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盛唐远去,牡丹凋零,一缕暗香疏影逐渐占据宋人心扉,成为新一代国花。
北宋初年,林逋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开启了宋人独爱梅花的风流绝唱。
他们种梅赏梅,还将其熏香、制茶、入馔,杨万里就曾“一花自可咽一杯,嚼尽寒花几杯酒。”
范成大晚年归隐田园后,更是精心研究梅花品种,书写了世界上第一部梅花专著《范村梅谱》。
梅花可赏可食,入诗入画,爱到痴绝还能如林逋,以梅花为妻,以白鹤为子,终生不仕不娶。
显然宋人爱梅,不单爱其形状色味,更爱其风骨神韵,寄托文人士大夫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将松、竹、梅称为岁寒三友,即始于南宋。经历过靖康之耻后,梅花已成为坚贞气节的象征。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一生五起五落,屡遭主和派排挤打压,仍矢志不渝。
故而对于宋人来说,梅花是承载高标逸韵的情感载体,也是坚守不屈的写意符号。
今朝且看这暗香疏影氤氲成宋词里的平仄起伏时,是何等清绝坚贞。
1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宋•晁补之《盐角儿·亳社观梅》
梅花开时,洁白无瑕宛如雪堆。待到凋零时,又似漫天雪舞。百花之中,唯此绝色。
她清香四溢,并不来自花蕊与花萼,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由内而外,沁人心脾。
她占尽了一溪风月,清风吹拂着她,明月照耀着她,就连血红的山桃花见了也要自惭形秽。
虽然她只是一抹暗香疏影,花影疏疏,清香淡淡,可别有一番超尘情韵,非姹紫嫣红可比。
彼时高太后去世,宋哲宗即位,新党卷土重来,对旧党近乎赶尽杀绝,苏轼又被贬至惠州。
苏门四学士自是无一幸免,秦观先贬杭州再变处州,黄庭坚被贬黔州,张耒徙宣州。
晁补之则由应天府通改为亳州通判,此词即写于他到达亳州后在社庙邂逅梅花时所写。
全词无一梅字,却让其色、香、形、韵跃然纸上,并写出了契合自己心境的精神品格。
梅花如雪早就老生常谈,可妙在用动态开落和重复叠句相连,给人以一生素心如雪之感。
花开也好,花落也罢,纯洁的质地不变,彻骨的清香依旧,一溪风月仍存,自有高标逸韵。
梅花如此,屡遭贬谪的晁补之亦如是。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绝不同流合污,坚守高洁品质。
2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中浑不记,归路月黄昏。
—宋•辛弃疾《临江仙•探梅》
如今人已渐老,早已不复当年惜花情意,却独爱梅花,绕着江村只为满心探寻。
直到玉溪深处,一枝疏影悄然盛放,率先带来春的问候。
她凌寒独放,哪有群芳开时的柔情媚态,满身淡雅纯净,骨冷神清,分明是冰雪精神。
我要尽情在这空山玉溪里欣赏她的动人风姿,大饱眼福,还要为她殷勤写下清词丽句。
竹影流云倒映在潺潺溪水之上,我与疏影暗香陶然酒醉,完全不知归去已是月照黄昏时。
此词写于稼轩无奈赋闲带湖期间,这抹提前绽放的春意打破了凛冬沉寂,让其精神一振。
可他本为探梅而来,这身冰雪精神实乃心中先有而后咏出。英雄失路,只有梅花是知己。
吟风弄月不过无以报国聊作遣怀。一旦碰上韩侂胄号召北伐的机会,烈士暮年也要坚决追随。
他就如这枝冰肌雪骨的梅花,始终傲霜凌雪,时刻准备着带来一枝先破玉溪春。
3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宋•陆游《朝中措·梅》
你风姿绰约,自甘淡泊,从来不与群芳争奇斗艳,只是默默咀嚼着孤独凄凉意。
冬去春来,沐霜淋雪,早就习惯了飘零如许,不过淡然相对,高洁自许。
江边疏影,月下黄昏,不知酝酿过多少新诗,重温过多少旧梦,幽独清香又有谁知呢?
纵使春风不曾深情照拂,可幸得花神眷顾总能早早占尽人间第一春,又有什么可遗恨呢?
此词虽比不上放翁的《卜算子·咏梅》脍炙人口,却依然不减情韵,甚至更孤僻更坚贞。
她不再开在驿外断桥边,也不是只有黄昏风和雨,而是一生飘零身世,酿就十分冷淡心肠。
那些被主和派排挤的遗恨,壮志难酬的孤愤,中原未收的苦恨,尽诉其中。
全篇不着一梅字,有一种人花合一而浑然天成之感,分不清是谁在娓娓道来自己的清高孤恨。
纵有无限凄凉意他也在以梅花言志:我已全力挥洒热血壮志,即使被春风辜负,也不负此心。
其中万般滋味,也只有辛弃疾这些志在抗金之士才懂吧。
一枝疏影香如故,万里河山入梦来。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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