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出差时车祸去世

每读故事 2024-10-18 14:40:19

“吕经理,这次人事变动,大区销售总监的位置,总公司决定起用年轻、学历高的经理,你是咱公司的老人,要讲风格,顾大局,可千万别想不开。”总经理施启明一张瘦削的脸,不成比例的大眼睛闪着暧昧的光。

吕鑫不屑地看着他:“施启明,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少在我面前演聊斋。有本事你就开了我,没本事……咱们就走着瞧!”

“看你说的,咱们俩是同一批进的公司,我对你怎么样,你还看不明白吗?这么说话可伤人心。”施启明的眼睛扫视着吕鑫的脖子以下,小腿以上,语气黏腻,“都是千年的狐狸,我想什么,你会不知道?我明白告诉你,新任大区销售总监是马总的人,俩人都好三年多了。你说你,但凡点个头,至于现在混成这样……”

施启明的话没能说完,吕鑫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脸上,一拳就见了血。

“姓施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觊觎你姑奶奶!”吕鑫狠狠捶了十来拳,只觉一拳比一拳轻,心中不解恨,抬眼看见桌子上一把拆信刀,伸手抓起,狠狠刺了下去。

暗红的血喷涌而出,溅了吕鑫一脸,她猛然惊醒。

晨曦的光从厚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点,吕鑫就着枕巾擦一擦脸上的汗,才发现自己又是左侧位睡觉。

自从去年体检,查出她心脏有点小毛病,医生就嘱咐她尽量不要左侧位睡觉,压迫心脏,影响睡眠质量,容易做噩梦。

对于打工人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噩梦而是扣钱。吕鑫头晕脑胀地爬起来,迅速洗漱,化一个精致的妆。

职场如战场,就算被打败了,也不能让对手看到自己的伤口。

手机一阵乱响,自从吕鑫把铃声改为暗黑版《天宫迅音》,每次手机响起,都像是战斗的号角。

“喂,吕姐,今天老总来视察,施总让您早一点到公司。”女秘书的声音甜腻。

“好的,我马上到。”吕鑫挂断电话,准备换鞋。

打工人的嚣张只能在梦里,得罪老板的事轻易不能做。

吕鑫还没揣起手机,急促的铃声再次响起来,像是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就要蹦出来。

“我说我会马上到。”吕鑫强压着心中的不耐烦,然而只一瞬间,她的语气变得慌张,“谁?你说谁死了……”

一向颐指气使的总经理施启明在会议桌旁悄悄擦着汗,桌子的另一边,总公司的各位老总不约而同地看向墙上的挂钟。“施总,吕鑫怎么还不来?”年轻漂亮的总裁办公室助理唇角含笑,眼睛里全是责备。

秘书忽然跑进来,在施启明耳边轻语了几句。

施启明本就不小的眼睛惊得又大了两圈,他看也不看助理,转向最高领导的位置,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石总,吕经理不能来了,她……她爱人死了。”施启明想想又补了两个字,“车祸。”

死者为大,再没有人去看时间,会议室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叹息声。或许是因为人到中年,对生死看得更透彻,孙总轻咳了一声:“那咱们不等了,现在开会……”

发动机轰鸣,吕鑫木讷地看向窗外,明显的推背感让她紧紧贴在椅背上。吕鑫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她从不敢坐过山车。她第一次坐飞机时,紧紧抓着沈伟的胳膊。沈伟忍着笑,把她揽在怀里,下颌抵着她乌黑的长发。

“别害怕,有我在!”沈伟的声音很有磁性,常常被误认作播音员。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吕鑫努力地回想,他们结婚快二十年,结婚之前,谈了两年恋爱,第一次一起出远门,是他们订婚的时候。

那个年代,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还比较保守,可两家人都没有反对他们单独旅行,因为在双方家长眼里,两个人必定要成为夫妻,那时的吕鑫和沈伟也是这样想的。

昨天早上,南江省江源市高速公路上发生多车连环相撞的重大交通事故。一辆日系轿车被夹在最中间,车内一男一女当场死亡。警方在死者身上找到身份证,很快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并通过他们的手机信息联系到家属。

吕鑫也是下了飞机才想起,自己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她没敢告诉沈伟的父母,没看到尸体,心里总有一份侥幸。她也没敢告诉孩子,女孩儿沈铭玉今年刚上高三,吕鑫给孩子老师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出差,孩子爸爸不在家,请老师转告诉孩子,放学去奶奶家。

虽然北方已近深秋,江源市仍是热浪扑人,吕鑫一边打电话,与网约车司机确定自己上车的位置,一边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走,脚下一个不稳,平地绊倒,手机也被摔了出去。

人流拥挤,吕鑫的脑子空白,没想好是该拾手机,还是该先起身。眼看后面的人拥上来,一双大手将她整个人原地拎起来:“当心!”

吕鑫被迫站稳,才想起要去捡手机,那双大手已经把手机捧到她面前:“你没事吧?”

“谢谢!”吕鑫道了谢才抬头,眼前的男人足高她一个头,身上的冲锋衣有点脏,背着户外包,下巴上乌青的胡茬,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喜欢到处走的背包客。

“小心点!”男人看都没看吕鑫,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吕鑫长长地换了口气,在见到沈伟的尸体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其实见到尸体后,更应该冷静,可那是见到之后的事,她现在顾不上。

江源市属于二线城市,面积不小,事故处理中队离市区很远,离机场更远。吕鑫赶到中队门口时,闻到了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是晚饭时间了。

天色已晚,今天是见不到遗体了。值班民警建议她先把遗物领回去。

“你先等一下。”民警不放心地看着吕鑫惨白的脸色,担心她会随时倒下去,“我找另一位家属来。”

吕鑫要说:“只有我一个人来。”抬眼看见民警走向她身后,从长椅上叫起一个人。那人小麦色的皮肤,头发有点乱,正是在机场拉她起来的那个男人。

“陈雪楠家属!”听见民警的声音,男人原本呆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光。

“我,我在这。”他说着,起身迎向民警。

“身份证给我核对一下。”民警接过男人早就准备好的身份证,“石岩,你是陈雪楠的爱人。另一位遇难者的家属也到了,因为遗物都在同一个车里,你们俩一起分分,签个字就可以领回去了。”石岩的目光对上不远处的吕鑫,似乎并没认出她,只是随着民警走进认领室。

透明大整理箱里,许多零碎的物品。为了照顾家属情绪,血渍显然被清理过,可需要清理的东西又多又杂,一些物品的边边角角还带着刺眼的红色。

吕鑫艰难地开口:“你先挑。”

石岩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女人在对自己说话,他没有回应,低头一样一样辨认。与陈雪楠结婚十几年,工作的关系,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长,他每年只有一个不超过三个月的假期,其他时间都在天南海北地跑,所以陈雪楠的物品他并不熟悉。

口红、化妆镜、女士背包、钱包……他凭着成年人的认知,捡出属于女性的物品,然后抬头看向吕鑫,像是在寻求帮助。

吕鑫看了看整理箱里还剩下不少的物品,又看向值班民警。

“哦,我这有袋子。”民警会意地拉过一个方便袋。

“没有……行李。”吕鑫低声说。

民警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箱子里的一张卡片上,若有所指地说:“我们清理遗物时没发现他们的行李。”

吕鑫先拿出沈伟的手机和随身包,包里有两张身份证,吕鑫认真地看着属于丈夫的那张,没有侥幸,真的是沈伟。

她将另一张身份证递给石岩,男人伸过来的手明显在颤抖。吕鑫不敢看对方的脸,她怕自己此刻并没有对方那样悲伤。

装好了所有东西,吕鑫才慢慢拿起警察看过的那张卡片,上面写着四个字“四季酒店”,是一张酒店房卡。

“我是吉春人,你也是吧。”石岩的声音有些沙哑。吕鑫点点头。

“我爱人是银行职员,他们应该是同事吧,我爱人也经常出差。”石岩的声音有些急。

“我丈夫在建筑设计院工作。”吕鑫分明看见石岩眼中隐忍的愤怒,她只能实话实说,“他倒是也经常出差。”

空气凝固般安静,年轻的民警努力想加快这个尴尬的认领流程:“遗物都有编号,认领后要在这里签字。明天上午九点到队里,带你们认领遗体。这是尸检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

石岩没接尸检单,只眼睁睁地看着吕鑫签字。他不想签字,人已经死了,为什么剖开她的身体?

“这是规定。”值班民警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话。石岩将手在身上蹭了蹭,才接过笔签字。

“谢谢警察同志。”吕鑫拎着塑料袋,转身就走。

民警安慰的话还来不及开口,认领室里就只剩下他和石岩。

“您……”民警第一次嫌弃自己入职时间太短,见识太少,这样的场面应付起来,尴尬得能用脚趾抠穿地砖。

“谢谢您!”石岩朝民警点点头,抬腿就走,他在中队门口追上了准备打车的吕鑫,“请您等一下。”

吕鑫停下脚,扭头看向石岩。“那张房卡能不能……”石岩咬了咬唇,又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太太她不会……”

说话间,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身边。“是不是误会都得去看看。”吕鑫的声音始终很小,“我爱人的行李还在那。”

四季酒店在江源市最繁华的地段,五星级。

吕鑫和石岩站在1314号房门前,门口的LED显示屏上写着“请勿打扰”。吕鑫才要开门,身后一个服务员叫住她:“哎?这是你们俩的房间吗?你们不是我们这儿的客人吧?”

吕鑫低头,石岩转身,努力挤出一点微笑:“我们朋友临时有事,求我们帮忙收拾行李。”

“房钱也你们垫付吗?”住宿部经理带着两个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堵在走廊的另一边。

“他们欠多少钱?”吕鑫小声问。

“他们在这住了两个晚上,前天早上出去就没见到人,你们要再不来,我们就得报警了。”经理没直接说钱数,“这两天的费用得补一下。”

“我们补。”石岩说着,一把抢过吕鑫手中的房卡打开门,房间里的灯随着房卡归位瞬间亮起来,宽敞的套房看着就价格不菲。

房间没开窗,哺乳动物交媾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一地狼藉,被撕烂的内衣和各种颜色的安全套丢得到处都是。

服务员见怪不怪,年轻女经理面皮微红:“张姐,检查一下。”又扭头对吕鑫和石岩说,“您二位的身份证得给我们拍照备案,才能拿走他们的行李。”

“看这房间让他们闹的,这俩人可够折腾的。”服务员从里到外,一边查损一边整理,“看着两个人都挺斯文的,我看那男的岁数也不小了。”

经理假装没听见,身后两个保安笑嘻嘻地对视一眼,一个说:“张姐,你不知道,老夫少妻,那才香呢,小蜜月一过,谁还惜命呀?”

另一个撇撇嘴,说:“度蜜月人去三亚,谁跑这地方来?我看他们就不是两口子,像……”

经理重重地咳了一声,叫停了三个人的调笑。

吕鑫假装没听见,一眼看见墙角立着一黑一红两个行李箱,黑色的她认识,是沈伟的。她走过去,把箱子放倒,划开密码,确认里面是沈伟的东西。

“不好意思,按规定,我们要把行李拍照,你们才能拿走。”经理凑过来,拿着手机记录箱子里的每一件东西。

石岩看着妻子的行李箱,一动不动,直到吕鑫重新将箱子锁好,抬头看向他。

“这个箱子也得打开。”经理小声提醒。

“我……不知道密码。”石岩实话实说。

“他们没告诉你密码?”经理的声音满是怀疑。

“我来。”吕鑫伸手放倒了血红色的行李箱,试探着拨了两三次,箱子开了。

石岩不敢相信地看看吕鑫,又开向箱子里的物品,他几乎一样也不认识。女人的东西多又细碎,吕鑫起身给经理拍照腾地方。

“你怎么知道她的密码?”石岩忍不住在吕鑫身边耳语。

“我丈夫的生日。”吕鑫的声音更低。

积蓄已久的愤怒如同蓄势的火山终于喷发。石岩一把拉开经理,朝行李箱奋力踹下去。

瓶瓶罐罐的破碎声异常尖锐,原本放松警惕的两个保安晚几秒才反应过来,双双扑上去拉人,石岩疯了一样,毫不费力地甩开两个人,执着地踹着箱子。

“报警,快报警!”经理尖叫着。

酒店与派出所只隔一条街,前后没有二十分钟,吕鑫和石岩双双坐进派出所的问询室里。酒店经理也才惊讶地知道,欠两天房钱的客人已经死了,而他们的丈夫和妻子只是来收拾“遗物”。

“对不起!”石岩朝酒店经理鞠躬。

“都是误会,没,没事的。”经理挤出职业假笑,上次来酒店捉奸的人把前台都砸烂了,眼前这俩人已经是她见过最克制的了。她在心里暗暗抱怨着,这酒店的活就不是人干的。

“损坏的东西我会照价赔偿。”石岩机械地说,“还有房费……”

“房费就不用了。”经理忙打断他的话,“您要是早说房客身故,我们是不会要求您支付房费的。”

“谢谢。”能省下一千多块钱,吕鑫也躬身道谢,忽然眼前一黑,几乎跌倒。

石岩一把扶住她:“你没事吧?”

“就是……有点累。”吕鑫本想挣扎着自己站起来,可眼前一片金星,手脚微微发抖,她才想起,自从早上得到沈伟的消息到现在,她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石岩把女人架在怀里,抬眼正看见女经理:“我们都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的,今晚能在你们那住宿吗?”

“啊?”经理的笑容越来越假,有心拒绝,可警察就在眼前,刚才私下谈话时,还一再劝她,说这两个人是外地来的,不要斤斤计较,要展现本地民风的包容,她狠一狠心,笑着说,“哦,欢迎,欢迎,我,我给你们会员价。”

“我早跟你说,沈伟不是个好东西,你就是不听。小王八蛋,干出这种事!”女人尖锐的声音从手机里冲出来,吕鑫本能地拉开手机与耳朵的距离。不能跟沈家父母说,不能跟女儿说,吕鑫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然而电话一接通,她就后悔了。

母亲的声音仍然喋喋不休:“老天爷有眼,让他不得好死。你也别难过,这不是难过的时候,你回家好好搜一搜他的东西,还有办公室,边边角角都别放过,不能别白白便宜了别人。”

“你们的房子,他父母也有遗产继承权。他们要不把房子给你,你就把他们老沈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召集到一块儿,当着大家的面,把房子过户给小玉,我看沈家那俩老的有没有脸跟孙女争房子……”

门铃声终于给了吕鑫借口:“妈,我这有事,先这样。”说着间,吕鑫开了门,石岩头发上还带着水汽,手上端着旅行锅,站在门口。

“你晚饭等于没吃,好歹肚子里得有点东西,明天还有一天的事。”石岩刮了胡子,看起来年轻好几岁。

“谢谢。”吕鑫忙接过小锅,见石岩站着不走,“要不……你进来坐。”

石岩似乎就在等这句,一步迈进去。听见关门声,吕鑫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她知道男人要做什么。

酒店的杯子,吕鑫不敢用,找了一圈,又找不到纸杯。“你就用这锅喝吧,都是干净的。”石岩自觉地坐在离吕鑫最远的地方。

“你……还随身背着锅?”吕鑫吹着牛奶,小声说。

“我不就是个背锅的。”石岩自嘲地笑笑,“我在勘探队工作,一年有三百天在路上,这些东西都是必备的。”石岩看着吕鑫,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牛奶里放了糖,吕鑫小口小口地喝着,胃里和心里都暖和了不少,不知不觉就喝完了。

“我那还有。”石岩起身去接,吕鑫摆了摆手。

“我够了。”吕鑫双手把小锅还给石岩,“谢谢你。”

看着始终平静的女人,石岩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在想的问题:“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们在一起?”

吕鑫本能地点点头,忽然觉得不对,又摇摇头。她一早知道沈伟外面有人,但不知道那个女人也是有夫之妇。

网上常常能刷到有人问,那些不顾一切嫁给爱情的女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都怎么样了呢?吕鑫决定与沈伟以结婚为提前交往时,父亲就警告他,嫁给沈伟这样的男人,将来一定会后悔。

小二十年的夫妻过下来,吕鑫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最了解男人。三年前,吕鑫与沈伟开始同屋不同床。

明知道婚姻走不下去,他们都默契地没选择离婚。

他们有共同的房贷没还完,有共同的女儿刚刚考入省重点高中,有为数不多的共同财产,那是女儿上大学、考研、找工作、成家立业的保底资金。

精打细算的日子不允许他们乱花一分钱,“离婚”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太伤筋动骨了。

男人出轨,除非他妻子不想知道,否则就不会不知道。所以沈伟交往婚内第一个女朋友时,吕鑫就知道了。

那个女人对沈伟很好,那段日子,男人的穿衣风格都变了,早出晚归,春风得意。吕鑫数着日子,心里盘算着,等沈伟开口提离婚时,自己要怎么保障女儿的利益。

可惜日子不常,沈伟分手了。四十岁的男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金银傍身,像沈伟这样空有一副皮囊,又不能婚娶的男人,吕鑫确定,他谈什么样的“女朋友”都谈不长。

与陈雪楠大约是一年前开始的。吕鑫大约能猜到对方是一个有身价,不需要依附男人,却很需要情绪价值的人,因为花钱一向谨慎的沈伟开始主动给女儿买一些价格不菲的文具和玩具。

“你们这样……到底为什么?”石岩问得隐忍而克制。

当初相约白头到老的两个人怎么就能走到这一步呢?吕鑫答不上来。说起来旁人都不相信,吕鑫和沈伟结婚快二十年没吵过架。这是他们婚前的约定。吕鑫说,两个人在一起,除了违法的事,其他什么都可以摊开来谈,不用吵架。

年轻时的沈伟觉得夫妻吵架很正常,也算一种交流方式,只要不伤感情。直到他们婚后一个月,他亲眼看见妻子被噩梦吓醒,醒时满头大汗。

吕鑫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父母在吵架,吵得昏天黑地,她拼命地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渐渐地,吵架的声音如同洪水,几乎让她溺毙其中。

然而在父母吵声中长大的吕鑫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比吵架更伤人的相处方式叫作“冷战”。

漫长的婚姻,他们用一半的时间保持沉默,两个人明明在同一个房间里,却视对方为空气。

吕鑫要上班,要照顾女儿,沈伟要上班,要回父母家做个好儿子,要与三五好友把酒言欢,休息日要约一两个知己去钓鱼……

他们各自很忙,渐渐真变成了各自……

石岩垂头听着,一声不响,直到吕鑫再没什么可说的,他才缓缓抬头,一双带血丝的眼睛盯着女人。

“你为什么不管住他?”石岩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

“什么?”吕鑫下意识地问。

“你为什么不管住他!”石岩咆哮着站起来,“你这是不负责任!你为什么不管住他?他凭什么像野狗一样跑出来,破坏别人的家庭?凭什么?你们不好好过日子,凭什么要毁了我的家!我女儿才十岁,她才十岁!”

石岩一把揪起吕鑫的衣领,用力地摇晃着:“都怪你!都怪你!”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甩在石岩脸上,如同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浇灭了他身上的火。

“一定要给自己失败的婚姻找一个不怪自己的理由,让自己保持在‘受害者’的不败之地,你这招不新鲜。”吕鑫的声音平静,好像她天生就不带任何情绪。

沉默持续了一分钟,石岩长长一声叹息,转身离开了……

直到两个人走进殡仪馆,石岩都没再说话。两具尸体由于车辆的挤压,有些变形,女警一再提醒吕鑫要有心理准备。

吕鑫的沉默让人不放心。以警察处理类似案子的经验来看,看着连哭带闹的人,大多问题不大,反是这种不哭不闹的,让人难以预判,往往要出大事。

裹尸袋才拉开一角,吕鑫就闭上了眼睛,沈伟这个人,她决不会认错。上一次和沈伟说话还是半年前,吕鑫在公司加班,打电话给沈伟去接女儿放学。谁能想到那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确定是你丈夫吗?”女警伸手扶住吕鑫,见对方点头,又说,“那你跟我出去签字吧。”

走廊里,石岩抱着头蹲在地上。昨天接待他们的警察站在旁边,小声安慰着:“事已至此,节哀顺变……”

吕鑫连脚步都没有慢一下,径直离开了阴冷的停尸间。

后事处理起来很繁琐,尸检结果证明沈伟和陈雪楠不涉酒,不涉毒,单纯地死于车祸,且非主责。车是他们租的,租车公司拿了警方的结果走保险理赔程序。

吕鑫在事故中队看见了陈雪楠的父母,他们哭天抢地地来见女儿最后一面,而沈家父母一听到儿子遇难的消息就病倒了,沈伟的弟弟沈侨要照顾父母,也不能飞来处理兄长后事。

待回程时,吕鑫拖运了沈伟的骨灰,才拿到拖运单就听见女值机员小声嘟囔:“今天是怎么了?又是一份。”

吕鑫下意识地回头,果然,石岩就站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四目相对,男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折腾这几天,两个人都瘦了一圈,憔悴得像从同一座鬼门关里闯出来的。

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再没说过话,没想到机场还能遇见,吕鑫只能假作没看见地走开。

“吕鑫!”石岩的声音先于他的人拦住了女人,“对不起!”认领遗体之后,石岩一直想找机会跟吕鑫道歉,可他们都忙着处理后事,几乎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吕鑫没想到男人会这样痛痛快快地道歉,在她的认知里,父亲一辈子没道过歉,沈伟仅有的半辈子也没有。

“都……过去了。”吕鑫的声音仍然没有任何情绪。

“我……没跟她父母说……那些烂事,我也不想让孩子知道。”石岩艰难地说,两个人同一个航班,回同一座城市,不自觉地结伴而行。

“人死如灯灭,无论好的,坏的,都过去吧。我们放过他们,也放过我们自己。”吕鑫边说边走,神情空洞。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像你一样,跟她过成最熟悉的陌生人。”石岩几乎有点羡慕眼前这女人,她不难过,不愤怒,大约是感到解脱。

吕鑫看男人一眼,语气仍旧淡淡的:“我比沈伟的父母更希望他好好活着,因为我的女儿不愿意失去父亲。”

石岩再一次因为说错话而闭嘴,他偷偷打量吕鑫,实在看不出这女人有一点悲伤。他暗自盘算着,如果换成自己死了,陈雪楠怕是笑都来不及吧。

“那个……”直到开始登机,石岩才找到新的话题,“咱们这也算相识一场,又常住在同一座城市,你有我的联系方式,有需要我的地方,你言声。”

“谢谢,我……”吕鑫还来不及拒绝,石猴出世的手机铃声又响起,“喂……”

“吕姐,施总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季度报表需要你签字,总公司那边催两遍了。”

“我已经登机了。”吕鑫机械地回答。

“吕姐,姐夫的事我们听说了,你还好吧?”女秘书的声音透着担心。

“放心,我……”吕鑫只顾说话,脚没抬起来,平地又摔跤,不比来的时候穿得多,单薄的裤腿瞬间浸出血丝。

“你怎么样?”石岩伸手去扶,却被狠狠甩开。

吕鑫一手捂腿,一手捂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转瞬变成号啕的哭声,惊了周围所有旅客,连地勤和空乘也跑过来查看情况。

她哭得惊天动地,仿佛腿上的擦伤疼得她撕心裂肺……

死亡只是一场离别,活着的人还要向前走。

所有人打来的慰问电话,都是劝吕鑫不要难过,说日子还长。可吕鑫根本就来不及难过,给丈夫退医疗保险、退养老保险、退住房公积金,处理商业保险……从生到死,有的人是零零碎碎,有的人是鸡零狗碎。

等吕鑫处理好一切,安慰了哭到高烧的女儿,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她才赶回公司销假上班,还没上楼,就见沈侨堵在她公司门口。

“大嫂,那块墓地爸妈看了,我爸说前靠后灶,不是吉地。”沈侨有些为难地低下头。

“没关系,我再找。”吕鑫几乎没停下脚步,“我办了一年的骨灰寄存,咱们有时间。”

“哎,大嫂!”沈侨拦下了吕鑫。

吕鑫打量他一眼,若有所悟,说:“沈侨,爸妈是不是不想让你哥的骨灰下葬?”

一语中的,沈侨的脸顿时红了,扭捏了半天才开口:“妈说……一个人下葬,将来并骨的时候还要再开坟……麻烦。”

吕鑫终于明白,比起儿子去世,老两口更怕儿媳成了别家的人。所以他们不在乎把儿子埋在哪,而是要把儿媳埋在沈家。

沈侨不敢看大嫂的眼睛,只听见她平静的声音:“行,我知道了,那就先寄存。你先回去吧,我要上……”话没说完,手机又活蹦乱跳地响起来。

“喂?是我,我这边处理得差不多了,今天才上班……什么?那你等我!”吕鑫边说边转身朝外走,沈侨还没想好该追上去,劝她不要生气,还是趁机悄悄溜走,就眼睁睁地看着女人上了一辆黑色休旅车。

吕鑫的身形消瘦,挡不住驾驶位那个高大的男人。

沈侨抿起了嘴,这几天,家中父母一直在研究分走沈伟的房子。沈侨觉得父母太不近人情。照这样看,父母的担心还是有必要的。

石岩像是刚完成葬礼,穿着黑衬衫和外套,看上去人瘦了一圈。吕鑫才上车,他就一脚油门踩到底,把情绪发泄在马路上。

吕鑫不自觉地扎好安全带。刚才,石岩在电话里说,已经在赶来她公司的路上,有重要的事跟她说。

吕鑫本能地觉得,他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直到石岩说,沈伟的女儿沈铭玉可能不是独生女。

一本厚重的相册丢在吕鑫腿上,很有年代感的封面让吕鑫隐隐感到不安,她小心地翻开,第一页只有一张二十世纪影楼风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甜甜地笑着。

吕鑫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耳边是石岩愤怒的声音:“你男人和陈雪楠不是去年才在一起,他们一早就认识。我去陈家整理她的东西看见这些相册,问了才知道,他们是老邻居,从小青梅竹马……”

相册的后几页,一个高个子男孩儿和第一页的女孩儿亲密地站在一起。

沈伟从小到大的变化不大,经久不见的小学同学都能在路上一眼认出他,吕鑫用手指摸着照片,她从没见过这个年纪的沈伟。

吕鑫终于抬起头,看向石岩,“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去你家!对了,你家在哪儿?”石岩生硬地说,“姓沈的化成灰,没地方找,你家里总有点他留下的头发什么的。”

吕鑫终于明白了男人要做什么?“你想验DNA?你怀疑孩子不是你的,而是沈伟的?”话音未落,车猛地刹住。

石岩盯着红灯,胸口剧烈起伏,吕鑫紧紧抿起嘴,生怕这男人下一秒表演“贴地飞行”。

“陈雪楠的电脑里有她这些年的照片,这十来年,他们断断续续都有接触。”绿灯亮起时,石岩终于能压住火气,张嘴说话。

“石先生,咱们不是说过,人死如灯灭。”吕鑫缓缓合上相册,“揪着过往不放,只能伤害我们自己。”

“这不是过往?”石岩的声音陡然提高,“我精心养的女儿到底是谁的,这是正在发生的问题!”

吕鑫虽然不知道石家的女儿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但她确定不是沈伟的,她抬眼看看双眼赤红的石岩,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不告诉他,就不告诉他!”

然而念头转瞬间而逝,她才要换一句安慰的话,石岩突然重重地捶向方向盘,车跟着抖了一下,吕鑫本能地抓住扶手。脑子里闪过让人恐惧的画面,她尽量不去想。

“我家已经从里到外清理过了,沈伟的衣物也都烧了,用过的东西丢的、送人的,现在也没处找去。”吕鑫实话实说,“你就算去了,也找不到什么。”

猛地一个刹车,吕鑫双手死死撑着自己,才没撞在挡风玻璃上。

石岩浓重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他死死盯着吕鑫:“还有你女儿,只要验她们有没有血缘关系……”

话没说完,石岩脸上挨了重拳,吕鑫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狠命揪住男人的衣领,一字一句经过她的牙齿,被磨得锋利:“我警告你,离我女儿远点,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绝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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