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9日晚上，陕西西乡县农民赵自强（化名）打牌完回家，发现晚饭还没准备好，一股莫名的愤怒便涌上心头。

他失控地向妻子杨希（化名）挥出几个耳光，接着一边骂一边催促着她赶快做饭。

尽管杨希双眼失明，但她仍然熟练地整理着厨房，还一边向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解释称，这几天下雨，柴火受潮点不燃，这才耽误了她做饭。

但赵自强并不想听解释，在他眼里没按时做好饭就是对他的挑衅。

看着惶恐的妻子，赵自强还是气不过，舀了一瓢凉水强迫杨希喝下去，因为他知道杨希正在生理期喝不得凉水。

杨希以为只要接受这一要求就能免遭一顿打，她并没有反抗，而是大口大口地吞下凉水，她甚至对此感到庆幸，觉得这或许能平息赵自强的愤怒。

夫妻之间早已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或许从来没有过。一个只想着传宗接代，一个只希望得到命运的宽容。

当时两人已经分床睡了，小儿子和杨希一张床，大儿子和赵自强一张床。入睡时杨希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但在半夜她听到了磨斧头的声音。

赵自强小声地叫醒了杨希，却恶狠狠地对她说：

“这里有一把斧头，还有一根绳子，你选一个自杀，不然我杀你全家。”

说完就把斧头放在了杨希的床边，自己回去睡觉了。

杨希与赵自强山顶上的家

5年的婚姻里，杨希几乎每一天都在挨打，哪怕是怀孕也不能幸免。

在怀大儿子5个月的时候，赵自强就曾把她推倒在地上，顿时杨希就觉得肚子很难受，一时间以为要流产，于是捂着肚子哭。

看到这一幕赵自强也慌了，但他的处理方式不是送医院，而是拿出一把刀威胁着杨希说：

“你要敢流产，我割下你的脑袋！”

杨希知道赵自强什么都干的出来，每次赵自强说会怎么弄她最后都会一一应验。

为了保命她只能委屈求全，她不是没想过反抗，但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在强壮的赵自强面前又能怎样。

杨希想过报警，但她没办法一个人下山，而且就算报了警，当时的警察也拿他没办法，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最多关两天批评几句。等他回来后，遭殃的却也还是自己。

“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是邻居对外界统一的回答，除此之外，一问三不知。

邻居们看在眼里，同情在心里，但在现实里，大家却都装作不知道。

一开始挨打杨希还会哭，但现在已经麻木了，她不断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命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能够平安长大，直到赵自强说出那句：

“杀你全家”。

对于赵自强的威胁，杨希深信不疑。而她除了在这个家庭中有两个儿子之外，在山下的娘家，她还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女儿是跟前夫所生。

想着山下的家人，和赵自强几乎“说到做到”的过往，多年的恐惧化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要死也要拉你同归于尽。

等着张自强睡着，杨希先将大儿子轻轻地抱到了自己的床上，然后拿起斧头，朝着张自强打呼噜的方向，用尽全力砍了下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尽管斧头磨得很锋利，但是杨希的力气并不大，没有将他一斧子砍死，张自强在疼痛中嚎叫、反抗，杨希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不断地挥着斧头，直到张自强停止了挣扎。事后统计，杨希一共砍了16斧头。

杨希与赵自强家内部，事发之后一直保持着原样

两个孩子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但都没有哭。

直到杨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大儿子才开口：“妈妈，爸爸是死了吗？”

“是的，爸爸死了。”

“爸爸还会打我吗？”孩子继续问。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我今晚是不是能跟你睡了？”

“是的……”

杨希回忆这段对话时显得很平静，但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说：这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天一亮，杨希就摸着路来到邻居家敲门，请邻居帮忙报警。

她的计划是向警方交代完整个过程后就自杀，但这一想法被警察察觉，没有给她自杀的机会。

这件案子并不复杂，很快就进入庭审阶段，警方也为杨希请了一名律师。法治社会的好处就是保障每个人的权利和公平，哪怕对方是一个杀人罪犯。

值得一提的是，杨希的律师周霞对杨希并不陌生，甚至对杨希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在7年前，她曾为杨希进行过法律援助。

不同的是，当时杨希是原告，现在是被告。

1999年杨希19岁，生的乖巧漂亮，尤其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村里村外都远近闻名。

当时她有一个未婚夫叫曹洪平，两年前在媒人的撮合下，两人走到一起，并很快订了婚。但是这种包办婚姻并不是杨希所希望的，更何况还没进门就闹出了婆媳矛盾。

婆婆经常在杨希面前摆架子，要杨希去学绣鞋，但杨希不希望一辈子待在山里，他希望和丈夫到大城市去发展，因为她在订婚后不久曾去广州打过工，知道待在山里是没有出路的。

杨希后来回忆时总说，在广州打工的时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但是曹家人并不希望儿媳去见太多的世面，事实上如果不是曹家人施压，杨希或许也不会回到村子里。

在广州打工时的杨希

但回到村里后，杨希和未婚夫曹洪平的矛盾却越来越多，一度说到了退婚退彩礼的地步。

曹家人本来希望二人尽快完婚，因为曹洪平老大不小了，而且曹洪平并不是第一次订婚，前未婚妻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而被退婚，但因为是男方反悔，所以没有要回彩礼。

因此曹家人对这次的婚姻非常重视，想要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而杨希并不想这么早结婚，也并不想这么年轻就去生孩子。

另外，根据法律规定，杨希并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因此杨希一直拒绝立刻办婚礼，坚持要到法定结婚年龄后再说。

对于退婚，杨希其实不是不想，但是这个事情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因为她的哥哥就是指望着这笔彩礼钱去娶媳妇儿。

事实上，当初相亲时，杨希并没有看上曹洪平，但曹洪平却当即决定要娶杨希，并拿出了打工几年积攒下来的1.2万元当彩礼。

杨希最终是在家里的压力之下，答应了这门亲事。换句话说，杨希没有决定的权力。

曹洪平在村里人眼里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对于杨希长期对自己的冷淡，他虽然把愤怒写在了脸上，但也总是一言不发。

但沉默的结果往往总是“爆发”。

1999年4月19日，这是杨希最后一次看到阳光的日子。

那一天，杨希正在采茶园工作，未婚夫曹洪平的不请自来打乱了她的工作。两人昨晚刚吵了架，因为杨希没有给曹洪平洗衣服，两人又扯到了结婚上面。

曹洪平说不过杨希再次默默离开了，但杨希没想到的是，曹洪平的愤怒也达到了极点。

第二天，曹洪平去茶园找到了杨希说帮着采茶叶，杨希却不让他帮忙，说他不会采，只会耽误工作，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丢人。

话刚说完，曹洪平就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把杨希按在地上后，用手指用力按着杨希的眼睛。

杨希一开始还能看到刺眼的阳光，但接着眼前在一瞬间被红色淹没之后，便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黑暗、永恒的黑暗。

红色是杨希最后见到的颜色，从此以后，她对“血”这个字十分敏感，只是听见电视中有人说“血”，都会止不住的全身发麻。

杨希痛的要命，能感觉到一股股热血从眼眶里漫出。她失声尖叫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采茶园里没人过来帮忙。

没过多久，杨希就感觉不到痛了，她只觉得双眼发麻，他看不到曹洪平在干什么，只知道被扯出的眼球和自己的脑袋似乎还连着一根筋，脑袋随着这根筋晃来晃去，最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割断了。事后得知，曹洪平是用钥匙割断了眼球上的筋。

杨希接受采访

曹洪平将眼球揣进了口袋，跑前还狠狠地踹了杨希一脚。下山之后曹洪平还非常挑衅地告诉杨希的母亲周欣芳，说她女儿在山上出事了。

周欣芳着急地往山上走，只看见女儿披散着头发躺在地上，眼眶血流不止。

周欣芳哭着背起女儿往医院走，杨希能感受到的只有火辣的太阳，以及麻木之后越来越痛的眼睛。

曹洪平没有潜逃，而是走到了派出所自首。警察一开始还挺纳闷，心想他这样一个“老实人”能犯什么事，没想到他直接把一对已经洗干净的眼球扔在了桌子上。

派出所所长被着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律师周霞在这个案子中第一次见到了杨希，对于她的遭遇她十分同情，非常愿意为她争取应得的赔偿。

法庭上，曹洪平没有为自己的罪行辩驳，当得知被判处死刑时，他也没有上诉，就像往常一样保持着沉默。1999年9月，曹洪平被执行枪决。

曹家人对于这件事一直保持着沉默，即便十几年后，家里人都有些不服气。

曹洪平的嫂子告诉记者，外界的很多评价都不对，曹洪平人其实很善良，但他就是气不过，他知道杨希不喜欢他，但他不想要人没了，钱也拿不回来。

时隔多年之后，杨希再次提到曹洪平，她说她已经记不住他的样子了。但是在心里，她不觉得他是一个坏人，虽然有点小心眼和内向，但其实挺温柔的。

杨希还感叹当时自己太年轻了，不懂什么是爱情。在问到是否还恨曹洪平时，她说早已经不恨了，再说了，他都死了。与其去恨，不如想着如何在黑暗中活下去。

有时候，杨希还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这段感情，或者早早嫁给了曹洪平，自己的一生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杨希接受采访

失去双眼后，杨希在床上躺了40天。

下床后也不敢走远，每天除了哭和发气以外，就是坐再家门口吹风。她也不再去追求大城市和美，更不在乎什么婚姻。

不过不久后，一个名叫郑军（化名）的男人来到她的家里，说可以带她去西安看眼睛。

杨母觉得这个男人不靠谱，但是杨希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就跟着这个男人走了。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郑军没有带她去西安，而是回到了他的家里。

对于郑军的谎言，杨希并没有去追究，她反而有些安心，至少有个男人愿意要自己，如果能就此走完余生，就很知足了。

于是，第一个女儿秀秀出生了。

杨希坐在老家门口

可是家庭的美满并没有带来幸福的生活，因为杨希发现，郑军是一个懒汉。

郑军每天几乎什么活都不干，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基本都在睡觉，家里的劳务几都是杨希一个人在干。

一次，杨希的母亲来看女儿，看到女婿是这样的人，就说了几句。不久后，郑军出门打工，但是再也没有回来。

杨希一个人没有办法赚钱，只能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回家后的杨希发现家里人并不待见自己，尤其是哥哥嫂嫂，觉得自己和女儿吃白食，给本就贫穷的家庭增加了不小的负担，不断要求她再找个人嫁了。要不是母亲拦着，杨希母子说不定会被赶出家门。

但是不幸再次降临到这个家庭，哥哥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嫂子改嫁给了村里的其他男人，杨家的生活可以说陷入了绝境。

也就在这个时候，赵自强上门提亲来了。赵自强是村里的老光棍，足足比杨希大了16岁。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赵自强就是想娶个女人回去生孩子。

但杨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没有什么比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更重要，赵自强的彩礼钱虽然不多，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真的很重要。

所谓的婚礼，其实就是赵自强摆了几桌酒席招待了杨希的娘家人。吃完饭后，赵自强就背着杨希上山了，他的家住在山顶，此后5年，杨希仅下过一次山，第二次下山就是他杀掉丈夫之后。

律师周霞时隔7年再度见到杨希十分感慨，眼前的杨希明明只有26岁，但去沧桑无比。在了解完案情之后，她也决定像7年前那样尽最大努力来帮助她。

杨希被判了12年，最终提前两年出狱。杨希说，这10年是她过得最平稳的10年。

10年间，监狱里的工作人员和犯人对她的遭遇都十分同情，还让她去学盲人按摩为出狱后的生活做准备。

杨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儿秀秀。在监狱里，她经常会向狱友聊起自己的女儿。秀秀每年也会来探望两次，有一次还偷偷塞给杨希100块，杨希说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而两个儿子则被交给了不同人家抚养，杨希直到出狱后才见到了他们。

见到大儿子松松后，两人显得很陌生，在简短的问答之后，杨希主动提及了杀死他爸爸的事情，并希望松松原谅她。松松突然哭了出来，并叫了一声“妈妈”。

二儿子平平则似乎已经完全不认识杨希了，看着杨希如同看到陌生人一般有些畏惧，也不吭一声。

杨希知道，这两个儿子已经彻底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大女儿秀秀虽然更懂事一些，但是这10年来也从未和自己的两个弟弟联系过，对于出狱后的母亲，和以后的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杨希发现两人之间的代沟不知不觉深了许多，毕竟10年的分别足以改变太多的东西。

后来杨希还知道，秀秀对她的母亲一直充满了偏见，也不愿回外婆家，去监狱里探亲一直都是儿童村组织的，包括塞钱也是儿童村的老师教的。

杨希见到儿子

杨希并不失落，她在狱中早就料到过这一切，至少看到孩子们都在健康成长，她已经很欣慰了。

她唯一不希望的就是秀秀重蹈自己的覆辙，她常对秀秀说，不要早恋，要多读书，如果当初她读了书，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出狱后的杨希，来到温州的一家按摩店里工作。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个同事，也是同乡——李鹏翔（化名）。

杨希跟着李鹏翔学推拿，渐渐地，李鹏翔爱上了杨希，但杨希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她对爱情没有任何期待。

直到后来杨希生了一场病，李鹏翔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在三更半夜也要跑出去给她买药。杨希被真心打动，最终接受了他。

一起生活后，杨希说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向李鹏翔提议不想再生孩子，李鹏翔虽然答应了，但杨希知道，没有孩子对他来说肯定是遗憾。

于是她把秀秀接了过来，改了自己的名字和秀秀的名字，秀秀也开始愿意重新接受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全新的父亲，三人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杨希也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噩梦。

杨希喜欢拍照

生活依然是艰难的，但生活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