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砂锅咕嘟着鲫鱼汤，乳白的蒸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恍惚间听见身后传来那句：“妈不爱吃鱼，你多喝两碗。”一回头，却只有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在空荡荡的墙上撞出回声。
童年饭桌上总摆着青花瓷盆，红烧鲫鱼翘着焦脆的尾巴。母亲总把鱼肚肉夹进我碗里，自己端着半截鱼头，在碎刺里挑拣着说：“我就爱啃骨头，肉吃着塞牙。”我信以为真地吞下整块嫩肉，看她把鱼眼珠嘬得吱吱响，却不知她手背上还留着被热油烫出的水泡。
离家读书那晚，她往我行李箱塞了五罐油炸小黄鱼。火车开动时，她追着车窗喊：“别省着吃！”后来才从父亲口中知道，她为炸那些鱼，被油烟呛得咳了半个月。那年寒假回家，撞见她蹲在菜场捡鱼贩扔掉的鱼鳃，洗净了煮豆腐汤。我冲她发火：“不是说不爱吃鱼吗？”她攥着漏勺局促地笑：“这些边角料熬汤鲜……”
去年她查出胃癌晚期，躺在病床上连米汤都咽不下。我学着熬她常煮的鱼片粥，她却推开勺子皱眉：“闻着腥气。”临终前夜突然清醒，颤着手摸我熬红的眼睛：“下回买条大鲈鱼，妈给你蒸……”话没说完就昏睡过去，床头柜上没喝完的鱼汤渐渐凝出油花。
整理遗物时翻出她藏着的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多个鱼尾鳍——是这些年我回家吃饭时，她偷偷从自己碗里捞出来的。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记着我七岁那年被鱼刺卡喉后，她向邻居讨来的挑刺口诀：“鲤鱼肉缝藏细骨，鳊鱼脊线有三根……”
如今我给孩子挑鱼刺时，总会下意识把鱼肚肉拨到他们碗里。女儿眨着眼睛问：“妈妈为什么不吃鱼肉？”蒸锅白汽腾起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厨房里，那个攥着锅铲撒谎的女人正隔着雾气冲我笑。
冰箱冷冻层还留着最后一包她炸的小黄鱼，油纸渗出的黄渍像凝固的时光。上个月忍不住煎了两条，焦糊的苦味混着咸涩涌进喉咙——原来没有母亲剔刺的鱼，终究是咽不下去的。
窗台上白瓷碗里落了层薄灰，那是她用了半辈子给我盛鱼汤的碗。阳光斜斜照进来，碗底裂痕里藏着的鱼腥气突然翻涌而上，呛得人蹲在地上直不起腰。原来有些谎言，要用一辈子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