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雪后,城外无名山脚下的地面裂开了,露出森森白骨。
老百姓们望着地里被掩埋的庄稼唉声叹气,“六月飞雪,百年难遇。”
我远眺着皇宫钟楼,心里嗤笑一声,“老天终于开眼了,闵霁月,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后来草原铁骑踏破了边关城墙,他成了亡国之君,“阿弥,你没死?太好了!我是爱你的,当初我迫不得已。”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该死!”
1
炎炎夏日袭来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时,我正倚在小轩窗边慢条斯理地搅动杯子里的樱桃乳酪,冰冰凉凉。
“小姐,城外突现尸骨的事情已经在茶馆酒肆传得沸沸扬扬了,这已经是今年来的第八起了。”阿意站在门口淡然地跟我汇报消息。
我放下樱桃乳酪,远远眺望着皇城,“阿意,时机成熟了,这个劳民伤财、贪图享乐的王朝终将结束。”
阿意抬头道,“另外,昨天宫里传来急报,北方草原的蒙古国已经集结三十万铁骑陈兵边境了。”
如今民生凋敝、饿殍遍地,百姓怨声载道。天要亡国,谁也阻挡不了的。
2
我沈清凌,祖父是先皇太傅,父亲是礼部侍郎,千娇百宠长大到十五岁,却因为贪图七皇子闵霁月的皮囊而沉迷他的温柔陷阱,最后害得我家破人亡。这笔账,我必须算清楚!
原本我父亲只是负责宫廷礼仪与宗庙祭祀,一年之中除了年节基本上没有大事,也并无实权。祖父上了年纪,早已闲赋在家,平时便写写字下下棋。
侍郎府一心只忠于皇帝,所以侍郎府从不参与党政,更不参与皇子间的争斗,在朝廷上也是温和中立派。
可是,后来先皇七皇子,如今的皇帝闵霁月因喜爱文史典籍求得先皇下旨,让我祖父教导于他。
此后他经常来侍郎府里拜见祖父,两人谈经论道、修整典籍、讨论时事,祖父很是喜爱他,还曾赞他有成为经世大儒之才。
我十岁初见外男,他一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模样,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入了我的眼,扎进了我的心坎里。
我把在府里偷听到的家传秘密告诉他,只为了他多看我一眼,我能嫁给他。
后来侍郎府一昔落败,他登基为皇,大家才看清他狼子野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却好似怜悯般道,“老师,只要你们远离京城,朕保你们一家平安,也算是全了这几年的师徒之情。”
可是,祖父、父亲在回乡途中郁郁而终,临死前还在对太祖皇帝忏悔,“太祖,老臣辜负了您的嘱托!”祖母和母亲也久病缠身,不久便与世长辞……
3
想起这些过往,我早已麻木的心不起丝毫波澜。
过去九年,三千个日日夜夜,梦里都是祖父临终前悔恨的泪水,我躲在冰冷的被子里紧咬手指不敢嚎啕大哭,怕惹了祖父和父亲的地下安宁。
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仇,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报仇,为我自己忏悔,如今时机到了。
“阿弥,好久不见呀……”一道慵懒夹带笑意的嗓音乍然出现,一双桃花眼能使任何人沉溺。
我眉头一皱,“苏烈,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进城?”
“放心,我只是提前来布置,我蒙古将士已经接连拿下边境六座城池了!”苏烈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态。
苏烈是蒙古国首领最宠爱的儿子,能文能武,已经被钦定为下一任继承者。
当年我穷途末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是他把我捡回去治伤调养,也成为我复仇路上最大的助力。
“你安心,我答应你的会做到的!”
“那就感谢王子了,大军攻破城门前我会进宫一次。”这一刻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行啊,带上我吧!提前看看中土皇宫的气派,把我想改的地方记下来!哈哈。”苏烈挑眉一笑。
“严肃点,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阿弥,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伤心欲绝了。”
又是装模做样地委屈。
算一算我离开蒙古进京的时间,确实有大半年了,他这样子让我陌生又熟悉。
深夜睡不着的过去总是他不厌其烦的陪伴着我,插科打诨,算是我之前几年为数不多安稳的时间。
“闭嘴吧!”撇过头,我淡淡地说道。
他敛起吊儿郎当的笑,认真地盯着我,“阿弥,不要太累,马上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远处巍峨的皇城在阳光的照耀下散落金光,遮住了厚重城墙下的阴影……
4
太和殿中,静得针落可闻,龙涎香从雕刻祥云纹的白玉琉璃香炉中冉冉升起,盈满于室。
龙座之上,头戴紫金冠,龙纹蟒袍着身的皇帝闵霁月一双凤目晦暗幽深,微微眯着打量大殿下躬身跪着的士兵。
这是闵霁月愤怒的表现,贴身宦官圆子都快把头低到地缝里了,大气都不敢出。
“给朕再说一遍,蒙古大军到哪儿了!”
来自帝王的威压袭来,士兵颤抖着身子,咽了口水,颤颤巍巍拱手道,“禀告陛下,蒙古王子苏烈已领兵攻破边境两座城池,预估再有两个月会兵临城下。”
那副光风霁月温和君子的模样终于撕裂了,他眉头紧锁,紧绷地身体一下子松懈,往后仰倒在龙椅之上,摆摆手让传信士兵退下。
“圆子,叫武威将军来见我!”他竭力挺起身子,继续发号施令。
这时,一名小太监快步入殿,“陛下,大理寺卿觐见!”
“不见!”
小太监斜睨了一眼圆子,圆子微微摇头示意他退下,“陛下,大理寺卿说城外无名山发现第八处尸骨了。”
闵霁月猛然抬起头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青筋毕现,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太监。
“叫他滚进来!”似乎喊出这一句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瘫坐在龙椅上。
大理寺卿迈步进大殿时,闵霁月又恢复了往日光风霁月的温和,他迅速抬头瞄了一眼龙颜,便又低头快步走到阶前跪下。
“参见陛下,今晨有百姓报案城外无名山又出现尸骨,臣……臣将之前所有出现尸骨的地点连起来,发现……”
他又迅速抬眼看了闵霁月,脸上犹犹豫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朕说清楚,发现什么?”两道冷咧的视线射向他。
大理寺卿急忙俯身,“臣发现这八处连起来直指……直指皇陵。”说完便不再抬头。
闵霁月下意识抓紧了桌角,指节泛白,失神般怔愣在那里,脸色像窗户纸一样煞白。
5
闵霁月耳边嗡嗡作响,是记忆深处那道苍老悔恨的嘶吼声,“闵霁月,是老夫这些年瞎了眼,你对不起皇室列祖列宗,你会有报应的!”
他当时仿佛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嘴角的弧度轻蔑,眼神带着刀子,语气丝毫不善。
“等我荣登大宝,权力在握,谁能奈何我!”
如今眼神一寸一寸扫过这金碧辉煌的紫金銮殿,无一处不精美,无一处不象征着天子尊崇威严的地位,这天下都是他的。
半年前元宵节大理寺发现京郊出现大量尸骨,一时市井之间传得有声有色,冤案说、鬼神说比比皆是,闵霁月只是下达旨意尽快破案。
在他眼里,实际上这只是众多国事中不起眼的一件小案子,不至于大费周章。
大理寺接下旨意东探西查小半个月,没有丝毫线索,而仵作验尸只是验出大多是成年男子,还有部分女子和小孩儿,都是窒息而亡。
大理寺卿亲自去京兆府调阅了京城近十年的人口出生和失踪报告,但是没有与尸骨吻合的百姓。
这消息一经传出,民间舆论四期,尸骨不可能凭空出现,哪怕是个乞丐也是有来历的!
京兆府为防止流言愈演愈烈开始镇压,就在这时,无名山附近距离上处尸骨发现的不远处又出现了大量尸骨,京城百姓人心惶惶。
大理寺卿顶着压力向闵霁月详细说明了此案经过,请求派刑部官员协助办案。
从闵霁月得知尸骨处是在无名山附近时,他便被巨大的恐慌包裹住,这是他的噩梦,是他肮脏行为的遮羞布,现在却被有心人揭开了。
然而作为皇帝,却只能神色不变的安排刑部协理大理寺卿破案,哪怕他知晓前因后果,哪怕他自己是凶手!
在他思虑着要找替罪羊草草结案,遏制沸沸扬扬的传言时,尸骨却接二连三被发现。
如今半年过去,在六月飞雪这一天,最后一处显露,折磨他长达半年之久的尸骨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皇帝梦也要结束了。
为什么结束?
因为当年是他下令把他们关在密不透风的皇陵,一共八批,一共掩埋了八批!
为防止修建皇陵的工人走漏一丝一毫消息,除了工匠本人,凡建造期间回家探亲过的家属通通都被带到皇陵抹杀。
何其残忍?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这个皇帝也到头了!
空荡荡的大殿内,闵霁月独自靠坐在雕刻金漆龙纹的朱红内柱下,喃喃自语,“是啊,报应!六月飞雪喊冤、八批尸骨直指皇陵、蒙古入侵称霸中土……原来是这样。”
他内生郁气,脸色发白,绷不住喉咙涌上一股血腥味,嘴角溢出丝丝血线。
“老师啊,您真是好诅咒啊……”
6
雪后初晴,夏日炽热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映照着道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的冰层发出细碎的塌陷声音,百姓的屋檐被融化的雪水连成一片。
“话说元宵节发现了第一批尸骨,紧接着大理寺翻遍京兆府百姓名录都查无此人,哪知又出现了一批尸骨……”
说书人时不时停顿一下,勾起人们心中的好奇,虽说大半年来基本上人尽皆知,可是这样一环一环说出来总归是妙趣横生的!
“……”
“前儿个突降鹅毛大雪,这是几月?六月啊!古人常说六月飞雪即大冤,好巧不巧!当日又有百姓在距离无名山不远处发现了尸骨!”
“我这儿听到点小道消息,这第八批怪着呢,听说那地儿是个山间分叉口!”
“官差挖出那批尸骨只见有个指向,这是在指路啊!”
说书人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将仿佛身临其境的画面呈现在众人眼前,他身体略微前倾降低声音,“你们猜,指向哪里?”
一时间茶楼的百姓激烈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说书人右手将书册“啪”地一声掷在桌上,左手轻轻捋着一把白胡子,斜睨着大堂。
“是皇陵!”
一时间噤若寒蝉,而说书人默默掩身行至屏风后离开……
楼上雅间内,茶香四溢。
苏烈微微晃动茶杯,轻轻摩挲着杯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说书人找的不错!”
我抬手推开窗户,街道上马车络绎不绝,吆喝声,唱曲声,铁器敲击声,声音嘈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这本就是事实,我只是略施小计将血淋淋的真相透露出来罢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最后一场说书属下已经完成,请小姐示下!”面前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完全看不出与刚才把故事讲得栩栩如生的说书人有丝毫关系。
“阿麒,你做得很好,这半年来你辛苦了!”我拍拍肩膀让他坐下,替他亲手斟了一杯茶。
苏烈在阿麒敲门进来前已经得知了尸骨真相,原来这就是阿弥提前大半年来京城部署的秘密,真是戳到闵霁月的心窝子里了。
“阿麒,接下来和你家小姐有什么安排啊?”苏烈一副坦然询问的姿态,阿麒侧脸望着我。
我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大半年来,尸骨的事情肯定让闵霁月心力交瘁了,现在蒙古大军胜券在握,给他雪上加霜了!”
“是时候该去见他一面了……”
三人神色自若的离开茶楼,苏烈非要我和阿麒带他在京城四处逛逛,还说正好一男一女眼光不同,能够分别知道男子和女子喜好逗趣的地方。
这人真是悠然自得,丝毫看不出来是位骁勇善战的蒙古王子!
路过一条巷子口,一个头发乱糟糟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冲撞过来,虽然苏烈反应极快地拉着我躲避,但是那个小乞丐还是抓到了我的袖子,又飞快离开了。
转眼间,小乞丐涌入人群又消失不见了,我探探衣袖,碰到一小片纸笺,难道是特意给我送过来的?
“你没事吧?京城治安这么差吗?”苏烈嫌弃地拍了拍手。
“我没事。”转身步入刚刚那条小巷子,叫阿麒去附近守着,防止有人偷袭。
纸条上字迹凌乱,应该是急忙写下递出来的消息——