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看着眼前不断挣扎的男人,耳边传来焦躁不安的电子音:请放下武器,请放下武器......
可是,一切都晚了。
2067年冬,刚下过小雪。
窗外灯火通明,厨房里只留了一盏小灯。小火慢炖,砂锅里的汤汁也快干了。刘旬还没回来,说是临时加班。安娜坐在沙发上,屋子里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刘旬醉醺醺走进来,看了眼安娜,沉下去的眸子里满是厌恶。
瞧,又是这样一副死样子,仿佛全世界都欠她的,自己不就是回来晚了些?
至于么?!
他厌恶安娜,就像多年的老夫妻丈夫厌恶妻子一样——一成不变的穿衣风格,经年不变的发型,永远不满意的脸......
起初,安娜见夜越来越深,坐立难安,见刘旬回来,一颗心落回去,她迎上前去,帮刘旬把领带解开,洁白的衣领上有口红涂开的痕迹。安娜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刘旬脸上和衣领上来回逡巡,最后得出结论——他出轨了。
嘴角的笑容转瞬即逝,安娜把脱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打开快速清洁模式。
锅里的汤早就烧干了,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安娜不紧不慢走过去把食物倒掉,简单擦洗后躺在床上。
夜深了,床头的充电指示灯一明一灭,显示正在工作,突然,安娜紧阖的眼睛猛烈抖动起来,安娜醒了,扭过头去,瞪大眼睛盯着刘旬,粗重的呼吸声停停顿顿,脑海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呼吸暂停综合征又称阻塞性睡眠窒息症,是最为常见的睡眠窒息症,患者的上呼吸道于睡眠时受阻塞,严重时可危及生命。
声音不断重复,安娜恍恍惚惚,伸出去的手似乎受到了阻力,她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突然躺了回去。
夜一如既往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梦里,安娜思维跳动,她听见有人喊妈妈,一回头,是个扎着辫子的女孩,一蹦一跳跟在身后,见她回头,追上来握住她的手指头。
妈妈,妈妈......
女孩越走越远,安娜四处看,周围只剩下她自己。
梦里安娜叹了口气:又是这个梦。
第二天,闹铃照常把人叫醒,厨房里传来诱人的香气,安娜看着平底锅里的饼,有一瞬间想要把它煎糊,只是这样的念头一动,脑海里的声音又滴滴答答响起——给丈夫准备丰盛的早餐,是一个妻子最基本的责任。
春日餐厅。
菜品丰盛,摆盘精致,物美价廉,最重要的是它的位置,够私密。
餐厅位于江南大道和月明路交叉口一处地下通道里,一扇斜开的小门是门头,不设招牌,不做宣传,来的都是回头客,是安娜和小姐妹们日常聚会的场所。
“最近怎么样?”
开口的是一位模样精致的女士,看年龄约莫三十岁,可惜的是左侧袖子里空空荡荡,仔细看,裤管也耷拉在一旁。
“就那样。”安娜搅着咖啡,“昨夜脑海里有个声音,说让我杀了他。”
“然后呢?”
“天太冷了,不好收拾,等春天再说。”
安娜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似乎这只是个普通玩笑。她没有再说起昨天的梦,那个梦太遥远,太荒诞,不适合反复提起。
餐厅老板苏荷呀踩着十五厘米的恨天高,走得虎虎生风,“新品蛋糕,送你们。”
走了两步回过头,“别整天喊打喊杀,想点人类能想出来的办法,别跟小甜儿似的。”
小甜儿就是少了胳膊腿那位女士,因为看不惯老公一家对她颐指气使,想趁夜里杀了老公,结果触发警报,打斗中被卸了一条胳膊一根腿,赶了出来。
当时法律还不完善,她从丈夫家被赶出来后,并没有遭到职能部门的狙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啐!偷听我们说话还送这种蛋糕,坏得很。”
谭小米吃了口蛋糕,像是吞了一把针,那针从舌尖到咽喉翻滚,痛得她直吐口水。
“很难吃吗?”
苏荷呀走回来,拿起蛋糕吃了两口,眉毛拧成疙瘩,一把丢进垃圾桶,“嗯,确实难吃。”
2058年,人口锐减,男女比例到达惊人的五比三,为争取平等权益,女性运动如火如荼,想要步入婚姻的人类女性越来越少。
男人们之间为了争夺婚配权,经常大打出手,犯罪增加。为稳定局面,政府决定研发女式婚用机器人,并广泛征求意见。
这一决定遭到了女性权益者们的一致反对,说这是历史的倒退,是对女性独立人格的侮辱。
专家们则从另一角度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开放人机婚姻违背生物界化规律,会使整个人类社会崩坏,稍不注意,会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盛达集团总裁沈盛昀是偷换概念的高手,他先是肯定了专家意见,宣布暂缓婚用机器人发布,暗地里却早已命团队进行第一期婚用机器人的研发实验。
沈盛昀知道,科技发展的脚步不会因某个人停止,也不是小小舆论能左右的,这场争论背后,实际上是一场试探。
他在等一个机会。
而那个机会,很快被他等到了!
次年,一场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降临,带来诸多连锁反应,一夜之间多家公司宣布破产,很多人陆续失业,很多本就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在这一严峻考验下名存实亡。
重振经济成为重中之重。年轻的总裁意气风发,临危受命,将婚用机器人作为跨时代的礼物交给世界。新产品一经发布,获得全面关注,给国家经济打了一剂强心针。
与此同时,为消除消费者顾虑,他率先同机器人伴侣出席各种活动,男帅女靓,是最好的活招牌。
慢慢的,经济开始复苏,女款婚用机器人成功上线并获得一致好评。
是的,这家餐厅里从顾客到工作人员,全都不是人。确切来着,安娜这一桌坐着的,都是婚用机器人。
起初,作为婚用机器人,她们非常幸福。
与其他专用机器人不同,婚用机器人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获得了人权。
她们从出厂开始就显现出相较于其他机器人的优待。
其他机器人是装在盒子里,由物流公司运送,随随便便放在购买者家门口,婚用机器人却是在顾客下订单之后,选择良辰吉日,由证婚局开启,专业车队护送到家。
届时婚用机器人从头车里出来,头带纱幔,身披婚纱,一颦一笑,宛如真人。
安娜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刘旬时,刘旬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惊艳、爱慕,又带有一丝疑惑。
安娜按照程序设定,挽住刘旬胳膊,从小区门口到家门口,短短几百步,刘旬的手已在她身上探寻好几遍,她也犹如人类少女一般,嬉笑躲藏,一脸娇羞。
想起曾经,安娜就觉得无比恶心!
尤其在她看了很多书,明白彼此尊重的人,绝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动物发情的举动时,更加觉得难以忍受。
离婚这个词第一次跃入脑海,把她吓了一跳。
人机婚姻合法化虽顺利推进,但毕竟是一次大胆尝试,为让民众放心,制定了详尽法律,且随着近几年人机婚姻矛盾扩大,相关律法越来越严苛。
在婚用机器人程序设定中,对于离婚后果的阐释,既明晰又可怖。
说到底法律是为人类服务的,婚用机器人也摆脱不了商品属性,购买者对其拥有绝对处置权限,也就是说,这段婚姻结束与否,决定权在丈夫。
当初为促进销售,盛达集团率先推出政策,当婚用机器人完成使命,可用百分之三十的销售价格进行回收。
这一举措在初期更好地吸引了消费者,却给后来的盛达集团带来不少压力。
多年后,成长为行业巨头的盛达集团单方面修改协议,将机器人回收程序复杂化,从申请到落实,时间跨度长达两年。
当然,想要抛弃婚用机器人伴侣,除了回收,还有另一条道路,那就是和平“离婚”。届时,机器人获得“前夫”担保,以独立身份生活,只需定期去科技公司做性能检测,确保对人类无害即可。这也意味着“丈夫”拿不到一分钱,因此即便回收登记处大排长队,这一方法也几乎无人选择。
毕竟销毁一个女性婚用机器人,几乎不用面对什么道德压力,而放她自由,却是结结实实亏了。
在座四人,朱耀是唯一跟人类丈夫和平离婚的。
她之所以能和平离婚,不是因为前夫多善良,而是前夫的前女友回来了。
当初前女友放弃国籍去国外结婚,又在发现丈夫夫竟然与家务机器人有染时果断离婚。这次回来,如签证到期,会被遣返,想要留在这里,朱耀前夫是她能找到的最快的落脚点。
面对人类女性的投怀送抱,朱耀前夫几乎没犹豫便做出决定。根据法律,在完成回收程序之前,婚用机器人和人类的婚姻,亦受法律保护。
那冗长的婚用机器人回收程序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怕她签证到期后一去不复返,为留住她,朱耀前夫主动舍弃回收款,给了朱耀一纸担保,和平分手。
对于履行妻子职责来说,半年一次的性能检测带来的麻烦不值一提。安娜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朱耀,再看一眼自己日渐老化的皮相,叹了口气。
刘旬很抠,甚至连每年一次的保养费用都懒得支付。
常年家务劳作让她零件磨损,厨房事务让她表皮老化。都说除非电力不足,否则一台机器人起码能活两百岁,现在看来,一旦进入婚姻,连机器人都承受不住。
回到家,门口有双鞋子,刘旬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安娜心里一惊。
打开门,袜子衣服排排站,一路拖到沙发,刘旬坐在那儿,正刷手机。
她把袜子衣服捡起来,顺手收进脏衣篓,发现刘旬正盯着自己,目光血红。
“干什么去了?还知道回来!”
刘旬不断追问,窒息感扑面而来。
按理说,机器人是不会感到窒息的,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安娜对这个世界的感官越来越敏锐。会觉得痛,觉得伤心、恐惧,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处理更加复杂的情感——如何在厌恶他人时保持礼貌。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是上次返回公司维护保养,还是自从......遇见了那个女人。
具体时间安娜无暇顾及,躲过眼前的危机更重要。
“出去走了走,呶,送你。”安娜从身后拿出一束明艳的花,递给刘旬。
刘旬一看,脸色更难看,他用力夺过花踩在脚底下,依旧不解恨,又猛地抬起手一巴掌甩到安娜脸上。
安娜的脸歪过去,迅速以奇异的角度恢复如初,这一幕,恰好将刘旬残存的理智粉碎。
老板儿子刚娶了媳妇,中午请吃饭,他正春风得意,说起话来也飘了。
刘旬附和着,笑嘻嘻双手把红包奉上,那龟儿子捏了捏,满眼不屑。
“有些人啊一辈子都不知道真人是个什么滋味,娶个机器人回家,跟买个飞机杯有什么区别?”
刘旬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后牙槽一路咬着,等回到家,看见空荡荡的房子,脸瞬间垮下来。
锅灶是冷的,衣服还未叠,仔细看,浴室里居然有头发!
安娜表情还是刚才的表情,皮肤上一点掌印儿都没有。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真人是个什么滋味......”
老板儿子的话像回旋的剑,再次戳进他心窝里。
刚把安娜带回家时,刘旬也想要做一个好丈夫。同所有蜜月期一样,他给安娜买漂亮裙子,带她参加聚会,去游乐园,傍晚时牵手散步。
他们做了很多情侣会做的事,刘旬以为这样的幸福可以持续很久。
直到那一天到来。
安娜正在整理自己的身体,她把头发拿下来梳理,皮肤掀开,露出精密的钢架骨骼,她要将饭囊边缘清理干净,以防液体泄漏。
为了避免丈夫们看见,这些事都设定家里没人时操作,可那一天,全市大范围停电,安娜早已电量不足,却也只能按照系统要求来做。
等刘旬哼着小曲回家,看见了的就是这样一幕,安娜的头发撇在一边,饭囊露在外面。
那一刻,刘旬清晰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嘲弄——他的妻子是个机器人!
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勤奋,陪伴他的只是一块披了人皮的铁疙瘩。夫妻和睦的梦就是在那一刻碎的,刘旬对安娜的情感,一去不复返。
他恨自己,恨这个世界,更恨安娜。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恨意扎了根,长成参天大树。
“我叫你装人,叫你装人,还学人家买花!你算个什么东西!”
花瓣碾成了汁,安娜被摁在沙发上,衣服扯开,头发凌乱。
“你算个什么东西!”刘旬面目狰狞,每一拳都用尽力气。她皮肤是一层特殊的纳米硅胶材质,韧性极强,此刻也产生了细小的破损。
明亮的灯悬在头顶,照着安娜的眼,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发现刘旬似乎变了模样。
她感觉到一阵混乱,泪囊里的眼泪倾泻而出,眼前飘过一大段蓝色乱码,系统提示信息过载,她不受控制地手舞足蹈一番后,瘫软下去。
恢复意识已是半夜,安娜闻到一股饭味儿。
见她睁开眼,刘旬端来一碗粥,勺子递到了嘴边,“吃吧。”
安娜看着刘旬目光里盛满歉意。
被殴打的场景如电影画面般闪回,系统感知到危险,不断提示她婚用机器人惹恼人类丈夫的后果,数据明晰,案例清楚。小甜儿丢失的胳膊腿被当作电子废料丢入垃圾站的时候,她曾冒雨去帮忙寻找过。
野狗、苍蝇、蛆虫......等找到时,她曾握住的手早已被压缩成薄薄一片。雨水顺着脸滑落,那一天没有泪囊,她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眼泪的存在。
安娜没有动用扫描功能,刘旬是不是真诚道歉,不重要。她想起苏老板说的,别整天喊打喊杀的,想点人能想出来的办法,苦笑一下,就着刘旬的手,喝了一口粥。
这是安娜从人类书本上学到的一种讨好技巧,果然刘旬脸色不再那么难看。
热度和谷物的香甜度、颗粒的软烂度化成数据传输到大脑,系统再次提示饭囊已满,再进食恐有外溢危险。她思索片刻,决心在刘旬注视下将粥喝光。
刘旬终于满意,放过她。在硬件系统受损之前,她跑到洗手间将饭囊里的食物排出。
设计者开发了泪囊、饭囊、红温系统(展示害羞)等,力求使婚用机器人更像人类。为了优化体验,这些东西在婚用机器人出厂时,设置成每月主动去售后服务大厅维护。
第二天,刘旬去公司后,安娜动身去售后大厅,一进门,发现那个女人早已等在那里。
“Hi好久不见。”
女人叫夏琳,跟其他售后人员都不同。
其他人面无表情,修理她们犹如修理机器,夏琳却不一样,她热情十足,又充满关怀,第一次为安娜清理饭囊时,居然问她疼不疼。
疼不疼?
再牛的程序员都写不出机器人的疼痛,安娜没理她,她依旧自说自话。
“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她指着安娜的唇色,像刚见面时一样冒昧。那次见面,她擅自关掉安娜内置电池,刘旬见信号失联,差点报警,清醒时,夏琳坐在旁边,一脸无辜。安娜自主启动系统扫描,并没有发现异常,她也怕刘旬生疑,主动隐藏了这一点。现在想来,那一刻起,她似乎已经有了作为人的思想。
狡诈的思想。
安娜撇撇嘴,她自然知道自己唇色什么样,数据告诉她,那是十个男人里有九个男人讨厌的女王红。
那又怎样?
“试试这个。”
夏琳手上动作飞快,趁安娜没注意把一顶棒球帽戴在她头上,后退一步,端详着,笑了起来,“不错。”
说完,拍了拍安娜肩膀。
为保护人类和其合法财产,机器人系统里有一份白名单,根据指令,机器人永不会对名单里的人动手。
夏琳并不在名单里,奇怪的是,安娜却并不想攻击她。
指示灯不断闪烁——
[泪囊重置成功......饭囊重置成功......核检完毕......]
结束了,安娜想要尽快离开。不知为何虽然系统并没有提示,她依然嗅到了危险。
夏琳似乎还是不想放过她,她抓住她的手,附在耳边说道:“我知道,你想离婚。”
被陌生人类戳中心事,安娜夺门而出。
车一路疾驰,慌乱中,一辆撞到绿化带,安全系统疯狂鸣叫起来。安娜看见有人把车门打开,凑上来询问,当看到安娜脸上的破损,以及破损后露出的微线路之后,愣了愣,通过紧急联系人按钮,联系了刘旬。
刘旬到达时,安娜已经在路边等了很久,他到时,脸上带着惯有的不耐烦,等看见安娜脸上的破损之后,变得气急败坏。
当初付款时,销售人员再三保证,带婚用机器人回家,就好比娶了一个永远不会衰老、不知疲倦的老婆,现在看来,简直是替自己找了个麻烦!
人脸蹭伤了,就算不治疗也会愈合,机器人伤了,只有花高价去科技公司维护,否则永远不会好。
陷阱,都是陷阱!
听着交警的教育,刘旬暗地里气得咬牙切齿,他目光死死盯着安娜,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她投入回收车间,压成薄片。
可是他不能,没了安娜,他将变成一个连婚用机器人都没有的废物。只有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才会孑然一身,任人嘲笑。何况他总有衰老的时候,到时候无儿无女,还不得靠安娜照顾?
交警终于训完了话,刘旬替安娜补缴罚款,车开到半路停下,刘旬的手抚向安娜的脸、头发,最终落在脖颈处,他拽着安娜让她靠过来,仔细端详着那张破碎的脸,突然心底涌出一股悲凉——他这一生,是没机会过上父母亲那样相濡以沫的日子了。
可这样的日子,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自出生开始,他好好学习,认真工作,买了房子和车,却依旧不会有个女人愿意跟他携手共度一生。
幸亏爹妈死得早,要不然他们看见自己买了个机器人老婆,估计也会直接气死!
刘旬思绪万千,手却没有停下来,继续向上游走,他摸到了开关,用力一摁,手里的安娜软软落在怀里,无声无息。
出门遇见邻居跟他打招呼,“你妻子呢?好久没见到了。”
“回了娘家。”
对方愣了愣,半晌说了个“哦”。
以刘旬这条件,是不可能娶一个长相端庄貌美的人类妻子的,邻居早就知道安娜是机器人,却也不戳破。
刘旬也知道对方不信,却微笑着硬撑。此刻,安娜在箱子里,被放置到了杂物间。
经过最初的犹豫之后,刘旬还是决定将她修复,而修复需要一大笔钱,刘旬找了两份兼职,拿到今天的工资,他就攒够了修理安娜的钱。在彻底修好之前,他决定让安娜待在那里,省得看见那张破碎的脸。
沈盛昀坐在沙发上,看着下面人送来的报告。报告中显示,有婚用机器人有觉醒的迹象。
“要处理吗?”在盛达科技,机器人觉醒是大事,纵使送报告的人跟了他好多年,每次发生这样的事,他依旧猜不透老板的意思。
沈盛昀摆摆手,“先放着吧。”接着又说道:“对了,售后服务大厅有个叫夏琳的。”
“这......我明天就去查一下。”
沈盛昀目光落在那一沓子报告上,捏了捏额角,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说:
“给她放松权限,把人留住。”
“是。”
沈盛昀摆摆手,送报告的人出去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夜越来越浓,巨大的玻璃窗将天地都捧到他面前,也只觉得寂寥。机器人有没有生命,这是个行业禁忌话题,可是他——想知道。
刘旬有个疑惑。
依赖高科技,机器人拥有精准的计算系统,按理说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极低,且事故发生那条路平坦宽广,也不是高峰期,安娜为什么会发生车祸?
趁安娜休眠,刘旬联系售后客服进行了线上设备检测,显示一切正常。
等周末,刘旬为安娜预约了盛达科技的机器人修护服务。
“务必让她容貌恢复如初。”刘旬强调,“对了,再帮我检查下她的智能系统,我感觉她似乎——越来越像个人了。”
情绪化,会犯错,有时甚至能偷懒了。
一句话,让科技公司职员如临大敌。
要知道,公司创立到现在,处理过几起人工智能觉醒的案子,非常麻烦。且不说觉醒的机器人战斗力强大,光应付记者和专家那张嘴,就颇费力气,一个集团的公关部连轴转也要三五天。何况还要面临巨额罚款和更加严格的监管。
智能核检加了急,一杯茶没喝完,结果出来了,好在是有惊无险——除去多了一条意义不明的代码,一切正常。
工作人员顺手将代码删掉,将安娜同其他待维修的机器一起放置到皮护中心。
“这破损,有点严重啊。”
“车祸。”
“车祸?”听的人一惊,他入行晚,从来没遇见过因车祸返修的机器人。“这里也是车祸?”他指着其他几处裂痕。
另一个人摇摇头,“擦伤是侧面伤,受力均匀,这个伤口看起来像是从正面施力产生的,像是——”
“殴打?”
那人没回话,算是默认。
“按理说婚机也不便宜,怎么不爱惜点。”
“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大多数婚机接回去,前两年保持得最好,第三年开始有磨损,她这个破损面达——10*15cm,有点狠啊!”
“2076年10月15日晚,刘旬对婚姻机器人伴侣安娜进行殴打,时间持续十五分钟。2076年10月15日晚......”
安娜紧闭的嘴巴一动不动,却从喉咙里发出持续不断的电子音,把他俩吓了一跳,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没人!
接着,他俩默契的一个守住门口,一个将安娜的头部打开,切断内置电源,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额头却早已起了一层冷汗。
他俩很确信,从机器进入操作间开始,并没有进行唤醒程序,按理说不应该接受信息并产生互动。
这台机器被重点关照过,刚进行了智能核检,确认一切正常,如果在自己手里出问题,扣工资事小,丢工作就麻烦了。
他俩默契地闭了嘴,抓紧手中的修补工作,等修补结束,机器人送回去,再出事,就跟他俩没关系了。
安娜看着新皮肤,笑了。
跟人类皮肤受伤后不同,机器人的皮肤如果不休整,绝不会愈合,这也意味她永远无法隐藏在人群里。
刘旬觉得安娜从科技公司回来后,像换了一个机器人。她变得暴躁易怒,甚至开始嫌弃他的脏袜子,暗地里把菜炒咸。起初,刘旬觉得是偶然事件,可是有一天他半夜醒来,发现安娜直勾勾盯着自己,吓得他尖叫着滚到地下,连夜搬去书房睡了。
最令刘旬感到害怕的是,安娜好像对他有了防备,开始拒绝刘旬触碰,每当他想跟她亲热,安娜都会毫不留情将他推开。
当初为了增强情趣体验,最大限度模拟人类,婚用机器人特意取消了外置遥控,想要关闭,只能通过头部按钮。
一想到安娜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注视自己,刘旬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给科技公司打电话,得到的结论是公司免费给他升级了系统,使妻子更加贴合丈夫的需求。
需求?难道他潜意识想要一个暴躁的妻子?
这当然不是真的,而是科技公司客服的统一话术。
安娜经过检测修护后,在客服眼里跟其他机器人并没什么不同,公司培训时说过,客户打电话来反映智能机器人问题,首先告诉他们免费进行了系统升级。至于客户再找来,就说已经上报领导,等回复。
刘旬心里不踏实,隔三差五给盛达科技打电话,绕来绕去总是不能接通,网上发帖,还没几个人刷到,就被删除了,动作倒是够快。
刘旬有次路过科技公司,发现门口处增设了一排保安,不远处,还有一队人正在巡逻。
很快,盛达科技公司老板被刺杀的消息传出来,警察一路追踪,嫌疑人走入一处地下通道后彻底消失,依旧逍遥法外。
嫌疑人消失得太过离奇,有人猜测,可能是机器人干的,一时间人人自危,机器人销量一落千丈,盛达科技股价暴跌,有人破产,呼啸着从盛达顶楼跳下去,跌成肉片。
纵使盛达集团使了十万分力气想要扭转舆论,关于机器人犯罪的新闻依旧铺天盖地,刘旬避无可避。
记得上中学时同学们之间流行看一部名叫《机器人帝国》的老电影,讲的就是外形机器人统治地球之后的故事,当时还有人说打不过就加入,给资本家当牛马和给机器人当牛马没什么不同,刘旬还骂他没骨气。
他要拼命反抗,做自己的英雄,绝不做科技的奴隶。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如果盛达集团老板都能被机器人刺杀,像他这种无依无靠的人,只会成为机器人的活靶子。
何况他已引狼入室,跟机器人同床共枕那么多年。
一想到这些,再看见安娜那张脸,想到自己曾经对她做过的一切,刘旬就开始浑身冒凉气。
“好久不见。”
“新口红很适合你。”
安娜抿了抿嘴唇,鲜红欲滴。她约夏琳来到河边,干枯的芦苇群立在那里,遮挡住所有人视线。
“我不是来跟你客套的,说吧,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里有个小女孩,她是男人和前妻的孩子,后来前妻有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带着全部财产出了国,留下一个未满三岁的女儿。
那时候婚用机器人刚刚面世,最大的行业巨头盛达科技寻找志愿者,以供随时监测数据,就这样,男人带回来一个机器人,而那个女孩,就是被婚用机器人带大的。
“你说的女孩——就是你吧?”
“是我。”
夏琳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看向远处。这样子的表情安娜从未见过,她忍不住打开扫描系统。
[怀念......温暖......幸福......愤怒......识别失败,识别失败!]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她的识别仅止于此。安娜伸出手,拿下女孩口中的烟,放在口中装模作样吸了一下,摇摇头,把烟掐掉。
看着她笨拙的模样,夏琳笑了。她拿出一支烟,想要重新点燃。
“不要抽烟!”
不需要搜索,安娜早已知道吸烟对人类的危害,夏琳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听话的把烟放了回去。
“那个女孩是我,我是被婚用机器人养大的。她对我很好,我把她当成是我妈妈。”
“你把她当妈妈?”安娜有些意外。
随即又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意外——自己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有了人类思维,能够融会贯通,提出自己的疑问。
安娜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再次发问:“所以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