说我联系一下附近住的同学,下周找时间去看您。挂了电话后,男友打赌老赵此时肯定在回忆刚才通话的学生到底是谁。我说不会的,赵老师一定记得我!我可是当年在校服裙子里套牛仔裤被教导主任追着满校园跑的人。说起这事儿,青春期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叛逆。我当时就是很厌恶穿裙子,可是夏天的女生校服就是制服裙子,为了逃避穿裙子,我执意在裙子里套牛仔裤,教导主任是女老师,总批评我这样穿不伦不类,还会跑到班主任老赵那里告状,想撤掉我的三好生之类的,而老赵总是护犊子一般的袒护我,关于穿裙子的问题,他一次也没找过我谈话。可能在他眼里,青春期的小屁孩总有一些奇怪的坚持吧。
现在想想,他真的很好啊。而且十分讽刺的是,现在我很喜欢穿长裙......话题拉回来,当天我就开始联系住在附近的同学。我们已经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了,大部分同学都上有老下有小,有的家里还是两个孩子。所以协调的结果就是找了个周三,我和两个同学先去老赵家探望,剩下的同学下班后在餐馆汇合,跟老师吃个晚饭。确定好时间后,我再次给老赵电话,汇报情况。即使隔着电话,也能明确地感受到老师内心的欢喜,老师继续声如洪钟,豪气地说要去附近餐馆定一个十五六个人的大包间。“赵老师,这次我没有通知那么多同学,我只叫了家住附近的,我们都是拉家带口的中年人啦,所以协调完时间只能来七八个人吧!” “那我就订一个八个人的包间!” 老赵一点儿都不迟疑,答得干脆又像个老小孩,那一刻我的心情还是挺复杂的。
可能在老师的眼里,我们还是当年那一群孩子,我一个电话就能呼噜呼噜招呼到一帮人,可事实上,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整日为工作为家庭所累,996后还要带孩子,很难再像十几年前那样,一说聚会,马上能凑齐一堆人了。有几个人,我上次见他们还是七八年以前,对中年人而言,凑一个局并不容易。在等待去看望老师的前两天,自己还忍不住琢磨,要是老赵记不得自己了有多尴尬啊,我得说什么才能唤起记忆呢?是裙子里套裤子?还是我悲惨的数学成绩?
而这一切担心在见了老赵以后发现都是多余的。赵老师记得我们每一个人,记得过去许多细碎的小事,还记得我的身高。一见面,赵老师就惊呼,你怎么这么高了!我一楞,毕竟我的身高十几年没变过了......师娘笑着对老赵说,“不是人家高了,是你抽抽儿啦!”最让人感动的是,老赵还保留着我们每个人初一入学时提交的证件照,照片都标注了姓名,整齐地放在纸夹里。
当赵老师递给我和同学当年各自的照片时,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不只是因为自己儿时照片带来的时光冲击,而是发现一个总把学生吓得要死的男老师原来有着这么温柔又深情的一面。随后的交谈中,师娘说起老赵最近一年被耳鸣困扰,听力大幅度下降,左耳基本失聪。之前一度甚至接听不了电话。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在电话里老赵会反问我是谁了,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接电话的声音会那么大了。因为我妈妈也是深受耳鸣的困扰,我自然明白这其中的痛苦。看着当年意气风发的老赵,那个午休时间总一身运动服去潇洒打球的老赵,变成了眼前这个被耳鸣折磨得没脾气的老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就像我们总会在某一瞬间,感觉到父母的衰老。如果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会很难察觉到经年累月的变化,直到某一个时刻,才会突然发觉。而看望老师的时候,几十年的岁月一下子从眼前掠过,今昔对比就特别强烈。好像昨天他还目光犀利地趴在教室后门偷看我们谁在自习课上说话,用震耳膜的声音批评我们违反校规,今天他就变成了74岁的老人,慈祥地望着我们诉说自己清净的退休生活。师娘说家里鲜有客人,欢迎我们常来,人老了最盼望的是热闹。
老赵比我想象的内敛,像敏感的家长一样小心翼翼,其实他挺想了解我们的近况,可又怕问多了不合适,所以聊天过程中能感受到他时而欲言又止。我们三个同学是去家里探望他的,一个同学是请了假,另一个同学是调了班,而我是待业状态。关于工作,关于感情状况这些,老赵都很有分寸,本来以为他会说教我们一番,可事实上,他只是倾听,然后简单的点评一两句,措辞很谨慎。
我说我现在没上班,就是写写公众号,作为曾经的班长,不爱上班,总想躺平实在是惭愧,老赵一言不发,我说起自己高中开始就有焦虑的问题,可能这也是不爱上班的原因,老赵的表情有点意味深长,刚要和我说什么,正好被电话打断了。后来这个话题就略过了,我想这两天把合影给赵老师寄去,顺便寄一本大忘路的书给老师,不管怎样,虽然我确实是辜负了当年老师对我的期望,不过也想让老师放心一点,起码我在做着我喜欢的事。
一开始真的好怕老师担心我温饱都成问题,不过转念想想,当年初中的我做出各种中二的行为,他都能包容和理解,现在应该也能理解我的“躺平”吧。那天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五六个同学到餐厅汇合,大家和老师拥抱,诉说近况,老赵始终都笑呵呵的,没有一句说教,只是叮嘱我们注意身体,中年人压力大,感谢我们能在忙碌的工作中抽出时间看望他这个老头子。
有好几个瞬间,我都很恍惚,都说人老了会变脾气,曾经严厉得经常把男同学说哭的老赵,如今却如此慈祥和温和,想想也是人生的一种不可思议。其实在饭桌上我一直想问赵老师一个问题,因为初一的时候,我们班有二十几个保送生,还有很多小学奥数得奖者,为什么会在这些大神中选了我这个数学成绩差,做事丢三落四,家境又特别普通的小孩做班长呢?话到嘴边,怕同学嫌弃我不要脸,还是没能问出口。不论怎样,正因为有了当年这一份莫名其妙的信任,才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牢记要做一个带给别人温暖的,对人对事有责任感的人。
我想,这也是赵老师留给我最珍贵的教育和礼物吧。anyway,很多人都留言问我们是不是忘记密码了,又很久没更新了。本来依然不知道写什么,但在这个躲在家里等雨的夜晚,翻看着那天聚会和老师的合影,忍不住想写写多年后探望老师的心情。也希望看到文章的人能去看看对你影响深刻的老师,看看你们的“老赵”。岁月不饶人,年轻的日子总是倏然而过,做人还是要有些使命感的,一个人“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